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泠印社书画篆刻院】金罍野逸——徐三庚书法篆刻展精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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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

2016年是清末著名篆刻家徐三庚诞辰190周年。西泠印社、浙江省博物馆联合举办的“金罍野逸——徐三庚书法篆刻展”，正在浙江省博物馆武林馆区三层书画厅举行，展出徐氏书法作品36件，印章223方，铭刻2件。同时展出钤拓印面、边款。书法作品除展现整幅外，也附局部，以显结体、用笔之细微处。西泠印社副社长童衍方先生全案策划此次展览，并著文详述徐三庚的生平、印学与书学。

清末篆刻家徐三庚存照

徐三庚的萍踪交友

徐三庚出身贫寒，其事迹在《上虞县志》只简单数语。他曾在一道观当差，观中擅长书法篆刻的道士即为其启蒙老师，故徐三庚名号中之“道士”、“道人”可能与此有关。《光绪上虞县志校续》中因徐三庚书法、篆刻技艺已显，则有已成徐树铭、杨昌浚、连成幕宾之称，实亦徐三庚谋身之举而已。徐三庚生平数据颇少，赖有大量印款，对于其思想、德行、萍踪、交友，均有不少记载。徐三庚年轻离家，游艺南北，先后至杭州、宁波、桐乡、石门、上海、苏州、武昌、安徽、天津、北京、香港、广州等地，其中在上海居住时间最长。1887年春徐三庚在上海收日本秋山白岩为徒，1889年为秋山书肄业文凭一纸，先后为其作篆、隶、楷、漆书册页四本，及四屏，对联等。并与秋山白岩合影留念。照片中徐三庚宽袍大袖而坐，仪表庄重温诚，神韵俨然。合影时徐三庚64岁，即逝世前一年，秋山白岩26岁。此时的书画家少有摄影照片存世。即使比徐氏小三岁的赵之谦也无存照。风格即人，徐三庚照片中流露出的坚毅、真诚、闲定，可谓“仪表外明，风神内照”，令观者难以忘却。他的人格魅力是贯穿在其作品和交友之中的。

徐三庚47岁时所作的“徐三庚长年”自用印

“徐三庚长年”自用印的三面边款

观其47岁时所作的“徐三庚长年”自用印，三面边款，既考其邑第一胜景金罍山，又曰：“余曰金罍、井罍、一曰辛谷，取谷为赡养之本，农人辛苦终年，犹不得仰事俯育，余不耕而服食先畴，未尝一日忘农，因以为号焉。”足见其抱朴守真之心。“光煜长乐”白文印，系徐氏56岁时所作，三面边款，文曰：“光绪辛巳花朝，坐似鱼室，适素兰初放，红梅大开，对周觯秦权作此，盛称得意。”求雅、存古、得闲，闲则心静、静则神全、全则气足矣！徐三庚年青时入道观，亦信人之转世，故在其自用印“褎海”白文印三面边款中，由周闲阐述此意，文曰：“井罍之太翁梦上官文佐而生井罍，故作此印以志其事，余谓古人如蒋虎臣为峨眉老僧之类甚多，或者慧业未能泯灭，其扶舆磅礡之气仍钟于人间耶。金罍精于金石之学，亦其夙慧所致也。然则今之才能之士，其为古先闻人后身，皆未可知，安得一一向太虚而叩之。”此亦徐三庚发自内心的叙世明志之言也。
徐三庚的书法篆刻广采博纳，自成一家，为时所尚，且行谊清超，胸怀淡远，各界人士都乐与其交往，受印者中书画界人士有张熊、任淇、丁文蔚、任熊、任熏、任颐、胡公寿、秦祖永、胡镢、戴以恒、费以群、葛同、黄山寿、吴滔等。学者、藏家中有张鸣珂、叶廷管、王韬、汪清冕、岑镕、何瑗玉、张敬修、沈树镛、顾寿藏、周庆云、陆心源、蔡鸿鉴、蔡和霁、冯兆年等。皇室、清廷官员有和硕恭亲王、李鸿章、徐树铭、杨昌浚、连成、杨文莹、褚成博、黄建笎、曹登庸、徐道镕等。

