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陵阳有个十王殿,殿里的神像和鬼像都是用木头雕刻的,装饰得栩栩如生。东厢有个站立着的判官,青绿的面容,赤红的胡须,相貌尤其狰狞可怕。有时晚上会听到东西两厢有拷打刑讯的声音。进到庙里的人,毛发都吓得一根一根地竖立起来。所以大家故意用这个难为朱尔旦。朱尔旦听后笑哈哈地站起来,径自走了。等了不一会儿,门外大声呼喊:“我把大胡子宗师请来了!”大家都站了起来。顷刻之间,朱尔旦把判官背进屋里,放在几上,拿起酒杯,向他浇奠了三次。大家看着面目狰狞的判官,吓得哆哆嗦嗦,坐不安稳又请他背回去。朱尔旦又把白酒浇在地上,祷告说:“学生狂妄轻率,很不文雅,大宗师谅必不会见怪。我家不远,你应该趁着高兴的时候,来找我喝酒,希望你不要因为阴阳关系而有所隔阂。”又把它背了回去。
第二天,大家果然凑钱请他喝酒。到晚上,他喝得半醉回家,因为还没有尽兴,又点起灯自饮自酌起来。忽然有人撩起门帘走了进来,抬头一看,原来是判官。朱站起来说:“啊,我大概将要死了!前天晚上冒犯了你,现在要来杀我吗?”判官掀开浓密的胡子,微笑说:“不是。昨夜承蒙你盛情相约,今晚偶然得空,就来履行旷达人的约请。”朱尔旦很高兴,拉着他的衣服,催他坐下,亲自起来洗涤酒具,点火烫酒。判官说:“天道暖和,不必烫酒,可以冷饮。”朱尔旦遵从他的意见,把酒瓶放在桌子上,跑去告诉家人备办酒菜。妻子听说来了一个判官,大吃一惊,告诫丈夫不要出去。朱尔旦不听,立等做好了下酒菜,才出来陪客。两个人推杯换盏,互相敬了酒,才询问姓名。判官说:“我姓陆,没有名字。”和他谈论古典,他回答得很敏捷。问他:“懂不懂八股文?”他说:“好坏也略微能够辨别出来。阴间读书,和阳间大致相同。
陆判的酒量很大,一下子就干了十大杯。朱尔旦因为整整喝了一天酒,竟然不知不觉地醉倒了,趴在桌子上,醉醺醺地睡着了。等他睡醒的时候,屋子里残灯昏黄,鬼客已经走了。从这以后,陆判三天两天就来一趟,两人感情越来越融洽,时常睡在一起。朱尔旦把手稿给他看,他常常是用红笔抹刷掉,说是写得都不好。
一天晚上,朱尔旦喝醉先睡了,陆判还在自饮自酌。在睡梦中,朱尔旦忽然觉得脏腑有些痛;醒过来一看,只见陆判端坐在床前,剖开自己的腹腔,掏出自己的胃肠,正在一根一根地整理着。朱尔旦吃了一惊,说:“从来没有仇怨,为什么把我杀了?”陆判笑着说:“你不要害怕,我给你换一颗聪明的心呀。”他不慌不忙地把肠胃装进腹腔,又把伤口合起来,最后用裹脚布束在朱的腰上。做完了手术,看看床上,也没有血迹。觉得肚子里稍微有些麻木。只见陆判把一块肉放在桌子上,朱尔旦问他是什么东西。陆判说:“这是你的心。你写文章的才思不敏捷,知道你的心窍被堵塞了。刚才我在阴间,从千万颗心里挑出一颗好的,给你换上,留下这颗好补上缺的数。”说完就起身带上门走了。天亮以后,朱尔旦解开裹脚布一看,刀口已经愈合,肚皮上只留下一道红线。
从此以后,朱尔旦的文思大有进步,不管什么文章,看一眼就忘不掉。过了几天,又写出一篇文章给陆判看。陆判说:“可以了。但是你的福分浅薄,不能做大官,只能中乡试、科试而已。”朱尔旦问他:“什么时候?”陆判说:“今年一定能够中第一名。”不久,在科试中考中了冠军,在乡试中果然考中了经元。
同社的秀才从来都嘲笑他的文章拙劣。待他们看见他的考卷,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感到很惊讶,详细追问,才知他的非同寻常的经历。他们都求朱先去疏通一下,愿和陆判交朋友。朱尔旦跟陆判一说,陆判答应了。大家摆下丰盛的酒宴等待着。刚到一更,陆判到了,一副红胡子上下颤动,目光炯炯,好像两道闪电。大家吓得脸色惨白,牙齿都在互相撞击;一个一个地偷偷溜走了。
