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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兆和创作《流民图》的前前后后

 无心生大用 2017-01-15
   《流民图》是一幅在抗日战争时期在沦陷区诞生的反战巨作,它以史诗般的艺术形式,揭示了战争的苦难,在中国美术史与世界美术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
  1939年回到北平后,蒋兆和迅速起稿,完成了表现《流民图》主题的核心部分画稿。他把这一段画安排在整个画面接近黄金分割的部位,无疑这是最引人注目的位置。虽然只占很小的画面,只画了几个妇女和一个捂着耳朵的老人,但是细心的人一眼就能看出画的是躲避敌机轰炸的场面。这是此画的精髓。如果把这一段拿掉,画面上只有逃亡的人群,男女老幼皆有,数目也很多,但是因为什么逃亡?因为战争?还是因为水灾?不清楚。这显然是关键的一笔。他非常清楚这一笔的重要。他的情怀完全陷入在他的《流民图》之中。
  中秋的夜晚,他有数不尽的忧患。他拿起画笔,画了一位织毛衣的妇女,并为这幅画做了一首诗:“织毛衣,万千针,密密织就情更深,问君知否秋已临,西风催我送征衣。”他想通过这幅画描绘一位少妇对在前线抗战的丈夫的思念,也表达他对边疆、对陆副官、对在部队打仗的妹夫的想念。然而他不敢把“西风催我送征衣”这句词题在画上,月光下他将这一句改成了“西风吹动侬的心”。
  
  《流民图》的完成画稿更使他为难。当那一段表现躲避敌机轰炸的场面赤裸地画在纸上的时候,他才感觉到一个尖锐的问题摆在了他的面前:殷同会同意吗?因为拿了殷同的钱,因为承诺了殷同“审查”的条件,他必须将画稿拿给殷同看。他发觉在为争取这笔经费的过程中,他向殷同所说的“难民”,就像过去画的许多穷人形象,其“难民”的概念是模糊的。而现在这样直接地表现躲避轰炸,不用文字解释,画面本身就明确了“难民”的定义,用语言不敢说出的意思,用画表现出来了。而且这幅画非常巨大,历史上不曾有,现世也不曾有。就在这样一幅大画中,这样明确地揭露侵略罪行,揭露战争灾难,殷同肯定不能同意。总之,画稿绝对不能拿给殷同看。如果不给殷同看,《流民图》的经费怎么办?他想不出解决的办法,可是他又绝对不因此修改他的画稿,修改画的鲜明主题。多少年来的艺术实践,使兆和形成了自己独立的艺术思想:“借此一枝颓笔描写我心灵中一点感慨;不管它是怎样,事实与环境均能告诉我些真实的情感:则喜、则悲,听其自然,观其形色,体其衷曲,从不掩饰,盖吾之所以为作画而作画也。”这种思想表现在他创作出的每一幅画中。他的画是那么真实,感情真,形象真。在这一点上,他不会听从别人,不会因任何原因而变得虚假。想来想去,他想出的办法就是拖延时间。因为他还意识到假若殷同看了画稿,不同意此画的主题,那就更不好办了。不用说钱的问题,恐怕连继续画下去的可能性也没有了。他将完整的画稿放在桌上,每日拿起来仔细地看。尤其是那重要的一笔,令他感到危险的一笔,他越看越觉得恰到好处,一笔都不可改动。
  几个月过后,一个让兆和惊讶的消息在1943年1月1日的报纸上出现:殷同死了。从那一天起,兆和大松了一口气。他可以没有顾忌地制作《流民图》了。
  殷同死了,钱怎么办?从上海归来,钱所剩不多。大量的纸、墨,大量的模特儿,都需要钱。他又一次陷入痛苦之中。他恨不得一口气完成他的制作。因为没有钱,他只能断断续续地工作。画像成了他惟一的经济后援。
  
