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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风|夜伏羲

 昔之于我 2016-12-10

夜伏羲


文/喜宝

楔子

天与地,乃是一片厚重凝远的沉寂。

这悠悠沉沉的往事随暮鼓声响起。

夜河之中,有我为恪哥哥所放的千盏莲灯。

莲花千盏,一盏一华年——

皆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我们,再也回不去的少年了。

“公主。”

长夜凄清,从梦中惊醒,是罗裙拂地的窸窣声。

阿寺恭顺仍同当年。

她就这样跪坐在我的长榻之下,乌黑如绸缎般的长发铺泄于地,赤着足,秉着一只宫灯,幽红的烛晕照着殿中昏暗寂静的一切,无言如同我与她之间。

“公主夜惊了吗?”

“我是哪门子公主?”嘲笑道,我问她,“现在几更天了?”

“四更刚过,公主不若再睡一会儿。”阿寺忧心忡忡地望着我。

从她那双微微透着碧色的眸子中,我知道,近来李乾照定然又赐死了一大批宫人,自高祖年中,朝臣照例五更早起,身着官袍,手提长灯,鱼贯入宫门参奏。皇帝起得更早一些,五更不到便要更衣沐浴,含香洗漱。

从窗外望去,天暗沉沉的,如在夜半。

因为冷清,甚至连鸟雀也不在太平宫的树枝上停歇、啼鸣。

想来这九重宫阙之中,我是起得最早的一个。

寂寞之余,不由得猜想李乾照此刻在做些什么,定然是拥着波斯新贡的美人,酣然轻眠中。年轻皇帝的荒淫,恐怕是当初一再推他上位的朝臣们也未想到的。父皇若是在世,亲眼看到自己犹豫再三才选定的、一向沉稳恭敬的嫡长子乾,会在他死后罢黜了三朝元老,血洗朝臣,不知将作何感想。

想象着那人睡着的模样,我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想法,若是此刻混入文华殿中,袖中藏刀,是不是能将李乾照一刀刺毙。

又或者,被大内的禁卫一把按在地上刺毙的那人,会是我。

“公主,公主。”阿寺轻声唤着我。

我笑她:“你该像她们一般,叫我‘瑶宫人’。”

阿寺的眼中又浮现出那诚惶诚恐的神色。

“不。”她低着头,眼中含泪,似乎想起了太宗年间我的荣宠无双,与而今的凄惨冷淡相比,使人绝望而哑口无言,“公主是太宗皇帝的掌上明珠,是阿寺一辈子的公主。”

“嘘,小声点。”我凑到她耳边,“小心让高力番听见了,说给李乾照听。他定然叫人割下你的舌头。”

高力番是李乾照年少时便跟随左右的心腹,被拨来太平宫掌管这里的一切。太平宫曾经里三层外三层封上的不见天日的木板,便是他命人钉上的。拴在我脚上的锁链,也是他命人焊的。

甚至,当初逼走吴王恪的诡计,也是他所出。

后来,木板被人一条条地拆下,锁链也被弄断,吴王恪并没有死,他的一切阴谋,都被我一样样拆穿。我们保持着不动声色的对峙,在他背后,是那个最大的主使,丧心病狂的李乾照。

阿寺显然被我的话吓到,碧眸含泪闭上,不再多言。

我微笑着接过她手中的宫灯,提得高一些,凝神专心地望着那跳跃的红焰。

烛晕似湖波般,一圈圈地扩散开。

这温暖的湖光中,一切凄冷的摆设,似乎渐渐在变样。

又回到了贞治三十五年的样子。

那时是贞治三十五年。

那年太液池中的春波,仍倒映着垂柳的柔姿,而非一派肃杀之气。春和景明,雀鸣鲤跃。傍晚时分身穿高腰襦裙的宫人们,脚系铃铛,在一片清脆的铃声中,提着宫灯,鱼贯而过长桥。远处的十二玉栏,灯火辉煌。