朱尔旦就把陆判领到家里喝酒。喝到微醉时,朱尔旦说:“你给我洗肠刮胃,给我的好处已很多了。还有一件事情,想要麻烦你,不知行不行?”陆判就请他提出来。朱尔旦说:“心肠可以换,想来面目也是可以更换的。我的妻子,是我的结发夫人,身段也还不错,只是面目不怎么漂亮。还想请你动动刀子,怎么样?”陆判笑笑说:“行,得让我慢慢想办法。”
过了几天,半夜的时候,陆判来敲门。朱尔旦急忙爬起来,把他请进屋里,点灯一照,看他用衣襟裹着一个东西。问他裹着什么东西,他说:“你前几天嘱托我的,我回去就苦苦地寻找,很难找到。刚才恰好得到一个美人头,以满足你的愿望和要求。”朱尔旦扒开衣襟一看,脖子上的鲜血还是湿的呢。陆判催他快进卧房,不要惊动鸡犬,朱尔旦担心深夜房门被插上了。陆判来到门前,用手一推,房门自己就开了。朱尔旦把陆判领进卧室,看见夫人侧着身子睡着了。陆判把人头交给朱尔旦抱着,自己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像匕首似的短刀,按在夫人的脖子上,往下一用劲,像切豆腐似的,人头就落到枕头旁边去了;又急忙从朱尔旦怀里拿过美人头,合到夫人的脖子上,仔细地看了看,对得端端正正的,然后按了按就接上了。接好以后,把枕头挪过来,塞到她的肩膀底下,叫朱尔旦把割下来的人头埋到僻静的地方,才回去。
朱尔旦的妻子醒来,觉得脖子有点发麻,胸上也有皴皱的感觉;用手一搓,下来一些干巴血片。她很惊讶,就招呼使女打水洗脸。使女看她脸上被血污涂得乱七八糟,非常吃惊。洗脸时,一盆子水全被染红了。洗完抬头一看面目完全不同,更是惊讶极了。夫人拿起镜子一照,猛然一惊,自己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情。朱尔旦进来告诉了她。接着反复端详,只见细长的眉毛伸向鬓角,笑眯眯的酒窝承托着颧骨,真是画上的美人。解开领子一看,脖子上有一圈儿红线,上边和下边的皮肤颜色,截然不同。
在这以前,吴御史有个长得很漂亮的姑娘,没出嫁就死了两个未婚夫,所以十九岁还没结婚。元宵节她去游览十王殿,当时游人很杂,其中有个无赖,看见了她,认为她太漂亮了,就偷偷打听到她的住处,趁着夜色爬墙进了院子,又挖洞进了姑娘的寝室,在床前杀死一个丫鬟,要强奸姑娘。姑娘极力抗拒,大声喊叫。贼子一怒之下,把她也杀了。吴夫人略微听到一些喧闹声,招呼使女去看看,使女看见了尸体,大吃一惊。全家都起来了,把尸体停在堂上,把脑袋搁在脖子旁边,满门哭哭啼啼,乱纷纷地折腾了一夜。天亮掀开被子一看,尸身还躺在灵床上,脑袋却无影无踪了。拷打遍了所有的使女,说她们守灵不谨慎,或许葬进了狗肚子。
御史到陵阳府告状,知府发出拘票,严限追捕,追了三个月,也没抓到杀人凶手。后来,朱尔旦给老婆换头的怪事,慢慢传到吴御史耳里。吴御史心里很疑惑,就打发一个老太太到朱尔旦家里探听情况。老太太来到朱尔旦家里,进屋看见夫人,很惊讶地跑回去告诉吴御史。御史看看女儿的尸体依然在那里,又惊又疑,自己无法判断。猜想是朱尔旦用邪术杀了女儿,就去盘问朱尔旦。朱说:“我老婆在梦里换了脑袋,我实在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说是我杀人,实在是冤枉。”吴御史不相信,又去陵阳府控告朱尔旦。知府把朱尔旦的家人抓去审问,供词和朱尔旦说的一样。知府也没有办法判决。朱尔旦回到家里,向陆判请求办法。陆判说:“这个不难。应该叫他女儿自己回去说明情况。”
这天晚上,吴御史梦见女儿告诉他说:“女儿是被苏溪的杨大年杀害的,和朱孝廉没有关系。朱孝廉认为妻子的容貌不漂亮,陆判官拿女儿的脑袋给她换上了,只是女儿的身体已经死亡了,脑袋还活在世上的原因。希望不要和他结仇。”醒来告诉夫人,夫人也做了同样一个梦。他们把这个情况对知府说了。知府派人查问,苏溪果然有个杨大年,抓来一拷问,杨大年就认罪了。
吴御史这才到了朱尔旦家里,请求见见夫人,从此二人就以岳父和女婿相称。两家就把朱尔旦妻子的脑袋,合到吴御史女儿的尸体上,埋葬了。
