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舌华录 · 我那些被外汇管制逼疯的朋友们

 cat1208 2016-12-19




 

“完了完了。万一这张保函被索偿,外管又不批,我们银行的信誉就完了。”老王接完电话,呆坐在办公桌前,一时只想骂娘——却不知要骂谁的娘。

 

在这装潢考究的办公室里,称呼他老王似乎有些不够尊敬。


准确的说,他是某大行国际业务部在这个城市的副老总。精致的法式袖钉衬衫,却套着一件公务员最常穿的黑色夹克,多少看上去有些不搭。好在锃亮的皮鞋、笔挺的西裤、不露出秋裤和小腿的长黑袜还显得颇为协调。

 

不过,在他自己看来,最近几个月,不管他身居何位,自己已经和被呼来喝去的传达室老王没啥区别。

 

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他所在的银行,对公国际业务颇为繁忙。内保外贷是银行的常规业务。每张担保函价值千万数亿是家常便饭。数周前,外汇主管部门一声令下:所有今年某月之后开出的保函,凡是仍然有效的,一律需要向外管局重新审批相应额度

 

也就是说,以前外管局是批了没错,但是不好意思,你得再申请去批一次。至于这次批不批,那就由不得你了。

 

科普一下:内保外贷,也就是国内的A银行向国外的B银行拍胸脯,给国外的甲公司担保,B看A发了拍胸脯的保函,就放心贷款给甲公司了。


现在,等于是老王的银行开出的保函,只因为外管部门的一声令下,又要重新找外管部门申请额度。


若这时甲公司在当地还款有违约,境外银行来找老王的银行索偿时,如果外管部门对这张保函重新审批不通过,那么这张保函就被外管部门单方面宣布成了废纸一张。老王的银行若违约,以后就别想和B银行在当地合作。

 

“如果出事了,国外的同行还不得嘲笑我们拿金融信誉开国际玩笑?!”老王觉得真是好气好笑好无奈。

“他们有没有想过,这张保函,当初可是他们批了以后我们名正言顺合法合理开出去的。如果重新审批不通过,保函早已开立,这不等于外管部门单方面宣布保函无效,我们却还承担担保责任吗?想开就开,想停就停,他们把银行国际业务当过家家儿戏嘛。”虽说只是笑谈,却透出多少无奈。

 

从他办公室踱步出来,我心头感觉到了自己的麻木不仁。


因为,他的无奈眼神,不是我看到的唯一一双

 

 

老张是某外资行的跨国企业融资部的副总。


叫他老张,似乎也有些不搭调。


他是非典型ABC(美籍华裔),骨子里的思维方式就是个老美。但他喝酒搞银政企关系,却比中国人还接地气——这得感谢一直把他当中国人培养的美国移民老爹。


老张过三奔四,年轻有为。他老婆是美国某小城市的选美亚军。用他自己的话说,那是靠他厚实的胸肌赢来旳。每次来魔都,找我吐槽是保留节目。可惜我不喝酒,不然陪他喝痛快了,估计他连八辈祖宗也会和我吹个遍了。

 

国际业务、跨境贸易融资是外资行历来对公业务的重中之重。在我看来,他碰到的事,和老王的事,异曲同工。

 

“他们居然要求企业和银行各写一张保证书:保证汇出去的人民币不用于购汇。”老张说完后,我惊得差点下巴都掉到餐巾上。

 

“荒唐吧?其实这已经算好的了。”他放下茶杯,接着说:“据我所知,有的地方,企业的外汇根本就付不出去,就算是正常对外付货款、服务费,照停不误。所以实话说,外管部门让我们写保证书就能付,我还得感谢他们。因为这保证书就是个糊弄上面的一张废纸。钱到了境外,别人收了款,谁有权力管得着他是不是换成美元?就算换了,你还来打境内付款企业的板子不成?”

