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岁未迟,余生凉欢 文/小毛 (图片选自网络) 迟欢死在昌复十三年冬天,她十七岁的时候。那一年长安大雪封城,十里长街霜白覆雪,满城琉璃白。 第一更 厚重的朱色宫门在迟欢身后缓缓合上,她才意识到马车已行至皇宫。车骤然一停,她向前一个倾身,抬头看见车上悬挂的鎏金镂空花鸟纹银香秋晃了几晃,最终撞在车壁上发出咚咚的声响,一时间暗香盈满。 “公主,是御林军江统领”。 侍女在车外靠着帘子轻声提醒,迟欢心下一动: 江濊?他如今竟做到统领了!沈瑶的枕边风果真吹得勤快。 迟欢拢了身上厚厚的披风,将手上镂空雕刻喜鹊绕梅的手炉又握紧了些,正准备起身出去,只听得从一旁的马车上传来一个人清清冷冷的声音, “何事”? 迟欢复坐回来,掀起小窗上缀着青色穗子的锦帘,朝外望去,初冬的天已暗的十分早了,酉时还未过,太阳已沉下去,纵然拼死想将西边的天际染得红一些,可惜越过高耸的城墙远远地看过去,不过一片灰蒙蒙的淡橙色。 易朝赋站在马车上,赤色衣角在晚风中翻飞,竟比那落日还要晃眼几分,墨色的发扬起露出如玉的侧颜,暮色中也依稀可以看到如星辰般璀璨的眸子,就那样遗世独立着,仿佛天地都为他所有,又与他无关。 这一刻,迟欢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淑妃娘娘说,请公主去兰馨殿一趟”。 入耳却是江濊的声音。 “我在赵国的时候,就听说越国的淑妃娘娘容貌昳丽,盛宠不衰,怎么近旁连个传话的人都没有,竟要劳烦江统领亲自代劳?还是说江统领和娘娘关系匪浅?” 迟欢看着那人不羁的脸,心里暗骂易朝赋这厮真是毒舌,御林军统领同后妃关系匪浅,这是多么隐晦而暧昧的说法,要是传到她父皇耳里那还得了! 只见江濊慌忙抱拳低下头,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在下,在下只是碰巧遇见娘娘,替她捎句话而已,世子莫要误会”。 迟欢有点想不通自己当年怎么就爱上了这么一个畏首畏尾的人,为他欢喜为他忧愁,可他到头来还是不要她。 “行了,你且去吧,公主陪我逛了一天也累了,明日再说”。 易朝赋挥了挥手打发江濊下去,不等他回话就掀了帘子进马车。 很多事情迟欢想不明白,比如赵国来犯,比如和亲。 早些年越国国力强盛到虐邻国几条街,几年之间吞并了不少小国,疆土一直扩大到赵国邻边,可就是这个赵国,借着险峻的地势和拼死抗争的士兵,参战人数不过越国的三分之一,愣是和越国打了两年,耗得两国皆是支持不住,方才愿与越国结为友邦,每年进贡奇珍给越国,赵国皇帝还把自己唯一的儿子送来做质子,至此,这场战争方停息。 后来赵王以给儿子娶亲为由,向越国讨要世子,越王见赵国这几年还算安分,便将赵国世子放了回去,却不想第二年,赵国世子就回过身来打越国。 越王五年来的安逸享乐,致使兵怠将懒,贪官污吏众多,于内失了民心,于外无力抵抗,短短三月就被攻下大半城池,其余州县也是名存实亡,驻守官兵早已四处逃窜。可以说赵国世子此时只需要勾勾小指头,就能把越国收入囊中。 可是他停战了,同意和谈,条件就是要越国的长公主嫁与他为妻。 越王只有一个女儿,连封号都没有,原先犯了错被赶到清凉寺祈福。国家存亡之际,这个落魄公主却成了香饽饽,赵国世子言下之意,自然是要越王这个女儿以长公主的身份嫁给自己。越王这才赶紧将女儿从清凉寺的香灰堆里扒拉出来,洗洗干净封了长公主,双手捧上送与赵国世子赏玩。 赵国世子是易朝赋。 越国长公主是迟欢。 易朝赋将迟欢送至宫殿门口,替她紧了紧披风,关切地说, “快进去吧,小心凉了身子,早些歇息”。 迟欢尴尬地摸了摸冰凉的鼻头,将手缩回袖子里,干笑着说, “不了,我还要去兰馨殿”。 “阿欢”! 易朝赋语气里带了恼意, “明日再说,现在这么晚了,天又这样冷,别人怎样我不管,你最重要”。 