在当今的国际艺术市场上,抽象表现主义绘画大师德·库宁和波洛克的名气可谓如日中天,他们的一幅画已经飙升到上亿美元,并有代表作品多年来一直位居世界艺术市场单幅画成交价的前10名。普通人在观赏世界顶级名画的时候,就算看不懂,也会觉得画得“很好”、“很美”,只是说不出好在哪里。唯独面对这两位大师的画,大家看了往往一头雾水,甚至觉得画得“很糟”、“很烂”。那么他们的画究竟有何不易察觉的奥妙? 撰文 林凤生(上海大学教授,《自然杂志》退休编审) 风格怪诞的德·库宁 德·库宁(1904年-1997年),美籍丹麦画家,12岁辍学后开始做油漆匠和装修学徒,曾经在鹿特丹美术学院学习。1926年他22岁的时候偷渡来到美国,次年在纽约定居。库宁早期的创作比较保守,1929年他认识了美国画家Gorky,进入到美国先锋画派的圈子里。
图1是德·库宁最具震撼力的“女人系列”中的一幅——《女人1号》,画中的女人面目狰狞、稀牙裂齿,论“颜值”实在找不到几个粉丝,所以画也卖不出去,夫妇俩生活拮据,天天吃盒饭度日。但没想到,1952年他们时来运转,美国有名的评论家Meyer Schapiro访问了他的画室,对德·库宁从柜子里取出来的“女人系列”作品大为赞赏。 Schapiro的观点后来得到了纽约美术批评家们的赞同,许多人认为德·库宁是继毕加索和马蒂斯后20世纪最伟大的画家。那么他画的女人好在哪里呢?评论认为,德·库宁笔下的女人形象是艺术史上独一无二的(这一点我信),她完全不同于历代画家笔下的女神,而是充满了狂野(据说这一点来自于他的母亲—— 一位凶神恶煞的老女人)。另外他还巧妙地采用了象征的手法,突出了女人生殖繁衍的功能。对比公元前3万5千年的象牙雕刻Venus女神(图2),后者虽然没有脸,却表现出一种粗狂、夸张的女性形象,其女阴、胸部和腹部表达了明显的生殖意味。这些元素都在德·库宁的画中显露无遗。
另外,德·库宁的画还含蓄地表达了人类的另一个本性:“色”。正所谓“食、色,性也”,评论家把德·库宁的女人画与维也纳画家克里姆特含有色情元素的作品《犹滴》(图3)相比较,说作品里的两位美女卖弄风情都露出了门牙。这让我恍然大悟,我国传统的淑女要做到“笑不露齿”原来是这个道理! 德·库宁的早期画作里还有一些人(物)的形象,到了后期,他的作品已经是完全抽象的了。
现代艺术史学家认为,德·库宁比20世纪的任何其他画家更多地改变了“画画”的含义,甚至颠覆了人们心中绘画的概念。然而德·库宁却说:“波洛克是真正的’破冰者’,他是我们这一代里个性最强的人。” “滴画”的波洛克 杰克逊·波洛克(1912年-1956年),1912年生于怀俄明州科迪的一个牧羊场,是一个地道的牛仔。1930年后,他到纽约学画,后来以绘制壁画为生。繁重的工作和艰难的生活使他养成了酗酒的习惯,并为此接受过心理治疗。他清醒时沉默寡言,酗酒后狂暴粗野,丝毫不像个文化人。他早期的作品受过毕加索立体主义和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的影响,1940年起走向抽象主义,画上仅仅留下了残余的具像元素。图5《茶杯》就是他1946年的作品,画中已经看不到具体的东西,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有意思的象征性符号。
在1947年-1950年,他摸索出一种新的抽象画法:把画布从墙上取下来,放在地板上。用画笔或搅棒把颜料抛洒或滴沥到画布上。这种画法参考了南美洲土著印第安人一种叫“沙画”的传统画法,《时代》杂志称他为“滴颜料的杰克”,也有批评家讥笑他干的是体力活。他的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少人问津,乡间的杂货商给他提供折价商品,当赊账累计到60美元时,波洛克就拿了一幅“滴画”给杂货店老板抵债,那家杂货店就把它挂在店里。周围的农人看后嘲笑不已,互相议论说这是波洛克用扫帚画出的东西。十年后,这个杂货商以17000美元的价钱把画卖给巴黎的一个画商,用这笔钱给自己买了架农用小飞机。后来波洛克的画得到了著名收藏家古根海姆女士的收藏,又受到著名艺术评论家劳申伯克的力挺,渐渐走红。这是为什么呢? 时势造英雄 从上世纪50年代起,德·库宁与波洛克被认为是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的两大领袖。他们的作品为什么能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呢?说到底还是“时势造英雄”。与其说是抽象表现主义绘画的胜利,还不如说是美国的胜利。 绘画和其他文化艺术一样属于上层建筑范畴,都是要以经济为基础的。有一句话说得好:“没有美第奇家族的银子,也就没有欧洲的文艺复兴。”欧洲的绘画艺术许多年来能够长盛不衰,主要原因是欧洲的经济比较发达,那些王公贵族和宗教界人士都乐意把银子投入到艺术品收藏中去,让广大的画家能够维持体面的生活。而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欧洲的经济已经衰落,美国成了新的世界政治经济中心。再加上战争期间有许多欧洲艺术家,如蒙德里安,为了逃避战争而到美国工作和生活了几年,提高了当地艺术家的欣赏能力。所以,在上世纪50年代,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美国社会希望能够推出与自己政治、经济中心地位相适应的美国文化名片,于是德·库宁和波洛克便在这种环境下脱颖而出了。