那时,我的父亲是万人之上的太宗皇帝。

那一年我九岁,吴王恪十一岁,李乾照也只比我们大两岁,他十三岁。

母亲大人统共生了三个孩子,大哥李修,二哥李乾照,还有就是我——太宗皇帝最疼爱的女儿李伏瑶。

至于吴王恪,他是另一位嫔人所生的孩子。

那嫔人生得极美,美得胜过了我的母后。

吴王恪继承了他母亲的美貌。我从没见过生得这样好看的少年,眉毛平直,鼻梁挺拔,眼角微挑,眼皮又深又宽,真如从画中走出一般。更何况,这少年还是我三哥。

我时常跑去找吴王恪玩。每次去,他不是在习书,就是在练习射箭。有一回我叫他教我骑射,他怎么也不答应,逼急了,就吐出一句:“好好的小姑娘,学什么射箭?”我气得不想再理他了。

结果隔了几天,阿寺便急匆匆地跑来对我说:“吴王殿下来了。”

他当真来了,锦白长袍,玉冠碧带,眉宇间挺拔俊美,一路走来,捧香的宫人为之侧目。其实他进来那一刻,我便决定原谅他了。

只是想起前几日他瞧不起我的那种神色,心中负气,仍然背过身去,睡在小榻上,闷闷地出声:“你来做什么?我才不要见你。”

“哦,伏瑶不愿见我。”他故作忧虑地长叹一声,才说,“那我也不必把那张亲手做的小弓送给她了吧?”

什么!他亲手做的小弓!

我一下子坐起身:“在哪儿?在哪儿?”

他笑眯眯地递给我。果然是小弓,比他使的那张还要小上半臂。弓把包裹着一层厚厚的牛皮,握着极舒服。拉了几下弦,柔而有韧,铮铮作响。我开心地一把抱住他,几乎要将他兜进我的小榻。

“三哥,你真好!”

“慢点,慢点!”他叫起来,“你快把我的脖子给扯断了。”

我们俩正打闹着,四周忽然奇异地安静了下来。

吴王恪最先发现不对,飞快地站起身,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的红晕:“太子殿下。”

我终于瞧见一直站在角落,那不知什么时候不声不响出现的李乾照。虽然我们俩是同胞兄妹,但我天生讨厌这阴森森的少年。其实他也生得很美,只是不同于吴王恪,他的美带着一种女子的阴柔,让人想起那些在阴冷的宫殿角落长年盘伏的蛇。

“三弟,伏瑶。”他面无表情地叫着我们俩的名字。

我满不在乎地问:“什么事?”

“伏瑶,今夜母后在殿中叫上了大哥、你与我,兄妹三人一同吃饭。”

“我知道了。”

“此刻天色已晚,不如一同过去。”他说着,眼睛仍盯着我的脸,令我觉得有一丝不自在。

“不,我要和恪哥哥再说一会儿话。”

“伏瑶。”这次吴王恪也出声了,柔声劝我,“听太子的话。”

“我就不!”

李乾照深吸一口气,看样子是有些怒意。

然而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吴王恪开口:“那么,不如让伏瑶再和我说一会儿话吧,待会儿我送她过去。”

李乾照此前一直垂着眼,听到这话时,才蓦然向我们俩扫来一眼:“好啊,有劳吴王了。”

李乾照走后,吴王恪才对我说:“你方才不该对他那样。”

“太子放荡不羁,骄奢淫逸,对谁都一副阴阳怪气的模样,我就是不喜欢他。”

“他毕竟是你的哥哥。”

“你也是我的哥哥呀。”说着,我笑嘻嘻地亲了他一口。

吴王恪无奈地看着我把玩着小弓,不再多说。

李恪送我的那把小弓,此后一直被我珍藏着。

尽管十四岁后,我央求着父皇,也略学了些骑射,有了数不尽的好弓珍箭。然而那把弓却被我让阿寺小心地珍藏于碧宝匣中,闲来无事,擦拭了一遍又一遍。

在他送我小弓的隔天便听宫人说,吴王恪为了做这把小弓,把手心都磨破了。割据、裹牛皮、上弦,事必躬亲。

这使我再也坐不住,没等他们下学,就跑进了皇子们读书的国子监。

岂料迎头就撞上了一人。

我被磕得脑袋生疼,而那人也往后踉跄了一步,才勉强站稳。

“伏瑶?”冷冰冰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又是李乾照。

我扒开他,想往里闯,却被他伸手捞住,提小鸡似的提了起来:“你想干什么?”