说罢便转身要走,迟欢忙扯住他的袖子, “迟欢一于琴棋书画不精,二于纺织女工无意,世子到底,为什么娶我”? 易朝赋回过身来,握了握她有些冰凉的手,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我娶你,是教你跟着我享福的,谁教你会这些来”? 迟欢想不出来到底何时同这位世子有如此深的交情,竟到了托付终身的地步,心里有些虚,她将手抽回来, “世子喜欢我什么”? 易朝赋上上下下地看了她一遍,有些调笑的语气, “漂亮”! “天下漂亮女子何其多,世子为何单单看中我”? 易朝赋沉默半晌,似乎绞尽脑汁要想一个说服迟欢的理由,到最后也不过抬头一笑,却是无法言喻的绝代风华, “可是迟欢,只有一个”。 迟欢害怕沈瑶,纵然现在越国命脉系在她身上,所有人见了她都要恭恭敬敬地叫一声长公主,可她还是害怕沈瑶。上一次沈瑶唤她过去,之后便是她被罚进清凉寺。 沈瑶一个巴掌将她打得跌倒在地的时候,迟欢想的是自己这次没白害怕,沈瑶这厮当真要给自己找事了。 “你自己看看吧”! 沈瑶将一本奏折甩在地上,对着迟欢神情冷傲地说。 “这是…” 迟欢猛的将奏折合上,站起身问沈瑶, “这是怎么回事?父皇为什么突然下令江濊满门抄斩”? 第二更 迟欢还未足月便出生了,她母妃早产加难产,没能熬的过这一劫而撒手人寰。 打她出生起,越国大旱三年,百姓颗粒无收,国库空虚,臣民怨声载道,不知是谁提了公主的出生年月,教国师演了出荒唐的求雨之戏,只说天神不肯降雨是因为公主是不祥之人,前世罪孽深重,今世克死了自己母亲,如今又来祸害越国。此言一出,立即一呼百应,上下朝臣,民间百姓皆信了传言,一再上书皇帝要处置迟欢。 越王究竟有没有听信这些话,或者他信了却不肯承认,总之他终究将迟欢打发到皇宫最偏远的一处别院,甚至连个照应的婢子也没给她。 那时候,迟欢只有四岁。 全凭着往日里和她母妃的交情,才有侍女来替她打理吃穿住行。逢上生病,御医不肯来看,皇上也直说前线正在打仗,忙得无暇顾及——或者消息根本就没有传到皇上跟前,毕竟大家都不愿意理会她。 迟欢就这样艰难而顽强地过了十年,虽然贫苦,至少不必揪心于宫廷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直到她碰到江濊。 “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迟欢将纸鸢接过来拿在手里,看着刚刚替她将挂在树上的纸鸢拿下来的江濊,笑弯了眉眼。 “微臣江濊”。 后来在清凉寺的那几年,迟欢隐隐约约悟到了一件事,自己那时为何会对这个御林军里的无名小卒暗生情愫,大抵是因为,她这十来年也只同这一个男子有些交集,所以可能有点饥不择食的意思。不过她后来又推翻了自己的论断,因为她实在不愿意承认自己爱慕过的对象是个怂包。 然而江濊喜欢的却是她父皇的一个妃子——沈瑶。 迟欢虽生为公主,却活得像个土包子,也没有什么钗簪环佩可以充当信物,只是追在江濊身后,手里捧着专门为他学做的绿豆糕央着他吃一口,这一日不巧就碰着了沈瑶。 “公主到底该与臣子有些尊卑之分为好”。 话是对迟欢说的,眼睛却看着江濊,沈瑶正了正头上的碧玉莲蓬簪,转身带着乌泱泱一群婢女走了。 迟欢看着愣在原地的江濊,俊朗的脸上勉强可以看出一种叫做失落的情绪,她突然想起来,江濊上次拿在手里百般摩挲,见她来了又匆忙藏于身后的,就是一支莲蓬簪。 那莲蓬原是对簪。 沈瑶叫迟欢去兰馨殿的时候,她以为父皇终于肯见她了,满心欢喜地穿了自己平日里舍不得穿的一件没有补丁的衣裳,诚然她也是以这身行头见了她的父皇,只是她父皇的下一句话就是 “打入天牢”。 沈瑶突然从兰馨殿的椅子上摔下来的时候,迟欢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她甚至不明白沈瑶为何好端端地就自己摔倒了,还要嫁祸给自己,碰巧路过这里巡视的江濊冲进来,抱起捂着肚子的沈瑶,愤恨地看了迟欢一眼,迟欢觉得这一眼足以让自己一个月睡不着觉。 