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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隐士”曹乃谦

 hercules028 2016-12-27


曹乃谦是谁?


文学圈的人都知道,提到曹乃谦,就不得不提马悦然。当年,如果不是诺贝尔奖评委马悦然说,山西有一个“被埋没的天才作家” 曹乃谦,或许这个名字都快被文坛淡忘了。尽管他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就已出道,小说被文学先贤汪曾祺脱口而赞“好”,但因为创作产量低,又不是作协的专业作家,所以,他在文学界一直都是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的状态。除了作品《到黑夜想你没办法》享誉“江湖”,其他两个衡量作家影响力的指标:专业的文学奖项和被评论的次数,他几乎都未达到。


那么何以马悦然的一句话就能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呢?除了马悦然的个人趣味——他在曹乃谦身上找到了自己喜欢的沈从文的影子之外,当时中国文坛的“历史背景”也起了很大的作用。


那时候,用老作家王蒙先生的话说,中国作家生活在双重焦虑之下:一是中国没有诺贝尔文学奖;一是无法超越鲁迅。前者是国际性焦虑,改革开放进行得越如火如荼,对国外先锋小说的模仿越惟妙惟肖,这个焦虑带来的折磨就越深。而出版界那时候的很多策划,什么“走向诺贝尔丛书” 之类的,也每每都在强化这种焦虑。正当此时,诺奖评委、号称“中国通”的马悦然突然宣布了三个他关注的中国作家的名字:莫言、李锐、曹乃谦,其效果可想而知。莫言,因为成名作《透明的红萝卜》,因为《红高粱》被张艺谋改编成电影获国际大奖,被推荐在情理之中;李锐,写作多年,出版物也不少,虽略感意外,倒也不难理解;唯有曹乃谦,甚至专业读者那时候都还不知道他是谁。


说起来,曹乃谦的人生经历和创作经历有几个传奇。除了马悦然的跨洋赏识打捞起文坛关于他的记忆之外,还有他因打赌而写作。他原本只是一个山西的普通刑警,喜欢看书。1987年前后,一起喝酒的酒友看着他的大量藏书不服:纵使藏书千册,还是独缺一本,那就是曹乃谦写的。于是,他决心开始写作,先在本地的文学杂志上发表,接着就发表到了《北京文学》。不料,当时《北京文学》的编辑汪曾祺对其大加赞赏,亲自撰文推介。


曹乃谦还有一个传奇,就是他是母亲偷来的孩子。母亲换梅没有生育,看到邻居家的孩子招人长得好看,就动了偷孩子的念头。恰好丈夫因工作关系,要带她去大同,于是她就把招人偷走了。招人,就是后来的曹乃谦。而这一段经历,也被曹乃谦反复写进自己的散文和小说中。


之后,就在他创作生命力渐趋旺盛、创作日益成熟的时候,突发中风,写作长篇小说的计划由此被搁置。一搁就是十几年。最近,他身体稍有恢复,又开始写散文。刚刚出版的《同声四调》就是他最新的作品。


《同声四调》:历史若只如平常


这本书有点像曹乃谦的自传,写的是他在“文革”期间的经历。很多作家都是如此,写到最后才发现,唯有人生才是一部写也写不完的大书,而唯有回顾自己的人生,才值得让自己的笔重新写作。全书以四章展开,每章九题,篇篇独立又相互勾连。往大了说,全书写的是一个有文艺天分的青年与大时代若即若离的关系。


在摆弄乐器方面,曹乃谦有天分。他从未有过正式的师从,但却几乎每一样都能无师自通。靠着这种天分,他在特殊的年代总能守着自己的爱好,找到合适的工作岗位。那时候,文艺宣传和慰问演出是社会生活很重要的一部分,社会对文艺人才的需求也是很具体的。他在工宣队、下煤窑、在铁匠房和在政工办的经历,无不与会玩儿乐器有关。


在书中,曹乃谦刻意回避着大的时代命题,比如“文艺与党的政策宣传”的关系,比如“文艺的政治功能问题”,比如“文艺在特定时代的畸形发展”等等,他只是紧紧抓住个人的爱好和这个爱好能够充分发挥这一点,写个人与时代的关系。乍看来全书波澜不惊,没有浓重的铺陈和宏大的叙述,但又适时地把如“样板戏”“破旧立新”等大时代的重要历史事件连缀其中,状写出时代面貌。当然,这其间,曹乃谦也不是没有褒贬的。


比如书中有一节叫《苏武牧羊》。写他在文工团拉二胡的经历。那时候,矿务局革委会的薛部长一言九鼎,他喜欢看人对他点头哈腰,言听计从,但曹乃谦却总是不卑不亢。这天,曹乃谦正在拉《苏武牧羊》,有人通知他,薛部长叫他。接着他写道:


