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年都抱怨着,今年不回去了,太花钱了,可每年都还是回来
作者 | 琪哥
编辑 | 小蛮妖
图片来源 | 作者
绘图 | 黄山
路顺着河走。河弯的时候路也跟着弯。车在路上疾驰,一不留神,河不见了。再看到的时候,已经钻到了路的另一边。
河钻到路的肚子下面的地方就是桥。桥附近视野开阔,能看到河两岸的人家,还有远处靠山而居的人家。东边是连绵群山,看上去河是一直从那山里流出来。清晨,山上雾气蒸腾,河面上也跟着缭绕起紫色的雾。雾跟着太阳一起往上升,就慢慢变成金色,终于消散不见。
桥头有个老房子,就坐在视野最好的那个点上。这家的外公,三十年前带着儿女们从更深的山坳里迁出来,在这里落了脚。这个干干瘦瘦的老头儿,自年轻时就似乎有用不完的劲儿,现在仍每天上山放牛,笑声哈哈响。当年,他用炸药把山削去了一块,在原本是山脚的地方,夺出了这座房子需要的空间。于是房子的后门一推开就是垂直的山壁,前门一推开就是桥头。
(一)
村子地处中国东南部山区,依山傍水分布成条带形,周围的山上长满翠竹。村里人曾经靠运毛竹、挖笋、做竹制品赚钱,现在只有像外婆这样的一些老人还在卖笋干赚零花钱。如同山区的很多村庄的情况一样,年轻人们纷纷做起了候鸟,来往于乡村与城市之间。
桥头家的孙辈有四个男孩,如今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最大的男孩阿吉刚刚娶了老婆,今年带了回来过年,为这个大家庭带来了很多欢笑。接下来就轮到阿祥了。过完年,他就27岁了,在农村已经是大龄剩男,所以和两个弟弟相比,他回家过年的喜悦总不那么纯粹,其中夹带着不少焦灼。
初中没读完,他就不愿再继续读书,好些年了,他辗转在东南沿海的多个城镇打工,三天两头换工厂。父母曾经指望他像哥哥阿吉一样,能在打工的厂子里找到女朋友,母亲一遍遍念叨说:“我不要你赚多少钱,就骗个女孩子回家就行!”为这,他也特意换了几个地方,进了几家女工较多的厂子。可是毫无成果。
阿祥心地善良质朴,偏偏笨嘴拙舌,被线长训斥的时候,他连反驳都说不利索,怎么会骗到女孩子。相比之下,他的表弟阿杰则是个机灵鬼,比他小五岁,却比他有着更为丰富的恋爱经验,总是知道怎样说话可以讨女孩子欢心。打工之余,阿杰会留意找女孩子搭讪,不认识的可以认识一下,认识了就可以自来熟地攀谈。阿祥羡慕不已,只怪自己没有生就兄弟们的好口才。
近几年,找媳妇是阿祥每年过年回家的头等大事。由着急到焦虑再到无法抑制的担心,母亲不再寄希望于他的自由恋爱,而是托了亲戚到处给他打听。年轻人们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来十天半个月,于是这段时间就成了相亲的高峰期。
趁着走亲戚的时间,七大姑八大姨都成了临时的媒婆。然而周围适龄的姑娘太少,很多姑娘出去打工,就在城里谈起了恋爱,不会再回到农村找对象。每年能有个一次半次相亲的机会,就已经可以视作是难得的成果了。
前年过年,姨丈的一个朋友帮他介绍,姨丈带着他去看。他们带了酒和水果。女孩子挺好看,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通过这样的见面还能看出什么。她的父母都在场,对他们说,肯定还是得听女孩自己愿意不愿意。那是阿祥第一次相亲,头脑一片空白,过后姨丈批评说他整个人太呆。很快,女方传话来说还是不太合适,并且把酒和水果退了回来。
去年过年,姑婆帮他安排了一次相亲。女孩子见人时没礼貌,他家人当场就没相中,对方对他也没看上眼。他只是去走了一遭,期间没有说一句话。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阿祥还是觉得挫败,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
