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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菜秋天萝卜赛人参:唐宋词序言

 Lovr魏 2017-02-23
序言(一) 周汝昌
词,原是配合隋唐以来燕乐而创作的歌辞。后来逐渐脱离音乐关系,成为一种长短句的诗体。一直以格律诗的面貌流传至今。向来以唐诗、宋词并举,可见它已成为这个历史时期文学上最有成就的代表。现略述词在唐五代和两宋的发展过程及其流派。


词的最初全称是“曲子词”,“词曲本不相离,惟词以文言,曲以声言耳”(刘熙载《艺概》)。所以,“曲子”或“词”都是它的简称。后来“词”终于占了优势,成为通用名称,与诗并列为韵文中的一体。
曲子词是包括民间曲子词和欧阳炯所称诗客曲子词说的。前者可以晚清在敦煌发现的《云谣集杂曲子》及其他曲子的残卷为代表;后者可以《花间集》为代表。试将二者加以比较,便可明了词的产生及其初期发展情况。
(1)敦煌曲子词绝大部分是无主名的作品;而《花间集》里的作者除少数外,皆有行实可考。
(2)《花间集》较长的词,如薛昭蕴的《离别难》(87字),欧阳炯的《凤楼春》(77字),毛熙震的《何满子》(74字),都是引近而非慢词。但敦煌曲子里已有《倾杯乐》、《内家娇》等百字以上的长调。
(3)在形式上,二者同调名的格式并不完全一样。又在敦煌曲子词里虽同属一调句法也很有出入,《花间集》里这种情况就比较少。试就韵、字数、单双叠等方面比较即知。
(4)从内容上看,《花间集》里的作品绝大多数是描写男女间的悲欢离合。像鹿虔扆的《临江仙》写亡国之痛,孙光宪的《后庭花》赋陈后主故事,这类词就很少。至于敦煌曲子词抒写的内容就广泛得多。王重民在其《敦煌曲子词集叙录》里说:“有边客游子之呻吟,忠臣义士之壮语,隐君子之怡情悦志,少年学子之热望与失望,以及佛子之赞颂,医生之歌诀,莫不入调。其言闺情与花柳者,尚不及半。”又指出:如“生死大唐好”、“早晚灭狼蕃”等句,则是外族统治下敦煌人民之壮烈歌声,绝非温飞卿、韦端己辈文人学士所能领会,所能道出。
(5)就语言方面比较,花间作品重词藻典雅,而敦煌曲子词则用朴素语言。温庭筠词固好用金玉锦绣等字雕琢;就是色彩较为平淡的韦庄词也和敦煌词有所不同。以韦词《思帝乡》两首和敦煌曲子词《菩萨蛮》一首为例:同样描写恋人的山盟海誓,韦词是“说尽人间天上,两心知。”敦煌曲子干脆一句话:“枕前发尽千般愿。”同样作坚决之辞,韦词说:“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敦煌词却说:“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根据上面的比较,有些问题我们获得一个初步印象,如:令词和慢词是同时兴起的。所谓南唐以来但有小令,慢词盖起宋仁宗朝的说法,并不正确。词在民间创始时,内容原很丰富。说什么词为艳科,以婉约为正宗也不符合事实。更重要的是敦煌曲子词还保存了原始词的本来面貌,而《花间集》存词则显示所谓“诗客”们接受这一新的形式而加以发展。大体上是沿着如下方向进行的:
(1)排斥俚言俗语,让它典雅化起来。炼字琢句,逐渐由浅显走向浑成,但无晚宋词晦涩之弊。
(2)词在民间初创阶段,体式尚不怎样严格。到了诗人手里,便从章句、声韵上去考究。使得形式渐渐固定下来。
(3)民间词的内容是抒写多方面的,但那些寄情声色的诗客,供奉内廷的词臣,为了自己或统治者消遣的需要,写了大量艳词。
经过这样一个阶段,固然使得词渐失其民间文学本色,但由于体制和作法更加成熟,奠定了后来在两宋大发展的基础。、