“我放下二胡,去找薛部长。他的宿舍门开着,坐在圈椅上,跟部队的政委聊天说话。薛部长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要这么说,老人家并没有意思要往下打。’部队政委说:‘老人家的心胸是没有人能比得了的。’薛部长说:‘都写进党章了。你已经是法定的接班人了,就等不及了。’部队政委说:‘就是叫那个瞎指挥给坏了事。’薛部长说:‘历史上好多的大事都坏在了女人……’薛部长看见了我,停下了要说的话。”


接着,薛部长说:“告诉你,《苏武牧羊》是投敌叛国的曲子。苏武和林彪逃跑的是一个路线。”以后不要再拉了。曹乃谦想不通,回到宿舍又拉了一遍。不久,他被开除出文工团。


写大时代中的个人经历和个人体验的作品很多,每一部作品都试图从自己的角度为时代补充细节,为历史寻找真实,或者力图为自己的命运发展寻找时代的因缘际会。但曹乃谦的“文革”,没有口号和行动,没有激烈和愤慨,没有波谲云诡和天翻地覆,他所有的,只是日常,只是亲情、友情、爱情,只是人与人之间的投契和排斥。他内心是否有过激烈的波动我们无从更多地考证,至少从他的书中,我们看到的是这样一番景象:在非常的时代,他过的还是“人”的生活,说的还是人间那些最有烟火气息、最历经时代变迁的永恒的事情。他深深懂得,无论你说与不说,大时代、大背景都在那里,而人,总是有悲有喜、有情有义的,就像他手中的乐器,在什么年代拨动出来的都是“同声四调”的旋律。这旋律,有时候温暖人心,有时候催人泪下。


文艺作品中体现出来的历史观、人生观有很多种,很多时候,这都是作家个性的直接体现。曹乃谦的,显然也是他冲淡平和的个性的体现。他一生从未站在任何潮头,也从不为了谋取任何名利向人低头。因为养父母的宠爱,他衣食无忧,内心淡定,音乐或者写作方面的天分又总是能够让他自成世界,自得其乐。偏安山西大同的现世安稳,某方面也促成他这种个性的保全。直到现在,他还是如此,拐杖是一个萧,坐下就吹,站起来就走,身上的小挎包里还背着口琴,随时准备给人吹上一曲。


“母亲崇拜”和曹乃谦的女性观


曹乃谦写过很多女性。在他的代表作《到黑夜想你没办法》里,这些女性大多是落后的雁北地区,男人性幻想的对象。女性所代表的所有的美好,都和“温家窑”人的穷困,与雁北人传统的生育观联系在一起,他们的爱,他们的穷,以及他们欲望中“食与色”(曹乃谦曾说自己的作品只有两个主题,一个是“食”一个是“色”),都通过女性体现出来。而女性的含义,也因此变得复杂起来——仿佛穷山恶水的破败都是为了反衬女性的美好和坚忍。


中国文学中曾多次写过类似的故事,包括今年贾平凹的新长篇小说《极花》也写到了被拐卖妇女在穷困山区的生活。几千年农耕文明沉淀出来的家族观念,在一些地方演变成了生殖崇拜,进而催生了一种特殊的婚恋生态。而随着城镇化进程的加快,这种生态有进一步恶化的趋势。作家只是忠实地写出了这些落后现象。只是,这样的写作和呈现,也一直备受争议。


当年《红高粱》《老井》等一批电影在国际上获奖的时候,就有观点认为,这是在向世界展览中国的落后,这是贩卖民族劣根性的行为,是对文化殖民的赤裸裸的迎合。然而,文学艺术不是社会学和人类学,它不提供研究样本,只思考人的命运和人性,因而,价值观的支撑就显得很重要。倘若写着写着,就将落后现象作为一种“民俗”来加以玩味,自然就会出现阅读感受方面的问题。作家在面对这些真实的生活和现象的时候,所采取的立场和角度,某种时候是决定作品格调高下的分水岭。《到黑夜想你没办法》之所以能够成为曹乃谦的代表作,而不是《最后的村庄》,也进一步印证了这一点:无论写多么骇人听闻的生活和事件,作家只要尊重人物和人性,不忘记“真善美”,就能得到读者的积极回应。


对女性,曹乃谦有一种天然的尊重。这种尊重,或者说敬畏,可能跟母亲有关。自从母亲把他偷到自己身边,就给了他无限的爱。这种爱,不是先天的血脉相连,而是后天的、充满了强悍个性的女性的爱。