沈瑶小产了。 她醒来的时候腮边挂了两颗泪,纤纤玉手往迟欢身上一指,迟欢就被关进了天牢,她甚至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三天后,她就以为国祈福的名义被送进了皇城附近的一处山上的清凉寺。 这一呆就是三年。 离开京城那天,迟欢几乎望穿了整条街道也未能看到她以为会来送她的江濊。 如今风水轮流转,她以长公主的身份回宫,肩负着整个越国的生死存亡,人人见了她都心生畏惧,唯独这个沈瑶,这个当年害她离开江濊的罪魁祸首,假装自己十分正义地甩了她一巴掌,教她看看江濊被满门抄斩的折子。 她觉得很好笑。 “为什么?你不如去问问你的未婚夫,赵国世子易朝赋”! 沈瑶恨恨地咬着牙,却不敢看迟欢,眼睛只瞧着她手里的折子说。 迟欢将奏折丢在桌上,提了水绿色真丝裙子坐下来,斟了一杯茶给自己, “这是什么话,难不成易朝赋还拿捏得住父皇?更何况江濊同我有什么关系,我何苦要为了他去质问我的未婚夫”? “他同你有什么关系?说的真好哇,你可知当年你害得我小产,是他在承德殿外跪了三天,皇上才答应将你从轻处置,否则你以为就只是去清凉寺这么简单吗”?! 迟欢心中一震,好像是春日里忽起的一声惊雷,在她心头炸开,江濊他,真的为了自己跪了三天?!可话到了嘴边,却依旧叫沈瑶难堪, “淑妃娘娘,你我心里都明白,你当日小产,到底是何缘故,你如今何苦在我跟前做戏,倒不如省了力气去求求父皇,看能否救救你的心上人”。 沈瑶再说不出话,三两步退到床边,一下子跌坐在床上,摸出帕子捂到脸上抽咽起来。 迟欢起身掸了掸袖子,一出门就急急地往易朝赋所在的明光殿奔去。 “世子今早就去皇上那里下棋了,现在还没回来”。 守门的宫人这样说。 第三更 如果说迟欢不恨江濊,那是假的,因为他到底也没在她和沈瑶之间做出个抉择,白白地耗了迟欢三年。 也终于在迟欢去清凉寺的那几年丢了她。 世间的事就是这样,谁也不会等你,一个恍神,你所珍惜的或者你尚未意识到你所珍惜的人和事,都会消失不见。 所以迟欢狠不下心来,她还是惦念江濊,无关风月,只是因为这个人在她懵懂无知的时候赠予她片刻欢愉,这欢愉的余温尚在,她就无法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因为她也不能否定江濊可能值得她珍惜。 她甚至还有些感激他,若不是清凉寺这一行,她怎么会知道原来世上会有一个人在最冷的冬夜,用自己同样冰冷的双手捧了她的手在唇边,不住地呵热气想要温暖她。 原来有人这样爱她。 迟欢一直认为清凉寺是个与人为善的地方,但是偏偏不与她为善,姑子们仿佛都商量好了似的,十分统一地指挥她洒扫劈柴,这导致她回宫后一度想替清凉寺向皇上讨个人情,多派点人手过去帮忙做这些粗使活计,以免糙了师太们捻佛珠敲木鱼的手。 当然她因为迟起了一刻钟忘记烧水而被打的躲到后山的时候,肯定没能想得到她还有回来的那一天。 后山有一处行宫,就在离寺庙不足三里的地方,叫做清凉宫。 “喂,醒醒,你是哪里来的乞丐,这里可没有剩饭给你吃”。 靠在檐下躲雨的迟欢抬头看向叫醒自己的人,夜色似泼墨般盖下来,她勉强看得到他身上和自己一般的补丁衣裳,几道灰渍遮住白净的脸,只剩了如星辰般璀璨的眸子,像看猎物一般盯着她。 “乞丐”? 迟欢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对方, “你是说我,还是说你自己”? 来人手插了腰,整整高了迟欢一头的他更显得高大, “切,我是这清凉宫的客人,我叫阿义,你记好了”! 其实迟欢早就应该想到,能出入皇家行宫的,必定不是寻常人,可她那时也断然想不到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能有什么来头。 