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李孟潮:精神分裂症的心理治疗方法

 老淑女范儿 2016-12-04

精神分裂、荣格、大壮之礼

李 孟 潮


作者简介:

    李孟潮,资深心理咨询师,心理分析博士,东方心理分析研究院心理分析专业两年课程导师。(本文节选自洗心岛出版社出版《心理分析》2016年第一期,原文部分曾经发表于《光明日报》。)

    “精神病人”,做为一种幻想客体,一向能深深地吸引艺术家,为其创作的主角。

    早在当代文学兴起之时,我们就在卡夫卡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看到诸多精神病人的形象,后来电影替代了文学,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文艺显学,一个个精神病人更是层出不穷地闪现于银屏之上。

    电影中的精神病人,一向有两极倾向。一级是“坏病人”,另一极是“好病人”。

    以希区柯克的作品为例,《精神病人》代表着“坏精神病人”一极,那是一个不可理喻的恶魔。而《爱德华大夫》中那英俊小生,则为“好精神病人”一极,代表着所有人内心隐藏着的痛苦和非理性。

    希区柯克的影片,也侧面反应了美国精神病学的“精神动力学年代”,当时精神分析一统天下。美国精神科医生们不顾弗洛伊德的反对,把精神分析几乎运用到了任何可运用和不可运用之地。

   《爱德华大夫》(1945),美国好莱坞早期黑白影片、悬疑片,第一批以精神分析学为主题的影片之一,由希区柯克执导,英格丽·褒曼和格利高里·派克主演。      

    精神分析大盛于美国之后,迎来了大落。随着药物治疗和社区精神卫生运动的兴起,逐渐地,美国精神医学转向了生物精神病学模式。

    电影《美丽心灵》,让数学家纳什成为了当代最有名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同时也从侧面反应了美国精神病学这种生物医学模式的变化。

    精神病人不再被关在精神病院中,如《飞越疯人院》那样被囚禁。而精神科医生也主要是使用药物治疗病人,而不是心理治疗,如《爱德华大夫》中那样的动不动分析别人无意识的精神科医生成了濒危物种。

    精神科医生们越来越喜欢开药而不喜欢做心理治疗,最主要的原因,实际上是和钱有关。开药赚钱多快好省,相形之下,心理治疗性价比太低,故而,美国精神科医生大踏步地退出了心理治疗,让临床心理学家和社会工作者来接替这一块工作。

    但是,人们很快发现,药物也不是能够打消各种幻觉、妄想的“灵丹”。而且大约40%的精神分裂患者拒绝药物治疗,随着时间增加,这个数值上升到70%,即便愿意接受的药物治疗的病人中,也大约有50%的病人有残留的各种症状。(Wright,J.H. Tuking.D etc,李占江等译,2010 )

    在现实生活中,真的有不少精神病人,就像《美丽心灵》中纳什一样,带着幻觉仍然生活得很好。

    一个例子安东尼·霍普金斯,他在《沉默的羔羊》中扮演吃人精神病学家,应该算“坏精神病人”,而实际生活中,他长年有幻觉,却和幻觉相安无事,他以自己名字开通的网站,成了心理治疗师们推荐精神分裂病人自助阅读的材料,病人们可以看到这个病友是如何带着幻听,躺在沙滩上,读荣格自传,然后对着媒体发表深邃的人生见解。

    心理治疗对精神病人康复的意义再次回到临床工作者的视野中。

    迄今为止,临床界已经发现,有7种心理治疗方法,经过随机对照实验验证,对精神分裂症的治疗和康复有很好作用,它们是:

1)“社交技能训练”Social Skills Training (SST);

2)“认知-行为治疗”,Cognitive Behavioral Therapy (CBT) ;

3)“确认性社区治疗”Assertive Community Treatment (ACT);

4)“家庭心理教育”Family Psychoeducation;

5)“支持性就业”Supported Employment ;

6) “社会学习/代币经济项目”Social Learning / Token Economy Programs;

7)“认知修复”Cognitive Remediation .