“古今吟榭”印面

本次筹展中，见三庚为徐树铭所刻的大逾6厘米的三方组印。旧谱中只见其中二方对印且未录边款。此三方印为“徐树铭印”（白文），款署：“同治庚午长夏，上虞徐三庚篆于虎林。”“光禄大夫之章”（朱文），款署：“仿汉碑额篆，金罍。”“赐如意斋”（朱文印），款署：“金罍。”时年徐三庚45岁，已达意到笔随，心手相得之境界。又见徐三庚1886年为浙江巡抚任道镕所刻的大对印，“道镕之印”（白文），款署：“上虞徐三庚为寄翁大中丞仿汉，丙戌十月九日。”“寄翁”（朱文），款署：“褎海制于春申浦上。”这些都是徐三庚为晚清高级官员所刻之印，允称得意之作。

徐三庚为无锡书画家、鉴定家秦祖永刻印最多。日本小林斗盦先生所编的《中国篆刻丛刊——徐三庚卷》所录近七十方，均无款。本次筹展有幸于秦氏后人处访得秦祖永集拓的印谱二册，其中徐三庚为秦氏所刻的二十九方印均有边款，并有多面长款者，大多已录入印集中。如“振绪堂印”（朱文印），款署：“仿汉官印惟黄小松称最，至陈曼生一改小松含蓄，奏刀爽如哀梨，然而粗犷之习从此开矣，是印效曼生法，未识能似否？质诸逸芬秦先生。”是印旧谱中不知为秦祖永堂号印，见款则明。此印“振”字之结体，出自黄易为奚冈所刻“振衣千仞”（白文印）。识者一经比对，即可知徐三庚善学善用之妙也。从诸多款中可知同治十二年，徐三庚与秦祖永萍聚穗城，论文谈艺，过从甚欢，并为秦氏刻长款用印多枚。徐三庚在五羊城为汪清冕（子周）等也刻印数十方。如仿镜铭文所刻的“周公不师孔子孔子亦不师周公”，布局极尽疏密穿插之能事，刀鋭劲挺，颇为奇特，今见其款署：“子周仁兄属刻陈元方语，三庚拟竟文应之，时庚辰人日，同客穗城。”徐三庚游穗之期，与众缀古嗜道之士雅聚，情趣盎然，佳作频出！

黄山寿为沪上著名画家，工笔人物，青绿山水，双钩花鸟，皆古雅妍秀。徐三庚为其刻印数十方，本次筹展也访得黄山寿自用印二十方，大都为徐氏48岁时所刻，“武进黄山寿印信”（白文印），款署：“癸未葭月，道经甬上，假榻榷廨。旭初弟索作，忻为走笔应之，徐三庚老褎。”“黄旭初书画印”（朱文印），款署：“癸未夏午，刻似旭初。”这批黄山寿自用印，从未面世，阅印后愈感徐三庚奖掖后辈之不遗余力。

徐三庚自用印“褎海”（白文印）

徐三庚的篆刻

在晚清印坛上，徐三庚无疑是一位风格独特、勇于创新的篆刻家。王光烈评曰：“辛榖贯通百家，上窥秦汉，能以《皇象碑》作印，更旁通浙、皖。所作小篆，规橅邓石如，而笔致安插，疏密流动，颇能独树一帜。”可谓的评。徐三庚篆刻的字法最多样，刀法最丰富，对各类印章风格探索的力度最大。这一特点在晚清篆刻界是十分罕见的。

徐三庚的篆刻大致可分早、中、晚三个阶段。他是一位天分极高又勤奋的艺术家。其29岁时所作的“风流不数杜分司”（朱文印），已显其心精手热，转运灵动的个人风格。其款署：“甲寅之夏，赁湖西僧寮一椽，为燕息之所，杜门却扫，肃然一枯衲也。无事輙弄笔，积债一清，甚快，甚快。此印乃灯下随意奏刀，平初二兄索余刻甚急，因以赠之，聊博一笑耳，徐三庚。”33岁时所刻的“嘉兴徐荣宙近泉”、“字先甫行九”对印，端凝遒劲、稳健拙朴，款署：“意在钝丁、小松之间。戊午七月，荐未道士。”徐三庚膺服丁敬、黄易，旁取陈曼生、赵之琛，对浙派的研究、运用，是伴其一生的，而早中期尤多。35岁时为岑仲陶所刻的“石董狐”（白文印），取浙派而存己意。岑仲陶与吴让之交谊极深，是年徐三庚去了岑氏吴趋住地，开启了他取法吴让之篆法之门，刻了不少近吴氏印风之作。但在这时期，又不忘对浙派技法运用。38岁时所刻的“四余读书室”（朱文印），允为名作，静观原石，其篆法稳练妥帖，碎刀直切，外方内圆，极具静气，款亦丰腴厚重，颇有内藴和力度。