且不论彼时他是什么来头,结果就是两人促膝长谈,相谈甚欢,相见恨晚,当下就要拜把子结为兄妹或者姐弟,阿义认为是前者,迟欢坚持后者,于是二人因为在年龄尊长的问题上没有达到一致性,导致结拜一事作罢。 “往年皇上不都是一人来的吗,怎么如今说是要带了沈嫔娘娘过来”? 清凉寺的姑子这样说,这本来同迟欢没什么关系,可沈瑶既然来,那么江濊就有可能来。 她躲在院墙后面,看见江濊把披风解下来披到沈瑶身上, “起风了”。 她听见久违的声音,关怀的却是另一个人,她有些支撑不住,顺着墙壁倒下来,一个人扶住她,握紧她的手,跟她说, “别怕”。 这个人将所有的风霜血雨都埋在心底,把温暖蕴在眼里。 她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如此幸运。 这幸运一直维持到第二年夏天,清风垂露,花香留暖。她一早地捧了新摘的桑葚要寻了阿义尝尝,眉梢眼角带了自己也未察觉的喜色, “什么阿义,清凉宫从未有过此人”。 她跑遍了行宫每一个院落,人没找着,只得了一句可有可无的回答,失落、伤心,她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情绪面对。只余了一片空白,仿佛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东西被抽走,就像提线木偶断了线,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没有人觉得是她做梦或是发疯,因为根本不会有人关心她,可迟欢心里却存了疑问,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难不成真是自己做梦,或者超现实一点说,是天上的神仙见不得她受此般苦楚,特意下凡来助她,如今公事在身不得已走了。 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不足以阻止迟欢去想第三种情况——他死了。 第四更 迟欢想起来自己对皇上有了深深切切的恨意,原不是她四岁那年被弃之不理,而是如今强行将她从清凉寺带回来。 她原先不会去想阿义是死是活,是有是无,大多数时候她在逃避这个问题,假装阿义还在,这样她就可以骗自己:阿义还在清凉宫宫门的槛沿上坐着,等着她一块去捉知了掏鸟窝。她只是懒得去找他,只是这样。 可皇上接她回宫,就彻底夺走了她自欺欺人的机会,她再也没有办法骗自己他还在,他还要等来年开春给自己做纸鸢。她甚至有些恼他,凭什么就这么走了,什么话都没留下,什么物件也没留给她做个念想,真是个讨人厌的混小子,可她喜欢,她忘不了。 连带着也不待见易朝赋,何况他根本就是她不得已回宫的始作俑者,和亲?谁知道他搞什么鬼! 迟欢这厢现在承德殿外侯着,不停地腹诽易朝赋,心里已急得恨不得冲破脑袋进了殿门,面上还要装得悠然自在。 “江濊满门抄斩的事,是否与世子有关”? 易朝赋一脚刚踏出殿门,迟欢就迎上来问道。 “是”。 迟欢看了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心想这厮倒真爽快,更窝了火。 “能否请世子给个解释”? 对方一手搭在她肩上,俯下身,脸凑近她,迟欢低下头,却清楚地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 “我自是知晓公主不愿意嫁给我,所以才拿了江濊做文章,为的就是公主心甘情愿嫁给我。如果这样,那道圣旨就不会传到江府”。 易朝赋说完站起身挑了挑眉,示意迟欢给个态度。 “我…愿意”。 迟欢气结,一抬头只见他甩袖走了,笑得十分地畅快,唯恐人看不出来他奸计得逞。 “公主,皇上请您进去”。 宫人一声唤,害得她不得不将咬牙切齿地面孔转过来,换成端庄的微笑,一边不情愿地迈步进殿。 