“放开我!”我瞪他,“我要找恪哥哥。”

“你的恪哥哥正被罚着呢。”他幸灾乐祸地说。

“放开我!”我恶狠狠地重复。

他也较真儿了:“不放,又怎样?”

“不放……”我轻轻一笑,张大口就往他的胳膊上咬去。他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放手,趁这空当我已经跑了进去。

吴王恪见了我,神色很惊异,提住笔:“伏瑶,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太傅罚你抄书?”

我随手抓起他在写的纸,满满的全是“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气得大叫:“狗屁!狗屁!”

“我近来未交功课,不怪太傅,全是我自找的。”

可是我的心都疼了起来:“你不交功课,还不是因为手心受了伤,没法写字。”

那天他送我小弓时,我实在太开心,甚至没注意到他微笑时一直紧攥着藏在身后的手。这时把他的手牵来,在午后的阳光中仔细地瞧着,掌心大约上了药,仍是一片伤痕。手背和指腹上都有上弦时不慎割伤的痕迹。

“吧嗒”一声,眼泪就掉在他的手上。

“伏瑶怎么哭了?”少年温暖明亮的面容,在阳光中无比美好。

他这一笑,我的眼泪更加忍不住,像断了线的珍珠“吧嗒吧嗒”就掉在了他的手上、衣上。吴王恪终于慌了,伸手替我轻轻拭泪:“伏瑶不哭。”

我趁机把他抄写的那几张纸全揉成一团,撕成无数碎片:“不抄了!”说着,拉住他的手,“走,我替你整治那个不讲理的老头儿。”

太傅玄房每日来国子监上课后,必定会往父皇殿中去,宫人们总会事先烹上一盅清咳的香茶。

我准备偷偷溜进茶房中,在那盅香茶里放一包胡椒粉。

当我轻手轻脚地准备做事时,正碰上李乾照,我惊得睁大眼,僵在原地一动不动,是此生此世从未有过的乖巧听话。

李乾照也是一愣,只那么微微一怔,顺势便放下了才掀开的帘子,转身挡住了托盘的宫

人。他穿一身湖青色的衣衫,玉带金扣之下,袍角翻飞,如同煦春中无限漾开的湖水。

我一边飞快地动着手,一边听着隐约传来的李乾照与宫人的对话声。

他的声音真是前所未有的好听。

那天房老头儿像往常一样,咳了咳,准备和父皇讲话。

父皇也客气地请他吃茶。

他抬起茶盅,毫不犹豫地饮下一大口。

然后,在众人的视线中,“噗”的一声把茶全数呛出,还溅湿了父皇的衣裳。

父皇也吓了一跳,正待问他怎么回事。

玄房自个儿就跳了起来,张大嘴巴,围着宫殿绕圈,一边高喊:“辣!辣!”

我躲在垂帐后拼命地捂住嘴,却还是笑出了声。

玄房走后,父皇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一把扯开帷帐,他瞪着我:“伏瑶!”

我才不怕他凶巴巴的神色呢,小嘴一撇,就要哭出声来。

一旁的吴王恪忙说:“父……”

他只说了一个字便被我打断,我脆生生地向父皇求饶:“饶了我吧,我不是故意的。谁叫太傅一味偏心,从来只罚三哥。”

父皇铁青的脸色渐渐回转,倒像知道了什么,望了一眼低着头的吴王恪,又望了一眼瞪着他的我,最终长叹一声,拂袖而去。后来李恪对我说:“伏瑶,也就是你,天底下什么祸都敢闯,父皇当真是疼你。”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安分老实极了。

偶尔与李乾照在皇后殿中相见,问答之间亦十分乖巧。

皇后母亲微笑着牵过我们的手,这情景是她最期盼见到的。出了殿中,李乾照的脚步走得很快,似乎根本与我无话可说。

他走得越快,我便跟得越快。

终于,他缓缓地停住脚步,转身瞧着我。

那立定的姿态和翻飞的轻袍,是储君才有的模样。他的笑中带着高傲和嘲讽:“怎么不去做三弟的小尾巴了?”