德·库宁和波洛克两人的创作与传统的欧洲绘画方法大相径庭,跨越了原来绘画构思的过程(包括立意、构图和修改),也就是想到哪里就画到哪里,完全是随心所欲。 波洛克不仅仅用笔,也用木杆、扫帚,甚至把颜料泼洒到铺在地上的画布上……他作画时情绪特别亢奋,几乎到了忘我的境界。他说:“在地板上,我更放松。我感到离画更近,更融入了画中,因为这样我就能绕着它走动,从四面作画,真正地走进画中……我置身于画中时,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有在花了一段时间’了解’之后,我才会明白自己刚才干了什么。”他在作画的时候,沉迷于一种狂热的环境,就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德·库宁也是通过长期冥思苦想才厚积薄发的。他创作《女人1号》历时两年,总是画完一幅,又在次日刮掉重新开始。他的妻子Elaine 也是一位画家,据她估计,《女人1号》在定形之前,前后出现过约200位女子的形象。(Elaine在1936年与德·库宁一见钟情,后来结为伉俪,她自己也画得相当好,图7是她的《自画像》)画商西德尼·贾尼斯回忆说,在德·库宁的作品上常常会有破洞,这是他过分投入的结果。 可以说,他们在乱涂乱抹中找到了自己的感觉,这种感觉是美国人的自己懂的感觉。评论家劳申伯克称这样的绘画创作是“行动主义”,“把人与艺术融为一体了!”
大脑是怎样“看到”外面的世界? 德·库宁和波洛克的作品从早期到后期都逐渐变得越来越抽象,这样没有具体含义的作品为什么会受到广大观者的欢迎和追捧呢? 要弄清楚这个问题,先要了解人的视觉机理:外部世界通过光把信息投射到人的视网膜上,视网膜再把光信息转换为电信号,通过视神经网络传送到大脑的视皮层,在这个过程中又会损失许多信息。我们的大脑是如何把接收到的初级视觉信息(交叉点、轮廓线、拐角、明暗、层级等等信息)转换成我们“看到”的精美图片的呢?19世纪著名的物理学家、生理学家Hermann von Helmholtz告诉我们:大脑神经网络会整合我们接收的信息,并对缺失的信息加以补充。大脑会采用两种方法,第一种生理学上叫它“自下而上”的信息加工,是大脑接受外界刺激后自己获取信息,对其进行加工。大脑的这种本领是人类经过亿万年进化获得的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也包括通过实践积累起来的经验。可以说这种能力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基础,它让人类能够立马从外部世界撷取关键的视觉元素如轮廓、层叠、交叉点和光影等等;能够凭不确定的、模糊的视觉信息来确定人、物的空间位置;还能帮助我们轻轻松松地识别人脸。自下而上的信息加工可以迅速、大量、准确地采撷信息,重构一个非常精致的、有实际意义的视觉世界。 第二种方法叫做“自上而下”的信息加工,是通过一种高度有序的大脑功能获得的,与人的主观意识如注意、期盼、想象和联想等相关。对于用“自下而上”加工没能够解释的视觉图像,大脑就会采用“自上而下”的加工方法,把图像放到个人的生理和心理背景上进行解读,所以得到的结果也因人而异。“自上而下”的加工方式还会对我们无意识得到的信息加以评估,所以常常需要我们变换观察角度,综合其他因素一起考虑。观众获得的那种具有创造性的认识大部分都是通过“自上而下”的信息加工方式来完成的。大脑要用这两种方法对接收到的信息加工整合,才能够得到一幅清晰,但未必是正确的图像。正如Helmholtz说:“对于外部世界我们似乎觉得像真的一样,但它只是我们大脑产生的幻觉。” 科学家如何认识抽象画? 近十几年来,科学家对抽象艺术的讨论已经成为一个热门话题了。笔者参考了一些资料,特别是诺贝尔生理奖获得者、著名神经科学家Eric R. Kandel的新著Reductionism in Art and Brain Science,在此做一个简单的综述。 (1) “自下而上”与“自上而下”的两种信息加工方式对观众欣赏不同的西方绘画作品的贡献是不一样的。对经典的写实绘画来说,画家采用的是透视法、缩短透视法和明暗法来表达外部世界,与观众大脑里原来的经验十分契合,所以观众很容易从视网膜上的图样中提取到“深度”信息,并且通过“自下而上”的加工方式把它整合成一幅美丽的画。而抽象画颠覆了日常的次序和空间,以及一般的认知规律,所以人脑对画面提供的信息要依赖“自上而下”的方法来解读。