朱尔旦曾经三次进京参加会试,都因为犯了考场的规矩,被取消了考试资格。他因此灰心丧气,不再谋求做官。这样过了三十年,一天晚上,陆判告诉他说:“你的寿命不长了。”询问死去的时间,说是五天。朱尔旦问他:“你能救我吗?”陆判说:“寿命是由老天定下来的,一般人怎能随便更改呢?而且在达观的人看来,生死都是一样的,何必认为活着是快乐,死了就是悲哀呢?”朱尔旦认为陆判说得对。马上准备寿衣寿被和棺椁,待准备好了,穿上华丽的寿装,就停止了呼吸。第二天,夫人正扶着灵柩在痛哭,朱尔旦忽然从外边慢腾腾地走进来。夫人很害怕。朱尔旦说:“我的确是鬼,但和活着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忧虑你们孤儿寡母的,心里很留恋呀。”夫人很悲痛地大哭起来,眼泪鼻涕一直流到胸脯上。朱尔旦恋恋地劝解她安慰她。夫人说:“古来有还魂的说法,你既然有灵,为什么不复活呢?”朱尔旦说:“天数是不可违背的呀。”夫人又问他:“你在阴间做什么事情呢?”朱尔旦说:“陆判推荐我督察案务,授给官爵,也没有什么苦累。”夫人还想说下去,朱尔旦说:“陆判和我同来,安排酒菜吧。”说完就跑出去了。夫人依照他的意见,备下酒菜送进客厅。只听客厅里饮酒欢笑,高谈阔论,和生前一样。半夜偷着往里一看,只有空荡荡的客厅,鬼客已经消逝了。从这以后,三两天就回来一趟,还时常留下过宿,显出缠绵不解的情意,家里的事情也顺便照管照管。儿子朱玮,才五岁,朱尔旦回来就抱在怀里,儿子长到七八岁,就在灯下教他读书。儿子也很聪明,九岁的时候能写文章,十五岁就考中了秀才,竟然不知没有父亲。从此以后,朱尔旦来家的次数就逐渐减少了,个把月才回来一次而已。又一天晚上回来,对夫人说:“今夜和你永别了!”问他:“上哪去?”他说:“承受上帝的命令,叫我管理华山,就要远去。因为事多路远,就不能回来了。”母子拉着他哭泣,他说:“不要这样子!儿子已经成人,家业还可以保证你们的生活,哪有百岁不拆散的夫妻呢!”又看着儿子说:“你要好好做人,力求上进,不要堕落父亲的家声。十年以后,再跟你见一面。”说完,径自出了大门,从此就绝迹了。
后来,朱玮二十五岁考中了进士,被任命为“行人”官。奉命前去祭祀西岳华山,路过华阴时,忽然遇上一个官员,坐着华丽的车子,侍从人员前呼后拥,直冲仪仗队。朱玮感到很惊奇。仔细看看车子里的人,原来是父亲。他急忙下了马,痛哭流涕地跪在道旁。父亲停下车子说:“你做官有个好名声,我就瞑目了。”朱玮跪在地上不起来。朱尔旦催促车马启行,火速地往前奔驰,不再理会自己的儿子。可是走了几步,又回头望望,解下身上佩刀,派人拿去送给儿子。在老远的地方对儿子说:“佩带这把刀子能得富贵。”朱玮想要追从父亲,只见车马和随从人员,飘飘忽忽的,好像一阵风,眨眼就看不见了。他痛哭懊恨了很长时间。抽出佩刀看看,见造得非常精细。刀上还刻着一行字:“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
朱玮后来做官做到兵部尚书。生了五个儿子,叫做朱沉、朱潜、朱、朱浑、朱深。一天晚上,梦见父亲对他说:“佩刀应该赠给朱浑。”儿子听从父亲的嘱咐,把佩刀给了朱浑。后来朱浑做了都察院左都御史,政治上很有声誉。
异史氏说:“把鹤的长腿砍去,把野鸭子的短腿接上,矫正的人被认为是荒谬的;移花接木,首创的人也被看成是离奇的;何况开膛换心,抹脖子换头呢?陆判这位神仙,可以说是丑在外表、美在骨子里了。明代到现在,年代不远,陵阳的陆判还存在吗?还有灵验吗?给他执鞭驾车,也是我所羡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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