  郭明桥1941年毕业后离开兆和家。他到了王府井一家日本人开的钟纺商店画广告。热情的郭明桥有时也常回到竹竿巷看望他的老师,兆和不在家的时候,他就自己看看画,看看书。一个星期天,他又去了老师家,老师正在家里。兆和光着脚,正躺在床上抽烟,一地的烟头,满屋子烟,雾蒙蒙的。烟雾缭绕之中,他看见先生仰望着屋顶发愁,一言不发。“怎么了,蒋先生?”郭明桥问。兆和坐起来,穿上那一年四季就此一双的破拖鞋,讲起了《流民图》的事。自“颐和园事件”之后,郭明桥第二次听到先生讲了那么多的话。兆和叹了口气:“你帮不了我,画这么大的画,需要很多钱。”郭明桥立刻说他能想办法。他只有一个想法,为了老师的大画,没办法也要想出办法。
  “5000元够不够?”
  兆和想了想,点了点头。
  “那咱们就筹划5000元。”
  “上哪儿去弄那么多的钱?”
  “借,不行。借还要还。蒋先生,还是画像吧。”
  “哪有那么多的人要画?”
  “您画,人我去找。”
  聪明的郭明桥脑筋转得快,帮助兆和定出润笔价格:头像200元,半身像500元,全身像1000元。合计之后,立即行动。他先回到公司找朋友赞助。郭明桥在公司很有人缘。自从进了公司后,他常常干起活儿来不分上下班,店铺开张的时候,所有的橱窗全由他一人设计完成。他对同事们说,他的老师要画一张大画,一幅难民图,需要钱。同事们虽然想不出大画是什么样子,战争难民却随处可见,对此事大家不约而同地同情与支持。在他的努力之下,第一个响应的是钟纺公司贸易部经理李梅青先生,第二个响应的是该公司的店长高建甫先生。后来通过李先生和高先生的介绍,又画了很多的人。
  
  为了画《流民图》,他们今天跑这家,明天画那家。那一阵子,几乎全公司的员工都知道画家蒋兆和画大画的事。郭明桥一上班,同事们就问:“今天画谁啊?”因为要凑和人家的时间,一次画完以后天色很晚了,兆和与郭明桥走在王府井大街上,披星戴月,凉风袭来,倍感凄凉。他们赶到东安市场南门内,吃了碗面条。兆和另外叫了一个炒苦瓜。“你们山东人不吃这个吧?”兆和对郭明桥说。“是啊,吃不来。”郭明桥看先生疲乏的神情,说:“真够苦的。”他不是在说苦瓜苦,他觉着先生太苦了。画画了不少,可大多是只画人头,钱挣得太少。只有一位叫修昆圃的经理画了一个半身,还给北京商会会长邹泉荪先生画了一张全身像。画一个像虽然不需要多少时间,但是来回路程耗了半天多,回到家里筋疲力尽,再提不起笔画画了。郭明桥看先生的大画没有多少进展。“这样下去吃不消,还要再想办法。”郭明桥对先生说。以后郭明桥又找周围的朋友说要找画半身像,因为画半身所花费的时间与一个头像差不多,半身像可以多挣一倍的钱。还是李梅青先生帮了忙。李梅青找到钟纺公司的顾问金默玉小姐,对她说,为了帮蒋兆和画一张大画,给她画一张半身像,请她赞助点钱。恰巧金默玉颇爱艺术,不假思索地答应了。郭明桥带金默玉到了竹竿巷画室,兆和为她画了一幅半身像。金默玉把画像拿回家给他的哥哥看。他的哥哥金定之是一位商人,很喜欢收藏字画。他一看画,惊了,妹妹的“精”、“气”、“神”全跃在纸上了。“哥,你也画一张吧。”金默玉说。金定之答应了。兆和为金定之画了一幅着白西装的半身像。像画好后,金默玉对他的哥哥说:“你再给蒋兆和介绍几个。”金定之想了想,说:“我试试看。”
  又过了几天金默玉问郭明桥:“蒋先生画大画需要多少钱?”郭明桥心想,金默玉小姐真心实意地要帮忙啊。“5000元。”郭明桥连忙回答。
  