(二)
阿祥喜欢在家里过年,家人的团聚让他有踏实的幸福感。自打他记事起,父母就常年在外打工,只有过年时才能回来看看他和哥哥。等到他和哥哥也踏上了外出打工的道路,过年更是成了一家四口团聚的唯一时刻。
有一年他在温州做保安,总管欺负他年轻,给他排了除夕晚上的值班。他坐在逼仄的值班室里,看着小电视里的春晚,眼泪刷刷往下掉。今年阿杰没有回来过年,为了拿三倍工资而坚守在流水线上。他想阿杰一个人在县里肯定也觉得很凄凉吧?于是拿出手机拍了一组家里的照片发给阿杰。
在家里过年总有很多事可做,兄弟几个跑前跑后。上午,他们扛着锄头跑到后山上去挖冬笋。表弟阿俊刚刚跟着发小学了几招,寻找冬笋的本领大有提升。三个人挖了两个小时,挖得满身红泥,挖断了一根锄头,只挖到五根笋,其中还有两根小得不够塞牙缝的,但这已经足够他们成就感爆棚,拎回来向外婆炫耀了。
除夕下午,外公和外婆带着舅舅“请年”,阿吉、阿祥和阿俊一起跟着看。舅舅按照外公的教导,在门口的空地上放了一挂鞭炮,烧了一簇纸钱,然后来到厨房里。外婆在大木盆里放了一条鱼,一只鸡和一大块猪肉,在每种肉上都贴了红纸片,鱼和鸡的嘴里还叼着剪好的红纸流苏。舅舅在一旁看着外婆剪纸和贴纸。准备就绪后,舅舅把木盆端到大厅中正对着门口的八仙桌上,两边点上两根高高的红蜡烛。
过了一会儿,估计着年神享用完了。舅舅就把木盆撤下来,换上外婆准备了一整天的饭菜。鸡鸭鱼肉摆满了桌子,酒也是不能少的。舅舅给大厅里的天地君亲师位和厨房里的灶王爷神位上了香。这就是“烧羹饭”了,在年夜饭之前,做好的美味要先请先人回来吃。在这个全家齐聚的时刻,先人会回到家中,分享这人间的烟火。
这些仪式往年都由外公来做,今年两位老人把仪式的规矩教给了儿子,也就是阿祥的舅舅,之后他将成为操办仪式的主角。再过些年,则会轮到他们的孙子阿俊。阿祥的舅舅常年在外做生意,对农村这一套礼俗很是生疏。他乖乖地学做,笑眯眯地在厅里房里转来转去,任由外婆对他各种细节做不周到的数落,平时里桀骜的脾气全然不见。阿俊也倚在门口看得认真,他自幼就被父亲带到县城里,在县城里有房子,工作也在大城市,可是他说:“等到退休了,回来养老真好。”
(三)
吃完年夜饭,天色慢慢暗下来了,三个男孩准备烧“中光火”。“中光”是枯死的松树的树干,留在山上很多年,完全干了,特别适宜烧火。中光稍得旺,象征着来年的运道兴旺。这几年山上已经没有多少中光了,人们便换了其他柴烧,但这个习惯还保留着,站在桥头就能看到好几家的门口都生起了一堆火——一定要对着门口,这样才能把好运气准确地传递给家人。
“每年都是我烧得最旺,可是每年都是我赚钱最少”,阿祥抱怨说。说归说,他还是和阿吉、阿俊一起下到河滩里拾干柴。
柴不多,他们决定集中力量,共同烧一堆大的。他们用枯黄的苇草引火,烧起来之后再把干柴架在火上。火很快旺了起来,一舔一舔地烤人的脸。他们围坐在火堆旁。阿吉用手机拍照。阿俊突然跳起来,跑进屋里,原来是从外婆那里讨来四个小小的番薯,扔进了火堆。
烧中光剩下的炭刚好装满几个火盆。冬天的南方,太阳落山后就骤然冷了起来,屋里只靠火盆取暖。男孩们把火盆端进屋子,给家人烤手烤脚。他们自己则坐在桌前打牌。今年阿杰没有回来,阿俊就拖了父亲凑成四人一起“打炸”。
阿俊的父亲一局局输下去,手气差得不行,被阿俊嘲笑为“慈善赌王”,为大家贡献压岁钱的。阿祥也好不到哪里去,两百块钱很快就输完了。阿吉赢的钱最多,大家一致认为这是因为他娶了新媳妇,带来了好运气。笑笑闹闹到了半夜,刚好赶上春晚数零点倒计时,大家跟着一起数完就去睡觉。外面有人放起了烟花,一瞬瞬的光芒把河面照得闪亮。
(四)
当地风俗初一不能出门,整个村庄显得有些矜持,不过已经有些年轻人更愿意趁着初一出去玩儿,路上车辆来来往往。到了初二,是风俗中走亲戚的日子,村庄的热闹达到了一年之中的顶峰。吃完早饭,阿祥蹲在门口逗狗,抬头看到隔壁邻居家的大姐穿戴整整齐齐,提着一桶油和一箱王老吉走出了门。