迟欢坐下来刚喝下第一口茶,新添的香料还没来得及烧着,她那看起来似花甲实则只有四十来岁的父皇,就将一本陈年旧册子递过来,这册子陈旧到什么地步呢,它是前朝的东西,准确点说,是前朝的族谱。 “宣德公主——赵萱”! 迟欢一个失手将桌边的杯子打翻在地,哐当一声惊醒正对着书架冥想的皇上,他睁开眼看向满脸错愕的迟欢,缓缓开口道, “你母亲……” “是前朝的公主”。 迟欢接话。 这事除了迟欢,宫里人人都知晓,她的母亲是前朝公主。 打她出生起,她父皇就封了皇宫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口,对这个女儿,皇帝是一点也不想让她受委屈,可他拗不过群臣。 初登帝位,大权旁落,各方势力觊觎动荡不安的越国,而此时越王唯一的孩子居然是前朝公主所生,群臣慌了,他们很担心自己拼死夺来的江山最终又交还回去,虽说朝代更替无可厚非,但是如果真要教这女娃踩在他们头上,也未免太丢人了些。 一个个联名上书,以死相逼或辞官养老相威胁,要把公主搞下台,然而他们不敢拿前朝说事,就只好拿天命搪塞,什么国师什么求雨,不过是为了整垮他们私下里口口相传的前朝余孽的幌子。 皇帝也没有办法,国家命脉在人家手里握着,他做了最大的争取,就是让迟欢活着,即使活得并不安逸。 可迟欢一天天大了,后宫又一直无所出,这些人便动了歪心思,朝堂上暗示公主留不得,暗地里做些下药暗杀之事,皇宫俨然成了战场——她一个人的战场。所以他要找个借口将自己的女儿送出宫。 这个借口就是沈瑶。 所以沈瑶才会说是迟欢害得她小产,纵然她私心里嫉妒迟欢整日黏着江濊,也想着要将迟欢赶出去,但到底,她失了孩子,并以此生不能再生育为代价,换来了迟欢的出宫。 这一切都是皇帝在背后操控,因此即便江濊当日没有在承德殿外跪上三天三夜,他仍旧会找借口把迟欢送出去。 即使这一切他的女儿并不知道,他宁愿她永远不要知道。 “我爱你从来都不是以你以为的方式,迟欢”。 皇帝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话,眼角有了湿意, “我爱你母亲,可我也害了她,若不是我当日欺骗她,也不会害得她失了国家,她怀胎的时候百般愧疚,后来也没能活下来”。 “如今我有此报应,是我活该,可是迟欢,我不能将这江山拱手让人,我更不能让我的女儿嫁给一个屠杀我国子民,将越国搞得生灵涂炭的敌人。你如今跨出这道门,肩上背负的便是整个越国”! 迟欢怔怔地看着她父皇将一瓶药塞到她手里,扣紧了她的手,瓷瓶触手温热,火炉烧得正旺,炭火发出哔啵的声响,大殿里温暖如春,可她从未觉得这样冷,冷得她忍不住要流下泪来,冷得那年清凉寺那个人捡了全天的柴火来替她烧了都暖不热。 第五更 “公主,为何…” “为何突然想起来要去清凉寺”? 迟欢一边接了江濊的话,一边两手拽了斗篷转过身来,冬日清晨里被冻得苍白的脸上只余了一双光华流转的眼睛,隐约昭示着这是个难得的美人儿。 她扭头看了眼已坐上车的易朝赋,正掀开帘子朝她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迟欢回过头来看着垂首而立的江濊,故作轻松地说, “也没什么,就是想出去转转”。 呵出的热气很快被寒气侵蚀掉,仿佛她不曾开口说过话,天地俱静,好像也没有人要接她的话。 “山路崎岖,公主一切小心”。 半晌,江濊终于舍得抬头看了迟欢一眼,旋即复低下头,面色沉静,只是掩在袖子里因为攥的太紧而发青的双手,暴露了此刻焦灼的心境,所幸无人看到。 他听见那个女子轻笑一声,泠泠的声音似珠玉落地般在干冷的空中碎开,直扎人心, “你是在关心我吗江统领?你要清楚你的身份!下去吧”。 他心里一空,仿佛身体里最重要的东西被强行抽走,再无力支撑。他也终于从这一刻意识到,他彻底失去这个姑娘了。 