  金默玉对郭明桥说他哥哥找到一个企业家,能帮这个忙。他们约好在东安市场东门一进口楼上森春阳餐厅见面。那天有金定之、金默玉、郭明桥、兆和与那位企业家。企业家穿一套黑色西装,很客气地连说:“没问题。”见面之后,金定之说:“你们艺术家花钱无度。钱放在我这里,不能一次给。用的时候请郭先生来拿。”兆和答应了。以后他们再没与那位企业家见过面。金家住在东四牌楼12条。郭明桥骑上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进金家大门,把车停靠在外面,大门后靠左有间小屋,他先在小屋里等。佣人说金小姐还没起来呢,他就再耐心地等。因为金小姐应酬多,平日多不在家。他一大早就去等候。等到佣人二次来请,才可进西屋金小姐的住房。金默玉很热情,也很健谈。她总是催促佣人快去北屋叫哥哥拿钱。有时还会听见金默玉大声催促哥哥:“你怎么还不给人家拿钱啊。”郭明桥每次能拿到二三百元,最多一次500元。当然钱也不是白拿的。金定之有些生意上的朋友请兆和画像。兆和一一应酬。毕竟有了相对稳定的经济来源,他可以继续画他的《流民图》了。
  郭明桥拿回钱,兆和靠这些钱,艰难地继续创作《流民图》。
  艺专传出兆和在画《流民图》的消息。伊东哲过问此事,储小石向伊东哲搪塞说这是殷同的意思,伊东哲不再说什么,于是社会上有传殷同让蒋兆和画大画的,也有传蒋兆和在画难民的,总之兆和画大画的事情引起了各类人的注意,他们都在注意蒋兆和在画什么大画。兆和的画室进深很窄。他支了两个两米见方的画板,为采光,他的画板对着门口,推开院落的门就能看见他在屋里作的画。自从开始画《流民图》,兆和发现经常有陌生的人来他的画室。他们不说什么,四处看看就走了。兆和警惕起来,他不敢把画铺在地上或钉在画板上,画板上只挂一两幅局部人像,来的人看不清楚他在画什么,特别是那关键的轰炸场面,更无人所知,甚至对他的学生也没有说什么。他默默地画,默默地接受学生们的关心,对《流民图》不做任何的解释,不去管社会上的传言。
  
  宋泊在艺专毕业后留校任教。他经常来看先生。他看见《流民图》的画稿摆在桌子上,大约一米长。他看了画稿,就去为先生找模特儿。兆和是南方人,他的口音使许多北方人听不明白,但宋泊找模特儿就方便多了。朝阳门外有个老妈店,全是农村来的妇女,准备进城做奶妈或是当保姆。《流民图》上需要许多妇女形象,宋泊就到老妈店去找。画上需要一头驴,宋泊给他牵来驴。驴不听话,不愿意进院子,差点把宋泊踢伤。宋泊不仅把驴牵进了院子,还牵进了屋子里。宋泊熟悉兆和的作画习惯:一般不做速写草图,用碳条勾两下就直接用毛笔画起来。写生时画板放在膝盖上,画人体结构或衣纹时,常常把纸铺在地上。大致画好后,将画钉在靠立在墙边的大画板上,上前画一笔,然后后退到墙根看看,因此他的画不能在室外完成,整间屋子就是他的工作间。1943年的夏天是绘制《流民图》的主要时期。兆和丝毫不理会酷暑难熬,执著地画他的《流民图》。闷热的小屋里,时常有学生宋泊做伴。他隔几天就来画室,站在一旁为先生塑像。那个时期他为兆和塑了一个半米高的绘画姿势的全身石膏塑像。女生许汶欣知道兆和爱吃苦瓜,特意做了干煸苦瓜给他送来,后来她做了一个低着头的愁苦知识女性模特儿。画面上还有一位仰着头的女士是学生王直生;上吊的那个妇女也是艺专的学生;最左边的教授模样的是艺专的画家王青芳;旁边坐着的是邱石冥;靠在大树旁的是青年会的吴师循;无论学生还是老师、朋友都是义务地为兆和做模特儿。在众多人的帮助下,一幅长近27米、高2米的《流民图》画卷终于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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