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浮生·何秀花

 圆角望 2017-01-18

?        人人都说何秀花面相福答答,天生是个享清福的。何秀花听了,总要嗤一声:“跟了杨嘉禾那鼻头洞朝天的老头子,能享啥的福。”说罢便笑。圆腮帮子往上一耸,下巴陷进层层叠叠的脖颈肉里。

        何秀花生于宁波,自小长了一张宁波汤团脸。一个姐姐落地而亡,一个哥哥破伤风夭折。剩着个二哥,某日顾自贪玩,把一岁小妹扔在久安堂弄口的水门汀地上。何秀花中了暑,重病不死,自此受尽父母的宠。

        四年后,父亲经由老乡介绍,跑到上海,在时代染织厂做“饭师傅”。又过三载,母亲携婆婆和一对儿女北上,也进染织厂,在织布间做挡车工。何秀花十二岁时,母亲复有身孕,她便顶替进厂,做起童工来。

        在几十号人的厂里,何秀花是“小阿妹”。众人皆爱捏捏她手,掐掐她腿,把她的肉脸揉成团。她个头矮,上不了机,便在准备车间摇筒子。倏尔摇腻了,溜到对过弄堂,和小孩们轧三胡、孵太阳、跳长绳。工友找来,甚或老板找来:“小阿妹,快去做生活,否则钞票没得啦。”何秀花红着脸,假作不闻。

       小厂没有拿摩温,单单雇了个老太婆,站在大门口,将出厂工人逐个从头捋到脚。她曾把何秀花偷藏在身的机头布搜出来。解放军进城后,抄身老太失了业。何秀花蓄上两兜石块,跑过三个路口,去砸她家玻璃窗。

        继而成立工会,继而实行三班倒,拿固定工资,继而国家派来干部,把私人老板降作车间主任。运动一波波地来。何秀花懵懂懂的,让开会便开会,让喊口号,便喊口号。她年逾十八,仍是同事眼中的“小阿妹”。

        厂里开“周末饭会”,请其他单位青年男女联谊。何秀花便与杨嘉禾结识。杨嘉禾时或打电话到厂里,约她跳舞、看电影、吃点心。何秀花嫌鄙他是公安局的,工资不如自己高。又捺不住贪玩,次次受邀。

        一日约在大光明电影院。何秀花照了老规矩,搭搭架子,迟到半小时,见杨嘉禾不在,即刻眼底浮泪,扭头就走。第三天,杨嘉禾来电解释,“单位临时开会,谁都没办法走,”又道,“开的反胡风大会。不巧我夸奖过胡风的文章,他们说我是胡风爪牙。”

        “那你是不是爪牙?”

        “天地良心,你是晓得我的。”

        “我不晓得你,我们才见几面。”

        “开完会,我衬衫都没穿,套件马甲冲出来。他们怀疑我是通风报信,昨日审了一天。我说是怕女朋友等,把你名字告诉他们了。”

        “呸呸呸,跟我有啥关系,啥人是你女朋友。”

        俄顷,杨嘉禾单位来人调查。党支部书记说:“秀花是共青团支部委员,家庭成分也好。”谈罢送客,书记召来何秀花,“听说那个姓杨的,是小资产阶级家庭出身,正在接受管制审查。”何秀花骇然而泣,受了一通安慰。

        逾数日,杨嘉禾又来电话,“我没任何问题的,调查清楚就出来了,请你相信我。要不让我们领导出面跟你解释。”何秀花道:“你个扫帚星,我不认得你。”烫手似地摔掉话筒。杨嘉禾一次次打电话,又跑到工厂门房间坐等。工友道:“小阿妹,男朋友来了,做啥不出去啊。”何秀花道:“你帮我去讲,我不在。”工友便去说:“秀花让我讲,她不在。”

        月馀,杨嘉禾被安排下乡劳动,弗肯,“女朋友被你们吓跑了,这问题不解决,我就不去。”单位派了个处长,找到何秀花,“小杨有点小资产阶级意识,不过还是好同志。下放在东茭泾河那里,不远,两年就回来。你多支持,最好先把婚结了,机关可以分间婚房。”何秀花愀然不语。

        少后,工友问起,何秀花说:“杨嘉禾年龄太大。”众人纷纷道:“年龄大才靠得牢。那次他来厂里,谭阿姨张阿姨王阿姨都去看了,觉得人蛮老实。你不见他,他眼泪水要落下来,真是吃死爱死你。何况还有婚房。你说你屋里厢,老娘一把年纪了,当什么光荣妈妈,不停给你生阿弟阿妹。一张小眠床,挤得前胸贴后背,还让你相帮带小囡。索性结婚搬出来,清清静静。”何秀花想一想,笑了,“他两只鼻头洞朝天,怕是聚不了财。”

        婚后不久,全国粮食紧张。何秀花被归为轻体力劳动者,每月分配二十八斤洋籼米。同事道:“小阿妹面孔圆了,长得像个干部,家里男人倒是精精瘦。”何秀花道:“他胃口不好,老说吃不下,只好我多吃。”

        邻里也有议论,说老杨买汰烧,样样来,还给女人洗血短裤。何秀花听了,回家发起火来,“我例假不能碰冷水,难般让你洗一洗的,你得帮我讲清爽,”越说越气,嘟嘴跺脚,“又老又穷又反动的小资产阶级,跟了你算倒八辈子霉,没事被人讲闲话。”杨嘉禾喏喏,出去与人言:“我家秀花十二岁就进厂,不容易的,你们别再背地里讲她了。”邻里讶然,复又引为笑料。

        何秀花生了个女儿,不肯再让丈夫碰,“要是不当心又有了怎办。国家现在鼓励少生,我看一个就够了。我妈生得一身病,整个人瘪塌塌的。”产后愈发脾气无常。高兴起来,抱紧女儿,心肝肉肉乱叫。不高兴了,听凭女儿哭哑过去。

        一日,何母上门探望外孙女,见五斗橱上放了几块桂花条头糕,被西晒太阳烤得硬邦邦。何秀花说:“我怕小囡偷吃,放得高些。”

        母亲默然一晌,道:“做人都要吃苦头的,晚吃不如早吃,免得一辈子不懂事体。”

        “啥意思,我没吃过苦头吗,从小出来养家。”

        “你吃的啥苦头。别人为了多拿工钿,上班抢生活做,你天天像去白相的。不是你爸跟在后头揩屁股,老板老早不要你。现在换了小杨帮你撑腰。小杨大你很多,肝脏也不好,哪能撑一辈子。”

        何秀花双目鼓圆起来,似要嗔怒,骤然泄气道:“杨嘉禾,他敢。不许他比我早死。”


写于2016年10月13日星期四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