而后者与观众的主观能动性息息相关,所以更容易激发起情感上的共鸣! (2)观众都有这样的感觉:我们往往通过匆匆一瞥,扫视画面上的线条、交叉点和色块,就能辨认出究竟画了些什么。但是对德·库宁和波洛克的这类抽象画,这种努力是白费心思了。所以在欣赏缺乏比较明显的形象线索的抽象画时,我们要看懂绘画必须开发新的思路,这对观众的认知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3)英国伦敦大学学院著名神经科学家S.Zeki喜欢利用脑功能成像技术来研究人们在观看绘画时大脑视觉皮质的反应。他让观众分别观看不同类型的写实绘画(如风景画、人像画和静物画),发现观众在观看某一类绘画内容的时候,对该类图像有感觉的大脑区域就会被激活。而在观看抽象画的时候,所有对艺术有兴趣的大脑区域全都能被激活了!由此可以认为抽象画不属于任何一个特殊的类别,它让我们感知了一个不熟悉的新情境。 (4)研究还发现,一幅非常抽象的画面,能够让观众完全超脱于周围的现实世界,对其他的具体的人(物)产生联想和移情,从而把注意力集中在画面的彩色、线条和意境之中,让思绪自由地翱翔,获得更深层次的美感享受。笔者自己在观赏德·库宁和波洛克的画时也有类似的体会,开始并不觉得画有什么好,因为头脑里还有一种先入为主的观念,认为好的画一定是很美的。后来看得多了,尽管不清楚画的是什么,但是觉得画面非常张扬,非常有力度,荡气回肠……我看的还只是彩色画册而已,如果真的站在大师的巨无霸作品前面,一定会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浩然之感。 留下了两个有趣的话题 俗话说:“创意靠天成,妙手偶得之”。这种全靠灵感的创作难免很快就江郎才尽,画不出来。波洛克曾经痛苦地对人说:“假如我知道怎么好好地画一只手,我会去画这种废物吗?”他常常靠酗酒来获得感觉,后来因为极度压抑,在一次车祸中去世,只活了46岁。 德·库宁也是酗酒成瘾,不过他的性格比较随和,活到了92岁,是波洛克寿命的两倍。70岁后,他的记忆力明显下降,被确诊为老年痴呆症。在他后期的作品里,那种赏心悦目、线条流畅的感觉已经荡然无存(图8是他晚期作品《无题》)。 老年痴呆是一种进行性大脑病变,70岁以上的老人有15%患有此病。一开始,病人记忆力减退,病变发生在大脑的颞叶,破坏了海马突起。当病情扩展到大脑的多个区域时,会损伤认知功能,包括注意、记忆、推理和语言功能。由于病程很长,所以第一个话题是由美国著名神经科学家Anjan Chatterjee提出的:“大脑受伤或者得病的艺术家像德·库宁,虽然患病20多年还一直在搞创作。从他作品的风格变化里,可以明显看出他的病情变化,这可以为大脑功能的研究开启一扇窗口。”(不过,有研究者提出德·库宁的后期作品有些是他妻子和助手帮助完成的。)
物理学家也对波洛克的作品表现出强烈的兴趣。有的认为他的画表现了物理学里的场,也有的认为画面描写的是量子力学里的量子涨落等等。牛津大学数学教授Marcus du Sautoy说:“波洛克在他的作品中无意地呈现了一项20世纪才发明的数学模型:分形。也许正是因为这位美国艺术家缺乏平衡并且饮酒过度,他还成了一位秘密数学家:在他摇摇晃晃创造他的‘滴画’时,使用了一种被数学界称为混沌摆的数学原理。”
科学家在研究非线性科学问题的时候,注意到一种有趣的分形图像。这种图像具有“自相似性”的特征:就是把局部图形放大后,其与原来的整体图形十分相似。图9的示意图分成左、右两列。左边一列是人为的“分形树”,显示的图像在不同尺度上放大均可精确地重复。右图是自然树的图像,不会精确地重复,只有统计上的重复。有物理学家把波洛克的画扫描进计算机,并用方格网格盖在画上,进行缩小或者放大。令人惊讶的是,这些图像无论在任何尺度范围内都是分形的,而且他的滴画的复杂程度(分形图像中描述图像复杂程度的物理量,称为分形维度D,对于平面图形来说这个值在1到2之间,越复杂的图D越接近2。)也在与年俱增:从1945年的1.12到1952年的1.7,到最高时的1.9。这说明,在科学家讨论自然界的分形之前的25年,波洛克就在画分形了(图10),而且花了10年时间来不断提高他的滴画技术,从而得到高维度的分形作品。这又是一件值得让人去探究的事情了!
参考文献 1. Eric R. Kandel. Reductionism in Art and Brain Science.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6 2. 塞莫·萨基,潘恩典译,脑内艺术馆——探索大脑的审美功能,台北:商周出版社。2001-7 3. 施大宁,物理与艺术(第二版),北京:科学出版社,2005 4. Anjan Chatterjee The Aesthetic Brain: How We Evolved to Desire Beauty and Enjoy Art,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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