在《同声四调》里,曹乃谦几次写到母亲的强悍和泼辣,写到母亲如男人般的决断和铁面。因为误会,他拿了隔壁老王的钱,母亲一个耳光打过来。在文工团受人摆布,母亲坚决拒绝让儿子对人低眉顺眼。父亲去世,母亲一手撑起自己的家,吵着要回自己的抚恤金。面对这样敢爱敢恨,带着点乡野仗义的、又无私对他的母亲,曹乃谦爱她,敬她,怕她,宠她,而最终,都是为了写她。在这本书中,尽管主线是写自己在特殊的时代,和乐器的关系,但其实潜在的线索一直都是母子关系。他用人间最温馨的画面和最质朴的情感呈现这一切。他用一个赤子的热诚写母亲,写这种半是天赐半是人为的传奇情感,这显然比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写母亲更多了一番意味。


问到曹乃谦接下来的创作计划,他说还是会选择个人成长的背景,选择写母亲。他甚至不考虑,读者对他的母亲,对这一切过于熟悉,从而会降低期待值的问题。当然,从写作上而言,这意味着一个作家的某种“退却”,他拒绝将他的文学天赋和更复杂的当代社会问题相纠缠——面对日新月异的生活,他选择背过身去。甚至,他都拒绝呈现生活的另一面。


作为编辑,我明显地意识到这会成为一个作家创作的瓶颈,也注定了他的写作难以有更大的突破。但还没有看到作品,又不能妄下断语,于是,我努力将话题变得轻松。我故意拿“妈和媳妇同时掉水里”的世俗思维问他,他如此爱母亲,把母亲排第一位,会不会跟妻子有矛盾。他说:当然有,事实上我们都差一点儿为此离婚。为了母亲,我还曾经狠狠地揍过女儿,但这些我都不想写进书里。她是我妈,我小的时候她从未把我交给别人抚养;她老了,我也必须亲手伺候。我无条件地爱她,孝顺她,谁也不行!




做一个文学“隐士”有多难?


中国文坛上的曹乃谦,像极了隐于市的高人,当然他的“归隐”并非来自外力,只是疾病和个性。在自己的“林野”中,他有一套自己的行事法则,也有自己翩然淡定的世界,无论外部世界多么喧嚣杂乱,“我自岿然不动”,乐器、书法、围棋、写作,都是他“林中野趣”的一部分。而每当面对外部世界,包括记者采访的时候,他说,自己都会比较紧张,担心记者会曲解他的意思。他倒不是担心这种曲解会影响自己的什么,只是不喜欢被曲解。


中国文坛的常青树王安忆曾说,曹乃谦的写作“精致却天衣无缝,平白如话又讳莫如深,乡情郁郁而古风淳淳”。“文如其人”,曹乃谦生活中也保持着谨言慎行、与人为善的本色。迄今为止,他赢得了很多赞誉,但却保持着产量极低的写作频率。本色写作,精细打磨,是他的个性,也是他所有作品的气质。


尽管如此,一批忠实的拥趸却总是流传着关于他的消息,期待他新的声音。《同声四调》一出,他文字中那辨识度极高的“莜面味儿”,让迷恋“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的读者一下子就能感受到特殊的叙述韵致。再加上“老”和“病”带给作家的人生体悟,让他的文字间闪耀着中国式“留白”的余味。他的书,没有说出来的总是比说出来的还要多。这种多,曾经是让人心颤的“要饭调”里的余音,也曾经是让人心疼的女性欲言又止的爱情,如今,又变成了一个老人回忆母子情深、回忆人生之路的适时的无言,用马悦然的夫人陈文芬在序言里的话说,这真淳淡然,“有如清风徐来”。


看得出来,曹乃谦很享受自己的“隐士”生活。他在文章中,将这样的固守自嘲为“乡巴佬”的迂腐。他在一篇散文中写,即使住在楼房里,他还是保留着很多乡村生活的习惯。比如每天他铺床的时候,总是轻手轻脚,仿佛床头灯是蜡烛,怕动作大了,被子带起来的风会把灯熄灭。比如,每当下大雨,他都下意识地抬头看屋顶,生怕漏水。


事实上,他的写作也是如此,他从未脱离自己的土地,从未怀疑自己的善意,也从未放弃自己的趣味。他始终保持着一种自发的情感状态、心理状态和创作状态,而从未用自觉、用来自外部世界的理智和秩序来规约这种自发。这大概就是所谓本色写作的更高的一个层次,即便知道世界复杂,依然能够秉持初心。这想必也是令汪曾祺、马悦然、王安忆,包括喜爱他的很多读者动容的那一面。


然而,作家的写作,在走向成熟的过程中,必然需要自觉。当年汪曾祺就委婉地说:(温家窑这些故事)还可以写两年,往后就写点儿别的吧。写自己,总有经验耗尽的时候,而世界如许广阔,人心如此微妙,作家需要不断地尝试着去书写他人,那样读者才能对他抱有持久的期待,自己也才能保持写作的新鲜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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