    这些疗法,大多都会用到一个核心的技术,叫做“正常化”。

    “正常化”是一种保护自己免遭羞耻感和无能感侵袭的心理防御机制,在治疗过程中,治疗师提供很多材料试图说明精神分裂症患者产生如下信念:

1)幻觉、妄想等症状很常见,每50个人中就有一个人正具有幻听,每六个人就有一个人曾经有过幻听;

2)精神分裂症者能够和正常人一样过上有意义的生活,有良好的人际关系,许多兴趣;

3)通过服药控制症状不是耻辱,大部分人一生中都服药;

4)任何人在一定条件下,如:睡眠剥夺、亲人去世、严重心理创伤......都会产生幻觉;

5)即便幻听不消失,一个人也可以带着幻觉,过上好得生活;

6)精神分裂症者只是一种诊断标签,你今天有精神分裂症,就是分裂症者,明天病好了,就不再是分裂症者,就像糖尿病、高血压一样;

7)在某些文化中,精神分裂的症状如幻听、妄想,被认为是非常有意义的,是神对人的提醒或恩赐;

……

    对精神病人的“正常化”理念貌似新颖,但是其苗头却可以追溯到100年前,当时有另一个和纳什同样闻名世界的精神病患者荣格。

    荣格曾经有精神病,好多中国的荣格粉丝们很痛苦,不想承认,就像我们中国的反荣格粉丝们经常为了荣格为什么和女病人做爱夜不成寐一样。有意思的是,我问过西方和日本的分析师,他们说,荣格的形象在他们那边,最让人诟病的恰恰不是这两点“精神病和性生活”,而是他曾经在纳粹德国的世界心理治疗协会中担任主席一职。

    而这一点,在中国几乎没有人觉得有问题。尤其可见文化差异,中国人有强烈的病耻感,也有强烈的性道德感。

    其实准确地说,荣格有诸多精神分裂的症状,后来曾经短暂发病。而且,他发病的时候同时伴随了较多的却发觉灵性体验和超心理现象。最关键的是,不管怎么发病,他的自我功能一直可以保持较好水平,荣格的整个学术生涯学术内容,看起来也和他的疾病有密切联系。

    通过对自己和其他病友的观察,荣格提出,精神病人被各种集体无意识的力量淹没了,而这些力量是正常的无意识精神系统的产物,它们也会出现在正常人的梦中。( Jung,1939)

    用个比喻来说,一个人得精神分裂症,就相当于长江闹水灾,蜿蜒千里一片泽国,而等到洪水过去,仍然是杨柳岸晓风残月。故精神分裂症者没有犯病的时候,我们看不出他有何不正常之处。

    荣格早年对精神分裂症有细致的研究,荣格文集中有整整一卷就是研究此类疾病的,其集体无意识决定论,其认为解离是核心防御机制的理论,都和这个阶段的研究和临床经验密切相关。

    荣格晚年说:“50多年来,通过实践经验,我确信的是,精神分裂性障碍可以通过心理学的方法得到治疗和疗愈。我发现,就治疗来说,精神分裂的病人和神经症的病人没有什么不同。他也有同样的情结,同样的领悟和同样的需要,而只是对他自己的(心理)基础没有神经症者那样的确定性。(Jung,1959,pp.258)

    荣格特别提出,潜伏性精神分裂症者的特征,是对自己精神基础的不确定感,担心自己会解体或者失去和所有的人联系,觉得自己的人生会受到偶然发生事件所造成的混乱的侵袭。而这种不确定感,会在梦中表现出来,比如说梦到宇宙巨变,梦到世界末日,梦到自己站立的大地开始突起,墙壁曲折凸起,坚实的大地变成一片泽国,风暴把自己卷到空中,所有的亲属都死了……(ibid,259)

    所以如果你做过此类的梦,你在梦中那一刻就能体验到,精神分裂症发作之时,笼罩着人们的绝望、恐惧和孤独是什么样的。

    如果你喜欢看灾难片,喜欢看这种情节的惊悚片:突然所有人都不认识主角了,或者主角曾经拥有的身份突然丧失了,如《无间道》里面梁朝伟扮演的那个倒霉警察卧底。那么我们应该提出疑问,你这个人是不是过度正常了?严重正常了?正常得快要不正常了?以至于精神系统要不断寻找具有精神分裂因素的影视作品来恢复平衡。