真是叫人气噎,我答:“那天的事,谢谢你。”

“若要谢我,可谢之处多了去了。”他不屑一笑,眼神全然不像在望着一母同胞的妹妹,这使我又生气起来。“李乾照!”

三哥曾对我说,这世上没有不疼爱妹妹的哥哥,所以无论他为我做小弓割伤了手指,还是承担了捉弄房夫子的惩罚,都是理所应当的。

三哥与我并非一母所出,尚能如此。

所以我不晓得李乾照为什么总是与我作对。

只记得我们最初反目,乃是为了三哥的一只风筝。是幼年时的事了,三哥为我扎了只风筝,我欢喜得不得了,牵着绳带它满宫跑。风筝飘到了他的东宫,他便命人用剪子剪断了绳子。直到父皇见了抱着破风筝一路哭的我,将他狠狠训斥一顿。

这样算来,这梁子也结得够久了。

我想,我终归是他的妹妹。不管他喜不喜欢,千秋万世之后的青史之上,李乾照与公主伏瑶的名字乃是永远的兄妹。

想必他也是这样想的,竟是淡淡一哂,主动问起我:“今年的春猎,你可要去?”

高祖有训,女子未满十六不得行猎。我十四岁得蒙训练骑射,已是父皇偏心了。十六岁,还有整整一年呢。

我听得登时把小耳朵竖起:“二哥可有办法?”

我们之间,从来直呼姓名,甚少有这样客气的时候。我晓得这个称呼是会叫他高兴的。果然,李乾照微笑道:“当然。”

他做事滴水不漏,连同仆童的一身装扮也替我备好了。来送衣的东宫寺人喋喋不休:“这是公主的箭囊,这是系裤腿的绳带,这是护手的指套……”

我听得登时头大:“这个李乾照,怎么婆婆妈妈的。”

那寺人果然闭了嘴,却还记得递上一个小包袱:“这是殿下为公主准备的小箭。”我接过箭仔细看,尾羽之上皆刻着一个小小的乾字。想必是东宫的私物了。等到了大行春猎这日,接应的人将我悄悄带入了东宫的羽卫队中。

我把头发束起,显得一张脸小巧玲珑。

穿过重重的人群,李乾照一身猎装高高地坐在马上,竟然一眼就认出了我。一声哨响过后,几队王公大臣都纷纷策马出围。我和羽卫队们也随着李乾照的方向放马奔去。

不知是否因我的马术不济,很快地,我就追不上大队伍了。

杨林之中,四处都是苍茫的树木。

茫然四顾之中,腰身忽然被一条鞭子有力地一卷,整个人似是腾空而起。

我惊得闭上眼,脑袋一片空白。

谁知,倏然间,却落入一个稳稳当当的怀抱里。

少年的手指冰冷又修长,拂过我的唇,我的眉毛,我的耳朵。

渐渐地,对方竟伸手捂住了我的眼睛,顺着我的颈子一下接一下地啄吻下来。我的双臂被他牢牢禁锢着,根本挣扎不开。可那金甲的猎装,熟悉的涎香味,都使我的大脑轰然一声,失去了任何思索之力。

我狠狠地挣开他,想要顺着马背滚落下去。

他一松手,竟是比我还快地跌落在地,我的身子正好重重地砸在他的身上。李乾照顺势抱着我,缠滚在草丛之中。

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他的围势是如此坚决。

惊惧之中,我恍惚生出了一种终此一生也逃不出他手掌的幻觉。我想叫恪哥哥,却被他堵住了嘴,泪水顺着两颊不住地流。

猛然之中,只听箭破皮肉的“嘶”的一声。

李乾照终于停住了动作,一只手仍旧紧紧攥着我的下颔,一只手却捂住了自己正流血的心窝。他的手上全都是血,就着血抚摸着我的脸:“伏瑶,二哥不好吗?”

