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为什么一直坚持写散文? 鲍尔吉·原野:我多次遇到这样的提问,但提问者并没告诉我如果不写散文应该去做什么。 崩爆米花或唱二人转比写散文更好吗?不清楚。如果战争发生了,我们都在逃难的路上,连写小说的也不例外。 我从小不喜欢有输赢的游戏,不擅长棋类和球类。我喜欢一个人在公路上奔跑,最近的状态是55分钟跑10公里。我在60分钟内做完300个俯卧撑,不停歇游泳一小时。不参加比赛,自己玩儿。写作如果去除输赢的负载就卸掉了很大的包袱,像独自跑步,只专注于呼吸和每一步正确的落地,就可以长期玩儿下去。长期缓慢地做一件事会发现其实你并不了解这件事。尔后逐渐明白了一点,又明白了一点。上天不会把这些窍门一下子给你,而把它们撒在漫长的路上,在荒草和荆棘里。我觉得这几年我刚刚会写散文,这是写了20年才得到的收获。散文是独立篇章,没有长期写作,就没办法在很多平庸的作品里选出一些好东西。倘若写了一辈子也没写出什么佳作,倒也不必愧疚,因为并没浪费别人的生命。米沃什写过,一个陌生人到华沙,他走出火车站寻找他要去的地方。他走过许多街道,看到教堂、喷泉、男人和女人,走了六个小时,却回到了火车站。这情形也会发生在作家身上,发生在谁身上都未可知。 2 蒙古族血统和草原情结对你创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鲍尔吉·原野:我使用汉文创作,文学营养来自于19世纪欧美文学,这两种因素对我写作的影响更大。汉语文简洁生动的特质会让散文珠圆玉润,而欧美文学中的人道主义的光芒在我心中永难磨灭。血统是什么?它是无意识的文化传承。比如说,蒙古人在草原上挖一个坑,固定毡房的桩子。游牧结束后,他用土把坑填满踩实。他们认为土是大地的肉,铁锹挖的坑是大地的一个伤口,要让它愈合。蒙古人除去盖房子,尽量不去砍树,他们说树里有神灵居住。蒙古人何其幸运地对此信以为真。蒙古人的民歌翻来覆去在唱故乡的山峰河流,唱父母的恩德,唱马。这些观念在我心里引起极大共鸣。 3 你希望成为怎样一个写作者? 鲍尔吉·原野:我愿像儿童一样重新体悟大自然,记录岁月流进我心里的清水和蜜,如葡萄牙诗人安德拉德说的,“做一颗星辰的兄弟,或者儿子。”单纯地生活,在平静中获取力量,保持罗丹所说的“工作与耐心”,并随时准备接受自己的失败。 4 “作品的你”和“生活的你”的关系是? 鲍尔吉·原野:我媳妇说过一句至理名言。她说,散文里面“我”字出现得越少越好。我觉得她凭这一句话就可以出任文学大奖评委。“我”在我作品里只起到穿针引线的作用,我不在作品里塑造我读书、思考的不凡形象。有人在我的书里看到了有意思的人和事,都是老百姓的故事,问这是真的吗?此乃“吾欲仁,斯仁至矣”。什么人招什么人。我喜欢和被称为底层的人混在一起,他们又常常被称为“人民”。人民朴实、豁达、幽默,我在他们中间就像一条被放生的鱼,活泼欢喜。 (问:你接下来的写作关注什么?) 最近我写了一些散文,题目或可反映出我的关注——《蝴蝶的折痕》、《更多的光线来自黄昏》、《蚯蚓》、《墙》、《大寒》、《雨水》、《春分》、《树的道路铺在空中》、《到哪里都认得出火的模样》、《黑蜜蜂》、《雪落在雪里》等。