    这个严重成功、严重自信的人,在看电影之时,通过认同主角,顿时体验到自己的脆弱渺小,体验到人生的无常、不可控,从而回到日常生活中时,他也许就稍微谦逊一些,对员工下属的脆弱无能也能稍稍谅解同情。

    这样,他就有可能不会因为妄自尊大而造成事业、人生的崩溃,就可能免于高处不胜寒之彻底的孤独和隔绝。

    这正是所有人,为了保持心理健康,都有必要安排自己有意识接触一下精神分裂元素的原因,这种人为活动有助于让人在“明时久不达”的困境时,可以保持“天命无怨色,人生有素风”的心态。

    这种荣格式的“精神分裂观”,在精神分析的发展历史中,再次被客体关系学派的很多人发现了,特别是克莱因(Klein)和比昂(Bion),他们有诸多理论和荣格那么类似,让人不得不怀疑他们是安德鲁·萨缪(Andrew Samules) 所说的“未知荣格派”,就是说,不知道自己是荣格派的弗洛伊德派。当然,因为精神分析内部政治斗争的需要,他们那一代人大约是连荣格的书都不敢看、不敢引用的。

    到了比昂的美国传人克罗斯坦(Grostein),这种对荣格噤若寒蝉的态度就几乎风消雨散了,他不但在《国际分析心理学杂志》发表文章,而且和朋友们开玩笑说,我是个口音浓重的荣格派(I am a Jungian with heavy accent),他说的口音,显然是指克莱因·比昂(Klein-Bion)派的口音。

    比如说,他认为克莱因派的“内在客体”这类概念,其实不如荣格从炼金术时代借用来的“魔鬼”、“怪物”这类术语有用,而克莱因派的核心防御机制,如分裂和投射性认同,他认为是原型内容进入意识系统所必然使用的。

    他说克莱因的原始俄狄浦斯情结的这个概念,有其神话原型基础,那便是希腊神话中的迷宫和米诺陶。

    他甚至认为,荣格理论中的超验功能,个人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原型和炼金术,都和克莱因的分裂和投射性认同的概念有关,也和“联合的父母意象”有关,以及和温尼科特的客体利用及主观性客体的概念有关。(Grostein,1997a,1997b)

    客体关系、关系精神分析等流派,在多年后居然默默地又回到荣格当初的观点,这显然不能归功于他们身在曹营心在汉,而是因为这些分析师都遇到了荣格当初面对的病人群体。

    在相同或类似的病人群体面前,所有的流派的差异都趋向于缩小乃至消失。而精神分析主流学说,乃至整个治疗界的学说,日益向着荣格学说的倾斜,也预示着荣格学派可能会有壮大的发展。

    从另外一个方面来看,精神病人的心理康复过程,尤其是荣格本人的康复过程,如果用《易经》来表征,我们也可以用遁卦-大壮卦来标示,荣格首先进入了遁卦的状态,退遁到他自己的心理空间,远离人群,所谓“君子以远小人,不恶而严”,但是逃遁到极点,阳气逆转发动,便是肥遁而达大壮,目前整个中国的荣格心理分析的发展,也是在新一轮的遁-大壮的轮回的开始。

    而我们的国运,也正在大壮之初。大壮,一般人都认为是吉祥的,但是古人告诫我们,“君子以非礼勿履”,这是为什么呢?

    王弼说:“壮而违礼则凶,凶则失壮也,故君子以大壮而顺礼也。”

    那么对于我们这个崛起的民族,什么才是符合全世界的“礼”呢? 对于我们正在日益成为主流的中国的荣格分析师们,什么才是我们心理分析界之“礼”呢? 值得我们每个人深思。

(本文经作者授权刊出,转载请注明作者姓名及转自微信公众号:心理分析与中国文化)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