三年前,大姐的丈夫患癌症去世。村里人都说是他打工的皮革厂材料有毒,让他得上了肝癌,查出来的时候就是晚期,几个月之间人就没了,留下大姐和三个未成年的儿女。大姐是个要强的女人,子女的吃穿用度仍然保持着原来的水平,连走亲戚时的礼物都从未比之前减半分。阿祥望着大姐干净利落的背影,突然发现她走起路来微微地跛。仔细看去,原来是左脚的高跟鞋旧得变了形,一落步就略略地歪着。
上午,外公的侄子侄女们来拜年,谈话间有人提到旁边的村子里有个姑娘,比阿祥大一岁,还没找到婆家。阿祥听了心里疑惑,现在农村的姑娘这么抢手,她年龄不小了还没嫁,到底是什么原因?而他的父母早已经激动起来,似乎这姑娘就是为他预备下的。姨丈更是操心,直接开始跟人家谈起了见面的时间,很快谈好明天清早就带他去看。
当天晚上,母亲把全家人都叫来开家庭会议,连新嫂子都叫了过来一起听。会议的主题就是阿祥如何能够抓住明天的机会一举成功。
“不要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要表现得活泼一点……要提点东西的吧,到时候也要给长辈发烟”,母亲一边想着一边说。
父亲便起身出去,不多时就拿回来三包中华烟放在桌上。母亲又说:“烟不要你自己揣着,给姨丈揣两包,你自己弄得衣服鼓鼓囊囊多难看……衣服就穿嫂子给你买的新衣服,里面穿白色的衬衫,显得干净一些……”
这样絮絮叨叨说了半晌,母亲又对哥哥说:“你快给他说说,跟女孩子讲话有啥经验。”
阿吉接下去说:“看有机会的话,就去单独跟女生说几句话,至少要个微信号呢,之后也有个发展的机会……”
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直把阿祥的脸说得通红。阿祥想说:“这女孩子为什么这么大还没嫁?”到最后也没说出口。
初三一早,姨丈开车下来接了阿祥去相亲。姨丈是村里的能人,在镇上也小有名气,所以每次相亲都尽量让姨丈带着。在外出打工的浪潮之中,姨丈是个幸运的另类。因为前些年村里流行盖楼房,会开挖机、开卡车的姨丈就成了拆房子、修地基、运送建筑材料的香饽饽。
阿祥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看着,沿路的房子不是四层楼也要撑出个三层,这是村里的时尚,谁家做不到,谁家就没面子。母亲为了给他和哥哥娶媳妇,也拼死拼活地赶了这个潮流,把十几年打工的积蓄都投了进去,连盖带装修,吃空了家底。然而他这两次相亲,女方提出的条件都是在县城买房。显然,父母已经无力再帮他追这个新潮流了。
可是,母亲费尽心思装修好的、有好几个漂亮天台的乡村别墅又有什么用呢?四层楼,每层都有五个大大的房间。过年的时候,他和哥哥回来,只能住上两间。其他房间都是空的,一个家具都没有,在冬天里空得发冷。
可是,他能怪母亲吗?村子里谁家不是拼命地造出一栋豪华的、空空的房子?谁家不是经历了这种永远也追不上潮流的无奈呢?
可是,可是,这潮流到底是哪里来的呢?
(五)
第三次相亲结束了。姨丈带阿祥回家的时候,正赶上第二班客车往村外走。他看到客车上冷冷清清的。每天有两班客车从河上游出发,穿过村子拾满一车人进城。路上要开上两个多小时,才能到离这个村子最近的县城。
这几年,坐客车的人越来越少,尤其是过年时。人们在外面买了车,过年时都开车回家。一排车看下去,没几个车牌是本地的,大都是“浙”或者“粤”。其实买车也就是为了过年这几天,把车风风光光地停在村子里自家房子的门前。
太阳已经挂得高高的了,人们都走出来坐在门前取暖。一排人看下去,或者坐在长凳上,或者蹲在沟边,两眼埋在手机上动也不动。中老年人穿着乡镇过冬特有的棉袄睡衣,每个人都裹得圆滚滚的;年轻人重视风度胜过于温度,衬衫、牛仔裤、开衫、丝袜,姑娘小伙儿个个苗条单薄。
阿祥坐在副驾驶上也不想动,后座的阿俊已经开始聒噪着通过微信向家人传递着相亲的最新消息。“要到微信号了!”“他给女孩爸爸发了烟!”