我吓得屏住呼吸,不知要做何反应。

他喃喃:“二哥,二哥喜欢你喜欢得紧。”

我想李乾照一定是疯了,他都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

他的神情分明是病态的:“等将来二哥得了大统,便娶你做皇后。你可愿做二哥的皇后?”我终于“啊”的一声大叫起来,死命地挣开他,跌坐得远远的。

如同他是一个已经丧心病狂的魔鬼,如同他是这世上最肮脏的东西。

“恪哥哥?恪哥哥?”我环顾四周,大叫着。

这空当他已回过神,冷笑一声:“我一心只喜欢你,你却要找你的李恪?李恪有什么好,他的生母和你的母亲,不过是一样的货色。”

他的话使我停止了哆嗦。

现在想来,李乾照的微笑里,永远藏着一种懒淡的嘲弄,似乎将所有人都玩弄在手掌心之中。这是多年来我所厌恶他的最根本的原因。

东宫为天下储君,行猎遇伤,是头等大事。

我的失宠由此而起,父皇在盛怒中扇了我一个耳光。

这巴掌打在脸上脆生生地响,我的泪水立刻在眼眶里打转:“我……”

站在一旁的吴王恪急得紧紧抓住父皇的手,大喊:“父皇,您打我吧。是孩儿的错,孩儿没看好伏瑶!”

这话使得父皇终于转眼专注地凝视于他。李恪的手捂着我的嘴。我的唇贴着他的掌心,感觉到一片冷汗。他把我架走,一直走了好远,连那太平殿前石灯中的烛光,也变得遥远而朦胧,我们才停步。

“三哥。”

“伏瑶,三哥恐怕要去很远的地方了。”吴王恪开口,眼神温煦却没有伤悲。

我追问:“还会回来吗?”

吴王恪点点头,“嗯”了一声。他伸手拂着我的乱发,这样说:“恪哥哥发誓,不会让你等太久。”

“在想什么?”

天色微白的黎明中,铜漏声不绝于耳。

李乾照的声音从背后幽幽响起时,我正呆呆地坐在皇极殿的台阶上。

转过头,他的脸在光影中比鬼还骇人。

“怎么偷偷溜出了太平殿?”他问。

我不答,他倒也不生气,只是一哂:“看来阿寺这般不得力,连一个人也看不住,要来何用?”

“不许你对阿寺动手。”我浑身颤抖。

李乾照握住我伸来的手指,一根根强行合拢于他的手掌中,脸上的冷笑不变:“伏瑶,你竟为了一个胡奴那手指着当今天子?”

“呸。”我唾他一口,“你算哪门子天子。”

他眯起眼,静静地瞧着我,似乎在等着我说下去。我知道不该说,却仍忍不住刻薄地说道:“你无能,无贤,更无德。你不过仗着东宫所生,享受了理所应当的荣华富贵……”

李承乾微笑道:“可那不也是你的母亲吗,伏瑶?”

他的话令我噎住。长隆皇后待我那么好,她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女子。见我呆然不语,李乾照又是一哂:“哦,我忘了,你的亲生母亲,分明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女子。”

我气得浑身发颤。

“怎么,可说错了?”李乾照抚摸着我的脸颊,“若不是为此,你和吴王恪,怎么会如此臭味相投?”

我下意识地捂住耳朵,不想听他的胡言乱语。李乾照的嘲讽却仿佛入魔般钻入了我的耳里:“李家天下这是怎么了,太子睡了自己的妹妹,妹妹又爱着异母的三哥。若是父皇地下有知,会不会气得目眦尽裂?”他一面喃喃,一面低头啄吻下来。我竭力想要挣开他,那在心间藏了许久的名字,终于再也忍不住地喊出口:“恪哥哥,恪哥哥。”

恍惚之中,耳边只听一声冷笑:“吴王恪谋逆,早已在开乾元年被斩首。当时你正坐在刑场正中,你都不记得了?”