我写大地、天空、河流、季候、火、夜晚,不仅仅是草原和动植物。罗素说的“简单而深远是美的真理”,是我写作最好的指针。简单难,深远难,简单而深远更难。写大自然不俏皮不调侃不时政不深奥不国学不西化不时尚不绷着不父老啊乡亲,但有结实的美与善。 5 家人对你价值观、人生观的形成的影响? 鲍尔吉·原野:我父亲那顺德力格尔17岁加入内蒙古骑兵,参加过东北战场的浴血战斗。我母亲乌云高娃14岁参加革命。他们在红色营垒里战斗、生活、学文化和组成家庭。童年时,我家尚有能力听收音机、看画报、看电影,我的父母努力工作,报答给他们带来新生活的政权。 “文革”肇始,我父亲被关押,被吊打15昼夜,身上骨折十多处,脊椎骨折三节。我妈被办“学习班”。我那时六七岁,经历了抄家和挨打,我现在也不知道家属院的小孩为什么打我,之前我经常把家里的干粮偷出来给他们吃。我家的玻璃被打碎,数九天,屋里冻得像冰窖。 夜里,我和我姐围着被子在炕上坐着,冻得睡不着。我俩不会做饭,把玉米面放锅里煮汤喝。 我住的盟公署家属院40多栋房子,我每天都在想从哪一栋房子窜回家而不至于挨打。挨打的结果是怯弱、沉默和孤单。尽管如此,我从小到现在听我父亲讲的都是“人要忠诚老实”。 我母亲讲“做人诚实善良”。他们言行一致,本分善良。有一度我迷上了撒谎。比如我去军分区玩,我妈问,答曰在水文站玩。我妈发现后训我,打我都改不掉我撒谎的毛病,谎言像牙一样围在嘴边。有一回,我妈被我气哭了,她说老天爷让她生一个撒谎的儿子是在惩罚她。她越哭越伤心,最后用衣襟蒙着脸大哭,我吓坏了,从此不敢撒谎。如今迫不得已撒谎时先结巴,后出汗,撒完谎极为空虚。 我小时候,全家下放五七干校。回城时我偷了一个排球。我妈发现后领着我驱车一百多公里回到五七干校。到连部,她把球拿出来放到我手里,让我对工宣队长说“这是连里的排球,我偷走了,送回来”。我说不出这句话,哭了。她逼我必须说,我低头说出了这句话。我耳朵听到我说的话,真是可怕,一生忘不了。我父亲是翻译家,今年87岁,每天跟电视一起唱蒙古民歌。我妈81岁了,她喜欢跑步和读侦探小说。我年龄越大,越觉出父母教我本分是送我护身法宝。功名利禄保护不了一个人,本分才有长久。 6 你怎样看待金钱? 鲍尔吉·原野:以我挣的钱,谈论金钱如同雾里看花。但我觉得一个人的收入应该自然地分成几份。父母一份,儿女一份,亲戚朋友一份,自己一份。每一份是多少,考量一个人。 7 你的爱情观和婚姻观? 鲍尔吉·原野:我不相信爱情。每个人说爱情的时候,各自定义不一样,这个词有一百多种含义。拉罗什福科说,“爱情如鬼魂,人人都在谈论但谁也没见过。”爱情是从莎士比亚开始的剧作家们最爱编造的一件事,它使小说家、电视剧制作商、时尚界和写歌词的人都有饭吃。如果世上有过爱情,也是短暂的,到底有多短,每人的境遇都不一样。 婚姻要靠运气。男人娶到一位贤惠的妻子就已成功了一半,男人则要付出更多的责任心。别指望荷尔蒙领你走一辈子,它是个小偷和骗子。 8 你心目中蒙古族男性的特征,关键词? 鲍尔吉·原野:他们柔情。他们用那么粗大的手给小羊羔喂奶粉,柔情像火苗在他们眼里跳荡。 他们沉默。游牧民族不太产生善说的人,滔滔不绝者是说书艺人。牧民沉默地瞭望草场,表情生动,他在心里跟自己说话呢。两个牧民在一起无语喝茶是常事。 他们孝亲。我见过的所有蒙古人,无论男女没人不孝敬自己的老人。