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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花专栏】 更隔蓬山一万重(三)——《思旧赋》与竹林七贤

 昵称39936611 2017-01-19


更隔蓬山一万重(一)

——《思旧赋》与竹林七贤



文/阮莉萍

【夏花专栏】更隔蓬山一万重(二) ——《思旧赋》与竹林七贤

(五)进退之间

这是一个清幽的明月夜。苏门山下,竹林深处,斑驳的光影交织出一幅浓淡相间的水墨图。微风过处,清泉似的弦乐声悠然流淌,轻轻荡涤着夏日的余热。此刻,阮咸正弹拨着自制的圆月形琵琶,一颗颗柔润的音符,如翠竹叶上颤颤滴落的晚露,凉凉地渗入每个人的心间,那些尘埃般纷飞轻舞的思绪,渐次低首沉默,接着便俯身隐没在音乐的水流中。

山涛斜倚着凉榻,闭着眼睛享受这场竹林里的音乐盛会。或坐或卧环绕在他身边的,不是嵇康、阮籍、阮咸这样的音乐旷世高手,就是向秀、刘伶、王戎这般的玄学稀世知音。山涛的心是宁静的,深沉得如同厚重的山石,默默承受着人世间寻常的狂风暴雨;山涛的心也是旷达的,空灵得如同山涧的深潭,静静领略着一股股流泉冲击而来的激扬。

一曲琵琶终了,月色澹澹,余音袅袅。只见刘伶又提起酒壶,替各人斟完了酒,笑谓阮籍:“嗣宗,你这侄儿好啊,能够陪你喝酒访友,还让我们都沾光了!聆听这天籁之音,我只觉恍然神飞,与天地俱化了!”阮籍酒已微醺,却摆摆手道:“仲容固然精通音律,但这乐曲还是尘世自然之音,不如听听叔夜的天外仙曲吧。”嵇康微微一笑:“我数十年寻访仙道,虽未有因缘登仙,却难得梦中神女传授的这一古曲谱。此曲只应天上有,瑶琴当对知音弹啊!”山涛望着嵇康在月光下如玉山巍巍的魁梧身影,想起了此行的心事。

竹林几度青黄,人间几许沧桑。这十多年间,聚会的欢乐时光,越来越稀少而珍贵。山涛已经不再是退隐的自由身,他进入了由司马家新组阁的政坛。司马师当权之后,最高权势之争基本尘埃落定,曹爽这样天真的浮华党,连同何晏、毕轨等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在残酷的连诛三族之后,死灰已难复燃。而在朝廷的大殿上,曹魏皇室的势力日益式微,司马家改朝换代的步伐愈加沉重而有力,步步惊心。 

政治注定是疯狂的斗牛场,当名利权势的红布挥动,就有一群又一群的牛拼命冲去,谁也不甘落后。司马家三父子初登的至高权位,是一个滚烫的火炉,烤得他们坐立不安。高平陵政变后的第二年(250年),王凌在淮南打响了“寿春三叛”的先声,被司马懿亲自率大军扫平。嘉平六年(254年),从边塞凉州回京都的最后一位正始名士——夏侯玄,被李丰、张辑等人密谋拥戴为取代司马师的辅政大臣,少帝曹芳召见三人并交付剿除司马势力的血诏,不料在宫门口就被早已虎视眈眈的司马师识破,夏侯玄坦然就死,成为正始名士的绝响。

嘉平七年(255年),司马师废黜曹芳而改立曹髦为帝,引起曹魏旧臣的不满,又发生了毌丘俭、文钦之叛,这一次,嵇康也差点卷入其中,挥师响应。然而年长十八岁的山涛坚决阻止了他,曹魏政权不是再换个主子就能够挽救的,没有曹操这样雄才大略的英雄主子,这一切反抗无非都是以卵击石。天下大势,已是浩浩东流水,谁可以力挽狂澜?而在这礼崩乐坏的乱世中,一身才华一腔抱负,又要倾泻何处?