这句话如滚雷一般,轰然落在我的耳边。

我被惊得失了三魂七魄,真是什么也记不得了。只由得他轻轻地顺着脖颈吻下去。

开乾元年……那时我分明收到他的飞鸽传书。

三哥说他马上要回京了,他要自南边夹江北上,运河边上的杨花开了,这季节纷扬如雪,几千只商船重重密密地系在岸口,那场景真是壮观。

他说,长安城里吃的茶,女孩儿们买的胭脂,都是从南边运来的。如果有一天,运河被封住了,那么长安城一天也维持不下去。

他还说……伏瑶,有一天三哥会带你到南方,去浩浩荡荡的运河边看春天的杨花。

我知道,吴王恪没有死。

我的三哥,我的恪,一定还活着。

我避开李乾照偷偷放出的信鸽,爪上的字条每一回都被人解下。那只信鸽是吴王恪自幼养给我的,它从不在陌生人手中停留,即便是吴王恪最信任的亲信。

我不知道李恪究竟在哪里,也许是寄居在南方某个灰瓦白墙的人家,也许是远走到了边陲,又也许他根本身在长安,只是秘密蛰伏着。

每一次我的信鸽都会飞出去好久,直到我绝望得以为它不会再回来了,它才重新停落在太平殿的檐前。

我喜欢吴王恪,这听上去似乎是个秘密。

可是无论李乾照、高力番,还是阿寺,他们的心里都一清二楚。

我此次擅自出殿的事,似乎惹得李乾照震怒。他甚至不顾我的冷嘲热讽,再次囚禁了我。

这期间下了一场大雪,下过雪的京都更冷了。阿寺为我送来饭食时,我正穿着一身单衣,光着脚跑到殿前看雪。

“砰!”手里的食盒应声而落,阿寺慌忙地跑到我面前跪下,“公主,公主。”

我不搭理她,只是一味静静地看着漫天大雪,喃喃:“这种天气,运河边的杨树一定结满了冰花,不晓得三哥会不会觉得冷呢?”

“公主……”她哽咽着,伏倒在我的脚边。

我只觉得奇怪:“阿寺,是谁欺负了你,你怎么哭了?”

阿寺那碧色的眸里凝满了泪光,看着我,仿佛在看着一个陌生人:“公主,您快把斗篷披上吧。”

“不,我不披斗篷。”我推开她,“我要去找恪哥哥。”

“公主,公主……您怎么又犯病了,三殿下他早就已经……”阿寺忽然捂住嘴,仿佛透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般。我蹲下身,赤裸的脚踩在大殿金砖上,冻得麻木生冷:“你说什么?恪哥哥他怎么了?”

“砰”的一声,颈上一疼,被那巨大的疼痛所袭击,我一下子虚软无力地倒地。昏倒前模糊的余光中只瞥见那一袭华贵的龙纹长袍。

“由着她吧,就由着她这样吧。”

昏睡中,是谁在长廊上的那轻声一跪,声音这样熟悉。

是……高力番吗?

他的声音为什么带着饮泣,又究竟在和谁说话。

“殿下,老奴求您了。您不能为了一个不明不白的孽种,丧了心,着了魔。后宫中多少佳人丽媛等着您的宠幸,等着给李家天下延续香火。您就由着她去吧,您累了,她也累了,所有人都累了。”

似乎有人长久地沉默着,不出声。

高力番便又苦苦哀求:“纵使她并非您的亲生妹妹,可您知道她的母亲是谁?她的母亲是曾经迷惑了先帝的巫女,她是巫女与侍卫偷情生下的孩子,是这个后宫永远不能说的秘密。当初她发了疯似的为了那逆贼李恪,不惜接应叛乱,您就不该留下她。”

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一点儿也听不懂。

我的恪哥哥……什么是叛乱,哪里来的叛乱?

那人仍旧沉默着。

砰!砰!