无子女的人,老了会被自己的侄子、外甥接到家里养老送终。 他们崇尚诗文。蒙古男人崇拜背诵赞词、颂词的人,诗人在牧区享有崇高的地位。但蒙古诗歌的韵律极为高妙,音节优美、寓意多关,是复杂的艺术品,不是天才成不了诗人。 他们称颂、想念并忠诚于成吉思汗。 9 什么是你难忘的风景? 鲍尔吉·原野:多了。1.我在斯图加特的索力图山的熊湖边上跑步,见到一排坐在木椅上的老年人的背影。他们的前景是云母色的湖水,对岸有黝黑的松林,林上是幼稚的蓝天。我跑了1小时转回这里,他们还坐着,没换地方也不变姿式势这时候你觉得风景是神圣的,而动作和说话属于犯罪。2.新疆的和布克赛尔县城的广场建在高处,边上有巍峨的江格尔冬宫。那天傍晚,十多位老年人在开阔的广场上跳舞。他们低着头绕着很小的圈子跳舞,天空上蓝灰的云层边缘着了火。3.开车走过呼伦贝尔一条林间公路,雪花似的蝴蝶扑到车上,80公里的路上一直如此。回头看车辙雪白。 10 做过最疯狂的事,或做过哪些疯狂的事? 鲍尔吉·原野:1976年,我在赤峰县当铺地大队当知识青年。那年元旦夜里,我看水渠。这地方冬春抽机井水汇地保墒。大渠的水带着冰流,在一处跑水了。那时说水利是农业的命脉,跑水跟跑血差不多。地冻了,没法挖土去堵跑水的豁口,我穿棉袄棉裤跳到齐腰深的冰水里搬石头和草袋子堵住了漏洞。之后从渠里爬不上来了,勉强爬上来发现棉裤浸水有三四十斤重。走一会儿,棉裤冻成两块铁,特粗,不回弯了。用石头砸也不管用,脱也脱不下来。我几乎挪着回到青年点。走到食堂,趴窗户看他们正吃热气腾腾的晚餐,我才觉得自己委屈,之前本想让他们看看我悲壮的棉裤。那时候人都疯了。 11平时喜欢的健身方式? 鲍尔吉·原野:我跑步和冷水浴刚好到20个年头。跑步改变了我的身体,意志力和性格。我在近30个省市和外国的城市乡村都跑过步。说这个话题我容易炫耀,不说了。坊间盛传村上春树跑步的美誉后,我基本不敢说我也跑步。美国前总统乔治·布什比村上跑得好,但中国人只记得他吃饼干差点被噎死的事。 12如果第二天醒来,你可以获得任何一样东西(可以是抽象的能力、品质,也可以具体可感)你希望是? 鲍尔吉·原野:这些年,我常常梦见和盟公署家属院的小孩一起玩,摔跤、抗马战、撕皮掳肉,于最激烈时惊醒。一想自己竟50多岁了,离那时已有40多年,不觉鼻腔酸楚。我想获得一个下午回到童年,和小伙伴们一起走墙,上小卖店偷咸盐放在嘴里咂吮,坐在墙根晒太阳。虽然他们打过我、骂过我,但我想念他们。小时候我是黑帮分子的狗崽子,身穿系扣的横格衫衣和绿皮鞋,而他们衣不蔽体。这可能都是我挨打的原因。那时候,我们的手背在冬天冻得裂血口子,红脸蛋如土豆皴皮。我们跑起来像风一样快,摔倒后脑袋磕一个大包也不至于昏过去。我们趴在电影院的房顶,揭开瓦片听电影。我们自己画游泳票混进游泳池。我们坐在南山顶上数赤峰城里的路灯。我们一起讨论糖的滋味并咽唾沫……有一个下午就够了。 受访者简介 鲍尔吉·原野,1958年出生,蒙古族,作家。出版散文集数十部,获多种文学奖项,作品选入大中小学语文课本。与歌唱家腾格尔、画家朝戈并称中国文艺界“草原三剑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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