月上东山,徘徊云间,仿佛有无限心事。嵇康的琴音,在飘渺仙踪的追寻中,仍然激越着一缕难逃世间束缚的无奈与忧愤。阮籍的心,在乐曲里如孤鸿般飞翔,而回顾茫茫大地,已经找不到一处可以安然栖息的枝头。只听“铮”的一响,嵇康的琴弦突然断了,四周寂然,阮籍不禁潸然泪下,他起身吟哦:“逝将去汝,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凄然吟罢,一声长啸,竹林震响,飞鸟簌簌,四下惊散。

山涛正襟危坐,长叹一声:“嗣宗,天地悠悠,何处可逃?‘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与而谁与?’身处乱世,如君一般谨言慎行,便少惹是非了,何况司马昭将军对足下爱护有加,更宜勉力兼济天下。兴亡无常,生民何辜,仲尼尚不肯独善其身,天生我才,大丈夫难道便甘愿金剑沉埋,壮志蒿莱?”

嵇康是聪明人,马上就听出了山涛的弦外之音,他爱惜地抚摩着那根崩断的琴弦:“巨源兄此来有意乎?当年足下称道我不愿出仕,我私下引君为知己。足下通达世故,对他人鲜少责怪,而我却性格率直,对很多事情不能容忍。近日闻君有右迁之喜,荐我代君之位,实在并不了解我啊!嘉平大屠,名士凋零,甚而贵为帝王,也只是如履薄冰,我如何能够忍受司马屠夫家的肮脏!天下人才多矣,足下何必拉我出仕,助人宰割无辜,污我沾上一身膻腥之气!”

竹林里的空气一时凝固了下来,却见已数次随山涛从洛阳而来的少年王戎站了起来,眨着精光闪烁的大眼睛,朗声道:“当年蘧伯玉仕宦于卫国,不也是春秋乱世吗?孔子周游列国,独在他家中设帐讲学,终身结为挚友,便因蘧伯玉知其不可而为之,尽一己之力弘扬德化、体恤民生之故。蘧伯玉上得南子之敬,下得民众之心,在诸国混战中仍能苦心经营,使得卫国稳立中原。原本流离哀号的百姓,得以安居乐业,非蘧伯玉之功乎?今山公立于朝堂之上,德行如浑金璞玉,为官清正廉洁,选拔俊材必当其所用,不亦社稷之福乎?”

刘伶摇晃着弥勒佛似的大脑袋,笑嘻嘻地四处倒起酒来:“竹林本是逍遥之地,何必为这世俗之事伤了和气呢?当效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方为天下第一等乐事。天地有万古,谁见人长生?显达一时的衮衮诸公,也不过是朝生暮死的螟蛉罢了,何须欣羡?无常一到,万事皆休,自古贵人何曾饶?酒中自有神仙地,何不当下乐陶陶,诸位以为如何?”

阮咸和刘伶一样是乐天派,他弹拨着怀里的自制琵琶,思念起了家中亲人:“伯伦的《酒德颂》,正合吾心,美酒好,明月好,佳人亦好。自然化育万物,百年当尽欢乐。明月在天,清风荡襟,这良辰美景,只宜谈论赏心乐事,何必理那官场纷乱与龌龊!若非今夜竹林里有难得一见的贤主嘉宾,我定要赶回去,与妻儿弦乐歌舞,才不负这清风明月啊!”

嵇康听得哈哈大笑:“伯伦与仲容说得好,富贵不过草头露,营营役役于杀伐之地,怎及逍遥自在如神仙?尊生,不为物役,正是庄子之义啊!”他转头对向秀道:“子期,我新近写了一篇《养生论》,正要和你切磋,只不知你的《庄子注》写得如何?”一直沉默思考的向秀,忽然间豁然开朗:“诸位所言,尽是逍遥之意。鲲鹏万里,适其本性;鸟雀筑檐,又何尝卑微?圣凡同道,名教之中,与自然之地,逍遥亦无差别。情欲自然,养生,正是尊本性而生啊!”

山涛与嵇康相视一笑,彼此无语。仕途进退的选择,是竹林七贤在儒道之间的苦苦挣扎与求索。而这广袤的天地间,风起云涌,气象万千,何必强求一致呢!嵇康的洁身自好、铁骨铮铮,阮籍的任性不羁、爱憎分明,王戎的见识不凡、与时舒卷,阮咸的自然率性、精通音律,刘伶的玩世不恭、玄远宏达,向秀的达观超脱、淡泊宁静,皆为器宇恢宏、宽容明智的山涛所欣赏。纵然走的是不一样的道路,他们的情谊,仍然是深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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