一下又一下的磕头。

金碧辉煌的殿砖上,似乎留下了一道道血痕。

那磕头声仿佛永远也不会停似的,一下又一下。

“够了。”终于,那人出声阻止,声音确是淡淡的,仿佛压抑着某种最深最烈的情感,“高力番,你让朕要学父皇,学他那样果决,一把火烧了自己心爱的女人……朕做不到。”

“朕不能眼睁睁瞧着她死。”

“哪怕她残了、瞎了、疯了,变成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哪怕她心里一直记着那个被砍头的三哥;哪怕……她心里恨我。”

“朕只要能天天见着她,知道她活着,还在朕的身边,足矣。”

“她是朕……是朕唯一的念想。”

烛晕似湖波般,一圈圈地扩散开。

这温暖的湖光中,一切凄冷的摆设,似乎渐渐在变样。

阿寺凄切的眼神重新映入我的眼中,我微微睁开眼,她冰凉的手已覆在我的额头上。“公主,公主您醒了?”

“我这是怎么啦,阿寺?”我微笑着问她。

阿寺不说话,只是泪水涟涟。

“是不是李乾照那逆贼,又唤人给你动刑欺负你?”我急了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阿寺却向我含泪一笑:“不是,公主,阿寺好得很。”

“那么,给我倒杯水吧。”我笑着。

阿寺应声而起,空荡的寝殿内又只剩我一人。昏黄的烛光在垂帐上,无限寂寞。仿佛是做了一个长梦,头疼得很,却连梦中的一丝一毫也再想不起。

我就着阿寺端来的瓷盅饮水时,遥远的宫角却传来喧闹的丝竹歌舞。

这三千深深宫阙,不知是何处在热闹着。

“怎么有人在吹喜乐?”我问。

“哦,那是殿下新娶的宫妃。”

“不是上回那个波斯美人吗?”

“不,这是新罗进献的仕宦之女。”阿寺说。

我走到窗边,望着一望无际的夜,天边悬着一轮明月。月亮那样园,而我只是心中寡淡:“奇怪,恪哥哥的信怎么还没到。他答应过我的,每到月圆的时候,就会给我来信报平安。”

身后拿着烛台的阿寺却是再也忍不住,手上一抖,烛泪点滴落在了衣上。

烛台上的灯花结得极大。

尾声

倌宸宫中一片朱红,红得潋滟,只觉令人睁不开眼。

新进的女嫔朴正熙一直低着头,面色羞红地等待着天朝最至高无上的君主临幸。这君主十分年轻,生得好看,飞扬的眉角好似斜插入鬓。

她看了又看,却不见对方有动静。

终于踏入殿中,那人只是顿了顿脚步,便喃喃:“月亮又圆了?”

“嗯?”

“朴嫔。”那人的声音极是温和,“来帮朕研墨。”

朴正熙只好走上前,铺开的洁白宣纸,上好的松烟墨,那人就着一室的潋滟烛光,慢慢地写着一封长信。

不知写了多久,倌宸宫中的铜漏又滴了多久。

他才收起笔,似是漫不经心:“听闻朴嫔未有中原名字?”

朴正熙道:“是。”

“那么,就叫慕瑶吧。”他随口说。

“哗啦”一声,推开的窗中,那白鸽脚下系着这人所写的手书,长翅一振,飞入无穷无尽的黑夜。

它要飞到哪里呢?

在这幽深寂静的长夜,是否也有如这倌宸宫般的一地凄冷烛光?

一直静静望着白鸽的朴嫔忽然出了神。

虽然是来自新罗小国,却因为生长于仕宦之家,而从小熟读中文的朴嫔,只是望着年轻君王漾着一汪前所未有的温柔的眼角,安静地微笑着。

他一定不知道,自己的一瞥中,早已发觉了那手书上所写的字。

“杨花一梦冷,思慕到如今。伏瑶,三哥安好。”

慕瑶,慕瑶。

这九重宫阙中,曾经埋葬了多少浓烈与痴狂。

而今只余一地烛光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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