 

窗外的阳光,穿过雾霾,再透过磨砂玻璃照在桌台上,居然让杯子里咖啡也显得浑浊了。


听着他的吐槽,我跟了一句:“哈哈,放心。每张发行的人民币,永远都是央行的负债。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这个道理,不是每个人都懂。”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冷笑着,“只要被糊弄的人不懂这些就够了。”

 

 

老李是某券商投资银行部的MD董事总经理。当然,他们投行部像他这样的MD,不好意思,不开玩笑,有半打。

 

“昨天开始,我到处想办法找渠道帮客户把钱汇出去。”老李说。


“就450万美元,一个咪咪小的并购案子。这傻老外真是没见过世面,不就一个医疗器械公司嘛,以为中国人啥都不懂,我这买方投行还不爱做呢。别说帮我客户讨价还价,光是和对方投行斗智斗勇就够烦了。前后拖了一年。然后,去银行开个escrow account注:托管账户,差不多相当于并购交易中的支付宝花了我两个月,我一个干投行的硬生生被逼成了财务代理公司的包工头兼律师,啥都要操心,连签个董事会协议也要我教三岁小孩一般手把手。眼下好不容易要走股权交割了,外管又突然跳起来拦一刀,这还让不让人活!”

 

“你居然也会做这么小的案子?”我对这点其实最疑惑,至于外管叫停,已麻木。

 

“别提了,XX集团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把这块业务单独剥离出来刚搞了个基金。说是说基金,其实钱都是集团口袋里的,基金自己根本没钱。起点低,做的项目小,要不是他们集团今年要让我卖掉另一个大事业部,我干嘛无利起早。”他不耐烦地说。


XX集团还要卖事业部?今年什么情况?以前不都是大口吃进么?”我似乎隐约觉得有故事。


“哈哈,你也有脑子转不过来的时候。人家不傻,聪明得很。现在什么风向?卖了有外汇收,如今这环境下,这对党国是多大一票功劳?那块业务本来就赚吆喝不赚钞票,早就不想要了。趁这大环境,解决麻烦、收到现金、迎合风向,一石三鸟!”他眉飞色舞。

 

“原来如此。佩服佩服。但我看你这笔金额没超过500万美元的新政门槛啊,外管怎么也拦住了?”我疑问道。

 

“不知道,就一句话:不让付。最近500万美元以上要提前登记的政策我也懒得跟他们搞了,但银行说我这并购资金出境属于资本项下交易,敏感。就算低于500万美元,照审不误。至于审多久,对不起,不知道。”他喝完一口说道。

 

他喝茶的样子颇有一番不搭调的公务员领导风范。先吹,后嘬,再慢咽。在我看来,这喝茶先吹的习惯,实在是煞风景——吹进去的涎唾水比茶还多

 

半小时过去了,茶喝好了,槽却没吐完。“我看现在根本就不要想什么你的商业信誉问题。在国家管制的意志面前,你就是个蚂蚱。不对,应该是老鼠——因为他们把你当成偷外汇的贼在防着。

 

“别这么偏激嘛,老李同志。说不定明天就付出去了呢。”我赶紧给他斟满茶,让他消消气。



送老李出了餐厅,我提上包,收好围巾,出门钻进了车里。

 

老李说的商业信誉问题,其实才是让我久久不能平静的。


因为,这确实是这次管制给国际业务企业所带来的直接难题。不管任何生意,按时付款、言而有信,是最基本的商业原则。特别是金融业,没信誉就等于自杀,而且是自爆式的迅速自杀。

 

在必要的时候,国家确实有权进行外汇管制,商业机构和境内居民只能无奈接受。而且,近年来,确实有个别企业通过各种虚假、伪装的方式把人民币资产转移到境外。但从国际商业信誉的角度来讲,如若过度管制,则无疑是“伤人终伤己”。比如,我的进口商朋友,有的已经开始担心海外供应商会提起他们的合同违约。明年供应商是不是还能照常合作,已经打起了大问号。


车上了世纪大道。身后的金茂、上海中心、环金、国金一二期,就像陆家嘴的五根天柱,牢牢地握住了夜幕。

 

(注:文中人物皆系化名。)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