阿祥听着阿俊叫嚷,不想说话,头晕晕的,回忆起相亲的场景,他还是发懵:他们到了亲戚家里,一大群人,这次要见的姑娘本来年龄就不小,当时还抱着亲戚的孩子,他根本没认出这就是要见的人,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之后就把自己尴尬得不行。
姨丈倒是运用一贯的交际本领,与女孩的父亲聊得火热,从现在的工作一直聊到儿时的游戏,最后不忘轻描淡写说一句:“让俩孩子加下微信吧!”这才要到了姑娘的微信号。要号码的时候,问了人家在哪里工作,就找不出别的话来说,唉,差点把自己噎死。
还能更糟吗?只怕一拖又是一年!
车到家门口,家人就围拢来。阿俊跳下车,跑进家人的包围,眉飞色舞,连说带比划,恨不得一人分饰多角重演一遍现场情况。舅舅和外婆时而打断阿俊追问细节,讨论俩人进一步发展的策略。阿祥站着听了一会儿,就一个人走出房间,四处转悠。
天蓝蓝的,小土狗坐在自己的后腿上,在房前的平台上向西眺望。后院里,山崖下,几只白白的老番鸭傻乎乎地站着,过一会儿就猛地哆嗦一下脑袋,好像是被风吹得打了个寒颤,又好像是想到了什么让它不舒服的未来。
(六)
初三下午,从山上迁下来的另一族人组织了滚龙灯的活动。四点多,他们放起鞭炮,滚起龙灯往山上走去。他们跋山涉水,一直走到他们曾经居住过的老村,在那里舞一阵,再下山走回来。
龙尾巴刚没入山色,就下起雨来了。村子里立刻变得阴冷潮湿,外婆说,滚龙灯的人要吃苦头了,山高路远,又下雨,好在都是年轻人!吃了晚饭,他们还没有回来,家家户户都摆好鞭炮和礼花,人们聚在门口等待着。
快到八点时,龙灯终于从山上游下来,小伙子们的衣服都淋湿了,手冻得通红,但都很开心,时不时跑跑跳跳,那龙也就跟着焕发出活力。龙灯在村子里经过每家都会进去转两圈,这家人就会放起鞭炮以示欢迎。
沿途鞭炮喧闹,礼花不停地把火光喷上天空,村子一次又一次亮如白昼。人们举起手机试图抓住礼花炸响的瞬间,借着白亮亮的光拍下龙灯的清晰图景。
阿祥和家人一起站在平台上看。在鞭炮的炸裂声中,他听到舅舅和姨丈在说,桥对面那家人,鞭炮只放了几响,也没有放礼花,真是话不起事,丢面子。他惊讶于他们在一片嘈杂之中居然能注意到这些细节。
孩子们跟着龙灯跑,大人们跟在后面,阿吉带着老婆,阿祥抱着小妹妹,也跟着走。上村走过之后,龙灯一直游到村里的小空地上。在这里,两队小伙子试图有模有样地舞一下龙灯。
伴着急促的锣鼓声,两条龙尝试追着红球把自己卷成一盘,一条龙成功了,另一条则把自己缠成了一团,头尾猛地绞在一起,人群哄笑起来,小伙子们自己也笑个不停,放弃了尝试,举着龙灯向下村走去。
回到家里,阿祥又听家人说,去年的龙灯活动沿路收了好多红包,人们看龙灯热热闹闹地滚进自己家门,都觉得不给钱就会很没面子,镇政府还给了一万元的大红包呢!今年的龙灯队声明了不好意思再要钱,但塞红包的人还是有很多,外公也包了红包,还把几盒香烟倒在一个大盘子里,让龙灯队进来的时候方便拿。
这样说来,放鞭炮,拿红包,都是给别人看的。走亲戚带礼物,也是带给别人看的。每个人都抱怨着买礼物要花好多钱,可每个人还是都买着。别人是谁?母亲说这次回来过年,已经花了一万块。她一年到头能攒个几万块?她每年都抱怨着,今年不回去了,太花钱了,可每年都还是回来了。那邻家的大姐,一天里多少次拎着成箱成桶的礼物出门?等到她回到打工的地方,又该是怎样地克扣自己的开销?