“二十四番花信盦”

徐三庚40岁左右的篆刻。为其中年阶段。除加强浙、皖两派技法的提升外，更重点将各种风貌的篆书及碑版溶入印中，加强淳厚酣畅的笔墨感。40岁时为丽卿所刻的“日有一泉惟买书”（朱文椭圆形印），巧妙地将印横向布局，使之横向开阔，充分运用其吴带当风的篆法和灵动有力的刀法，参差错综，宛如笔书。是年徐三庚篆刻作品颇丰，而胡镢的请教、受印亦在这一年。此后数年徐氏之刻常复归平正，以切玉印法所刻的“常欠读书债”（白文印），取法镜铭的“安且吉兮”（加栏白文印），取法颇广，但还是贵存自我，赏者一目了然矣。

徐三庚45岁时所刻的“桃花书屋”（白文印）

“桃花书屋”边款

45岁左右是徐三庚篆刻创作的黄金时期，精力充沛，精品频出。如45岁时所刻的“桃花书屋”（白文印），结体圆劲茂美，运刀醇厚灵动，冲切互现，具浓厚的笔墨感。46岁时所刻的巨印“禹寸陶分”（朱文印），取法汉碑额，婀娜多姿，奇正相生，一种豪迈过人之气不可磨灭。边款大小参差，气雄力厚，真有百读不厌之魅力！47岁时所刻的“头陀再世将军后身”（朱文印）则更奇，细观原印方知，此印钮首可能有损，徐三庚极有创意地将钮首部磨平篆印，以取其自然，而原应篆刻处则素面朝天了。此八字印繁简伸缩，向背互借，若无意中具天趣，结体、运刀皆精能之至！徐三庚48岁时居广州两年，治印既多且精，为秦袓永所刻的“晴窗一日几回看”（朱文印），奏刀如笔，气浑神和，刻罢余兴未尽，又刻款五面，其中“挹其风规，漱其芳润，于有笔处求法度，无笔处参神理”之论则尤高矣！徐三庚53岁时刻“徐三庚印”及“褎海”自用大印，真力弥满，苍古雄浑，呈现斑斓古朴的金石意趣，两印的隶书边款也一如其书，贯气得神。

“头陀再世将军后身”印拓

“禹寸陶分”

徐三庚55岁后，印作数量已有减少，但更为精到，56岁时为子垕所刻的“光煜长乐”（白文印），老辣痡峭，纵横自如，宛如笔书，三面边款也凝练内涵，徐氏亦自盛称得意。在此前后也为蒲华刻名印多方，均为至佳名作。徐三庚60岁后印作颇少，旧谱中有几方为冯穗知所刻佳作。62岁时为日本秋山白岩所刻的对印，可能由于仓促，略显疲态。据此，有人推测，徐氏可能因健康原因而封刀了。其实不然，徐三庚60岁后刻印数量确有减少，但一直有精品问世。近年来笔者访得其60岁后有年款的印作多方，如60岁时所刻的“关东大侠”（白文印），此印长逾5厘米，四字直排，浑融清健，笔多者密，笔少者疏，一任自然，笔意浓重，韵味无穷。61岁时所刻的“绳其祖武寿考维祺”（白文印），方圆相参，刚健婀娜，虽取法吴让之而极具个人风貌。款署：“是法吾友吴让之每喜为之，兹拟其大意，不识啸尘仁兄是为然否？丙戌六月，袖海徐三庚志。”此印款披露重要信息，即徐三庚与吴让之有交往，两人有共同友人岑仲陶。徐三庚35岁时即访岑氏楚竹盦，尽观其集拓之古今印谱，当然也一定有吴让之印作，此时吴氏62岁。在此后10年中，可能有多次请教、来往，徐三庚习让之亦从此加强。徐三庚与赵之谦好友沈树镛、孙熹交谊颇深，也极有可能与赵之谦有直接或间接的艺术交流，惜无记载。徐三庚奉行君子之交，依其“吾友吴让之”之称，决非无缘之语。此边款十分精到，乃徐三庚晚年边款的新意境也。

徐三庚61岁时所刻的“绳其祖武寿考维祺”（白文印）

“绳其祖武寿考维祺”印边款

徐三庚63岁时为海上收藏名家龚心钊及其兄龚心铭各刻象牙印两方，游刃擒纵自如。64岁时曾为龚心钊刻朱文对印，“仲勉选藏津品”，款署：“泗水濒庵主作界格朱文。”“泉为龚钊所得”，款署：“乙丑花朝，褎海作于春申浦，时年六十有四。”此印甚小，但徐三庚眼明如镜，心细如发，不窘于小而游刃有余，乃保持其运刀精准，不加修饰的特色。