江濊看着面前衣着华丽妆容精致的姑娘,优雅地提着裙摆踩了马凳,坐进雕花刻鸟绸缎包裹的马车里,他突然很怀念当年那个跟在他身后要他吃一口绿豆糕的小姑娘,脸上时常沾着些灰泽,又很潇洒地用粗布衣裳抹去而后冲他傻傻一笑。 那时候真好。 马车行至路途中段,易朝赋听见有东西从一旁的马车里掉出来,忙喊了停车要去捡。 “不必寻了,原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 迟欢的声音悠悠地传过来,他只向后探头一看,隐约瞧着小小的一团蓝色,被风一卷滚到路边不见了。 “不行,你身边得有人跟着”。 易朝赋看着通往山上的青石阶,晨雾虽已散去,阶上白霜却还在,湿滑非常,当即否定了迟欢要撤退左右的决定。 “怎么不行,就我们俩上去,你背着我,好不好”? 难得看得见迟欢这般亲热又活泼,他哪里还敢多说半句话,正准备弯下身教她趴上来,谁知还未等他低下身子,迟欢就一个纵身跳上他的背,双手牢牢地箍着他的脖子,他向后一个趔趄,旋即稳住身子,松了一口气,将迟欢向上扶了扶,调侃道, “平日里远看你倒还端端庄庄的有个长公主的样子,怎么近看竟是个小疯子”! 迟欢在背后偷偷做了鬼脸, “额,这个可能就是传闻中的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吧”! “……” 冬日里山上着实没什么好赏的景,入目皆是枯枝,麻雀在山路左侧的树枝上扑棱两下翅膀,同身边的同伴交头接耳地腻歪一番,又绝然地飞到路右侧的树枝上,大抵是被易朝赋脚下所踩枯叶的声响惊到,没做停留就飞走了。 “阿易”! 他脚下一顿,微微侧过头,神色难辨, “怎么,我这么叫你,你不开心吗”? 迟欢眨巴着一双大眼睛问道。 “没有,我很开心,以后就这么叫吧”。 他转过头又跨上一级台阶,脚下似乎微有不稳。 颈子后面有温热传来,只听得迟欢开口道, “你知道吗阿易,我从小到大原没有过过一天公主的日子,我以前一直以为公主就应该是粗茶淡饭麻布衣裳,为民做表率,可是后来我被人陷害,又相继失去了好朋友,我开始恨这些人,他们为什么要把我仅有的东西夺走”。 迟欢突然停下来,长呼一口气,似乎是为了将眼泪憋回去, “到头来我却发现,全错了,这一切从一开始就全错了”。 “这些都与你没什么相干,阿欢,你只要好好的欢欢喜喜地将手交到我手里就好,以往的事无须去想,以后的事交给我来想”。 他没有看到迟欢无力地摇了头,苦笑一声, “我喜欢红色,喜欢荔枝,你知道的。可你不知道的是,我从未对旁人说过这些,宫里也无人关心过我,我只同一个人说过,也只有他才知道”。 “阿义,你到底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他没有勇气回过头,即便彼时他用了易容术隐了自己原本的容貌,即便他装的那样好,可什么都瞒不过她,他只是不想看着她受苦,想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罢了。 “阿义”。 迟欢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爱你,可是我可能,不会嫁给你了”。 他欲将她放下来,她轻轻勾住他的脖子,附到他的耳边一字一句地说, “我绝不会嫁给一个,双手沾满我越国子民鲜血的刽子手”。 良久,他再没等来她的下文。 原来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就是那样无情的决裂之语。 或许他此生都不会知道这个姑娘到底有多爱他,纵然他犯越国,她还是不舍得他死,偷偷饮下那瓶本要设法下给他的毒药。 那一年长安下了很大的雪,大雪封了山路。 他便再没下过山。 全篇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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