可是她们明年还会回来,还会一次次提着礼物穿过散落着鞭炮碎屑的村庄。穿过别人的目光。
(七)
滚龙灯这天下午,阿祥见的姑娘开始跟他聊微信,言语间暗示对他还比较中意。全家人又跟着激动一番,阿吉和阿俊争着教阿祥怎样跟女孩子聊天,阿俊说要夸女孩子漂亮,阿吉又说不要夸得太夸张,弄得阿祥紧张起来,自己反倒拿不定主意,好像一下子丧失了讲话的能力。还是阿杰有实战经验,他从家里的微信群知道这个情况之后,慷慨地把自己和女孩子的聊天记录成段成段地发给阿祥,让他直接转发。兄弟三人把脑袋凑在一起看阿杰跟女孩子的聊天记录,啧啧称赞,还是这最小的弟弟最灵光。
也是在这天晚上,姨丈带来了一个消息:阿杰再过几日就要定亲了。家人并不觉得惊讶。前年他在县里工作时,就认识了同村的一个姑娘,正式交了女朋友,谈了一年觉得可以结婚了。姨丈觉得他们年龄还太小,想再等等看。结果在村里传出去,女方父母以为姨丈对姑娘条件不满意,主动结束了这段关系。年前,准确地说就是两个月前,阿杰在KTV里又认识了一个女孩,俩人聊得不错。这回姨丈不敢大意,要快点把亲事定下来。家人对这个消息高兴不已,聊着聊着话题又转到阿祥身上。姨丈向母亲建议说,阿祥这次也要尽快定下来才好,不要放任两个孩子聊微信,时间越长越麻烦。母亲说何尝不想赶紧定,只是自己两天后就要出去打工了,还请姨丈在家里多帮着张罗张罗……
阿祥已经默默地走到门外。在这件关乎他后半生福祉的头等大事里,他的发言权最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坐在房前的平台上,屋里家人的说话声隐隐传出来,没来由地,他突然想到自己的名字,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毫无悬念的名字:姓氏,家族留下的,无可更改;然后是字辈,前几代人就已经规定好了的,甚至已经刻在了他爷爷的墓碑上;本来可以有些创意的最后一个字,也是根据哥哥的名字凑出来的。这名字就已经说明了他的命运。
手中的手机振动了一下,姑娘又发来消息。他不愿家人又凑过来盘问,往前走了几步,就走到了河边。他看到姑娘在问他:“如果真的结了婚,我家亲戚特别多,姨姨叔叔的有十几家,每年过年都得去送东西,你能接受吗?”他想说能,可是又想想自己那点可怜的工资,到时候八成是要送光了,万一不能呢?能与不能之间,他就看着河水发起呆来。冬日的河面比夏日窄了很多,可到桥下还是水势汹涌,卷起大团大团的浪花。他觉得自己就像这河水,这日子刷拉拉地溜走。他觉得自己还不如这河水,河水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而他不知道。
初六,阿杰从县里回来了。手机里是跟女朋友的合照,家人传着看了好多遍,交口称赞姨丈做事爽利果决。阿祥觉得这个女孩似乎没有上一个女孩有气质,而上个女孩也还没有男朋友,也许阿杰本来可以再争取一下?看着阿杰被父亲催着火急火燎的样子,这个想法他自然是不敢说出来的。
初八,姨丈带着阿杰带着礼物拜访了女孩家,这门亲事就算彻底定下了。第二天,阿杰开车带着他的未婚妻到县里去买首饰,当天花了五万元:除了给女孩买戒指、手镯这些首饰,还给她买了一部iPhone7。
(八)
阳光和暖的午后,桥头家的男孩们结伴往山里走。他们想再去看看外公在搬到桥头之前住过的地方。已经结了婚的阿吉,订了婚的阿杰,被催着结婚的阿祥和还可以再拖个一年半载的阿俊,半个多小时的路程,四个人都走得汗津津的。
他们从小在桥头的房子里生活,一起长大,像这样寻访老村的旅程,他们一起走过许多次。
小时候是好奇,是探险,是路上趟不尽的流水,钓不完的青蛙。
大了之后是亲切,是团聚,是一年一度温习儿时的游戏,更新彼此的生活。
而现在,四兄弟沉默地走在泥土路上,怀旧、留恋,伴着那么一点伤怀,甚至一点点孤单。他们多多少少已经意识到,扑面而来的婚姻和家庭生活正在将他们拉得越来越远。像这样寻访老村的旅程,走一次,少一次。
老村里已经没有了人家,连灶王爷的小庙都跟着迁走了。常年没人住的老房子梁折顶坍。有的只剩下几面山墙,勉强举着残破的屋顶,疲倦地立在冬日的阳光里,屋基上已经生出了丛丛苇草,长得有山墙那么高。明明是暖暖的阳光,硬是被这苇草搅出了几分荒凉;有的倾颓到只剩下一片碎砖,完全隐没在高大的苇草丛中。乍一眼望过去,看不出曾有几代人在这里繁衍生息的痕迹。
只有那从山坡上蜿蜒至水边又轻轻过了河的石板路,说有人踩着它在山上生活了很多年,又踩着它走了。
那石阶曾背起多少前人的脚步。他们往前走去了,就没法经常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