徐三庚的书法

在绚丽多彩的晚清书坛中，徐之庚劲险挺拔、奇态横生的篆隶作品独出冠时，为人称道。作为“印从书出”的篆刻名家，年轻时即遍习秦汉诸碑，用功甚勤，其书法以篆隶二体最为精能。他的篆书有两种风格，一种是取法《天发神谶碑》，此碑为三国吴末帝孙皓亡国前四年所立。前人评此碑“若篆若隶，字势雄伟”。徐三庚以此碑为安身立命处，终身取法亦为一奇，可能这奇伟惊世之气慨为徐氏激赏。此碑的临习取法颇难，即便是功力至深的吴让之临习也颇难称手。而徐三庚在30岁前已驾轻就熟地将其融入印中，朱白文皆佳。徐三庚这类篆书得心应手，极有把握，其区别在于年轻时秀润，至老则越趋苍老雄浑。徐三庚62岁时为日本学生秋山白岩所临的“吴天玺纪功碑百十字”四条屏已至厚重流动、纵横自如之境。徐三庚不但临摹此碑，还常取其意作书。他于48岁时集吴梦窗词句十八言龙门对“人瘦绿阴浓，清睡休迷，向梦里消春，酒中延昼；夜寒吴馆窄，新诗细擪，在镫前欹枕，雨外熏炉。”《吴记功碑》为面，小篆为本，意到笔随，心手相得，这种方法为徐氏常用。

徐三庚八言篆书对联“仪表外明风神内照，瑾瑜比洁日月争光”（私人藏）

另一种风格的篆书是以邓、吴为本体的小篆，如为秦祖永题“桐荫论画”的这一类的，更多的则是一种小篆的变体。这一类篆书风格多样，如58岁时为楚卿录金农砚铭，此近六尺长条幅四行书，篆法清健灵劲。用书刚柔相济，字取横势，于婉转清丽中显朴厚。60岁所书的《出师表》，不执不滞，生意内盈，生气外呈，极为精到。徐三庚这类篆书的特点，最主要是将邓、吴小篆由长变方，横向取势，此类结体方法取法杨沂孙，而灵动过之。徐三庚62岁时为杨沂孙的篆书《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刻本题跋曰：“濠叟书神似《石鼓文》，予素所膺服。”乃由衷之语也。
徐三庚学前贤书能抓住要领，融会贯通，为己所用，可谓学书在法，而妙在人矣。

徐三庚篆隶二体书纨扇（私人藏）

徐三庚的隶书较篆书少，晚清的隶书大都受邓石如影响，颇难脱其樊篱，即便是赵之谦如此聪明絶顶的人，也在力学邓隶之厚、之重，尤其苦学其波磔之趯法。徐三庚的隶书则取劲健轻灵，与其篆书有高度的吻合。
徐三庚55岁时所书的“天下无不是底父母，世间最难得者兄弟”八言对联，为何昆玉、何瑗玉兄弟二人所书。此书融汉碑及邓石如、金农为一体，古拙飞动，奇正相生，洒脱自由，无懒散、无局促，金石之气韵盈然。巧的是，另有两件徐三庚的隶书对联亦是年为何昆玉所书，何氏兄弟真乃为徐三庚笔墨知己矣！

结语

“曹衣出水，吴带当风”。纵观徐三庚传世书法篆刻作品，他将秦汉篆隶深邃的艺术经典化为独具个性的艺术语言，并在这一过程中充分体现出邓石如“印从书出”的学术理念，正是基于此，我们看到了《天发神谶碑》书风在徐三庚书法篆刻中拥有的核心地位，也最终形成徐三庚雄强霸悍、遒劲灵动又不乏婉约婀娜之姿的艺术风格。今天，我们可以肯定徐三庚的书法篆刻独具艺术价值，徐三庚与赵之谦、吴让之、吴昌硕一样，皆是影响后世深远的艺术大师。

 

“徐三庚于道光丙戌岁后浴佛十日生”（朱文印），印文内容为徐三庚的生辰信息，“道光丙戌”即公元1826年

（本文也系作者为展览配套图册所作前言）

金罍野逸——徐三庚书法篆刻展
展览地点：浙江省博物馆武林馆区三层书画厅
展览时间：2016年12月13日——2017年1月15日

西泠印社书画篆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