由于词客曲子词大盛于两宋而民间曲子词今存资料绝少,故论述词的发展只得取材于文人的创作而研讨其流变。
既然词是乐章,因而在其发展进程中,视其与音乐关系如何,形成了不同的两条道路;贯串着宋代三百多年历史,成为影响词风的因素之一。
这两条道路是:(一)创制新调,要求歌辞与音乐密切配合。(二)恢张词体,革新歌辞抒写的内容。
《花间集》共收七十七调。见于崔令钦《教坊记》所载调名如《曲玉管》、《夜半乐》、《倾杯乐》、《兰陵王》等,不见于晚唐五代词而见于宋词,可见宋人采用旧调的范围较广。但唐宋乐曲不一定完全相同。如白居易的《杨柳枝》不同于朱敦儒的;韦应物的《三台》不同于万俟雅言的;张祜的《雨霖铃》不同于柳永的。大致唐诗人习惯为五、六、七言绝句,如何使声拍相合是乐工的事。宋词人则每用旧调衍其声,并配以参差长短的句子。这说明自唐迄宋曲与辞的配合逐渐讲究起来。
北宋柳永、周邦彦等通晓音律,既本古乐以翻新调,又善于创作谐合音谱的歌辞。但张炎对于周邦彦的评论,还嫌他没有做到尽善尽美。在其所著《词源》里说:“……崇宁立大晟府,命周美成讨论古音,审定古调。……而美成诸人又复增演慢曲、引、近,或移宫换羽为三犯四犯之曲。按月律为之,其曲遂繁。美成负一代词名,所作之词浑厚和雅,善于融化诗句而于音谱且间有未谐。”按方千里等和周词简直四声不敢稍异,张炎还指摘他“间有未谐”,可见此派对于合乐要求之高。
就今日存词来看,温庭筠但分平仄,晏殊已注意到去声,柳永更重视分去上。此后周邦彦、姜夔、张炎等对字声的要求一个比一个严格。姜夔在过巢湖时作了一首平韵《满江红》,序里指出《满江红》旧调用仄韵多不协律,如末句用“无心扑”三字(按此为周邦彦词句),歌者将心字融入去声方谐音律。并说明他这首词“末句云‘闻佩环’则协律矣。”因知姜夔是反对让歌者融声以谐律的。张炎在《词源》里记载他的父亲张枢“每作一词必使歌者按之,稍有不协随即改正。”并举《瑞鹤仙》“粉蝶儿扑定花心不去”句改“扑”为“守”乃协,说明“雅词协音虽一字亦不放过”。又举《惜花春起早》“琐窗深”句改“深”为“幽”仍不协,改为“明”字歌之始协。说明虽同为平声,亦“有轻清重浊之分”。“深、幽”与“明”词义正相反,是重视协律已不惜改动歌辞的句意。
与此相反的一条道路就是黄庭坚所谓“寓以诗人之句法”(《小山词序》),要求“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同上),而把协律放在第二位。
黄庭坚词,晁补之曾讥诮他是“著腔子唱好诗”。苏轼“以诗为词”更为明显。他简直在词的发展中划下一条分界线。
当时因袭唐五代词风的作家,如晏几道自述其作词动机是“病世之歌词不足以析酲解愠”(《小山词自序》),因别制新词由家伎“品清讴娱客”(同上)。还是以能应歌为主。秦观所作也是“语工而入律”(《避暑录话》)。苏轼却于此时给词另辟一条新的途径。王灼说:“东坡先生以文章馀事作诗,溢而作词曲,高处出神入天,平处尚临境笑春,不顾侪辈。或曰:‘长短句中诗也’。为此论者,乃是遭柳永野狐涎之毒。诗与乐府同出,岂当分异”(《碧鸡漫志》二)。可见当时有人反对走这条路,王灼为之辩护。
前人对苏词的评价大都很高,看法也大体相近。晁补之说:“苏东坡词,人谓多不协音律。然居士词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能改斋漫录》十六)。胡寅说:“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浩怀逸气,超然乎尘俗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柳氏为舆台矣”(《向子諲酒边词序》)。刘辰翁说:“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岂与群儿雌声学语较工拙”(《辛稼轩词序》)从上面这些话看,苏轼词的特点是于音律渐疏,而内容更为丰富。作者的性情抱负更能表现于字里行间,因而词境扩大,词体始尊。
他的影响如何呢?王灼说:“东坡先生非醉心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碧鸡漫志》二)。有哪些人继承这条向上的路呢?元好问说:“坡以来,山谷、晁元咎、陈去非、辛幼安诸公俱以歌词取胜。吟咏性情,留连光景,清壮顿挫能启人妙思。亦有语意拙直,不自缘饰,因病成妍者,皆自坡发之(《遗山文集.新轩乐府序》)。按其他学东坡者如叶梦得、向子諲辈尚多,不一一列举。
词到苏轼,确是一大转变。指出作者可以不受音律的束缚,破除艳科的成见,改变声律而忽视文辞的作品,声价自减,日即湮没。惟有不依赖曲谱以存的歌辞,仍为爱好文学者所传诵。
因此,苏轼及其同派词人的贡献是扩大词的歌咏范围,不仅延长了词的生命,并使其获得新的发展。他给南宋爱国词人的影响尤其显著,留下了更为丰富多采的词篇。
上述两条道路虽各有所偏,但在创作实践中名家仍力求兼顾。如苏轼的词并非不能歌唱,不过要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俞文豹《吹剑录》述幕士答东坡语)。晁以道尝见其酒酣自歌《阳关曲》,陆游也说“试取东坡诸词歌之,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以上见《老学庵笔记》)。至精于音律的词家如周邦彦、姜夔、张炎等,也是词章能手,写了很多传诵至今的词作。
这两条道路一直贯串在词的发展史中并明显影响词的风格。大体说来,重视音乐关系者词多婉约,不受束缚者词多豪放。自明张綖谓“词体大略有二:一体婉约,一体豪放”(《诗馀图谱》),论词者好就词的风格分为如此两派,但这仅仅是粗线条的区分。张綖又说:“婉约者欲其词调蕴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宏,然亦存乎其人。”人,不能脱离所生活的时代和社会,因而当时政治经济的影响无往而不表现在其作品中。我们试从这个角度进一步略述唐宋词的流变及其重要作家。


明清以来之论词者,尝有拟词于诗而评其盛衰。如尤侗谓:“唐诗有初、盛、中、晚,宋词亦有之”(《词苑丛谈》序)。刘体仁则合五代及宋去看,他说:“词亦有初、盛、中、晚,不以代也”(《词绎》)。意见各殊,由来已久。明俞彦早就反对说:“唐诗三变愈下,宋词殊不然……南渡以后矫矫陡健,即不得称中宋也”(《爰园词话》)。诗词各有其发展经过,无互相比照必要。为了说明方便,似可将词在唐宋的发展历程分为四期:(一)唐五代和北宋初年;(二)北宋中叶到南渡;(三)南宋时期的壮怀高唱;(四)晚宋的哀感低吟。
从唐五代到北宋初叶,跨越的时间很久,可以说是令词发展极盛时期。刘子庚《词史》有《论隋唐人词以温庭筠为宗》、《论五代人词以西蜀南唐为盛》两个章目,这一说法是符合实际的。温庭筠以前诗人存词甚少,相传为李白作的有《菩萨蛮》、《忆秦娥》。刘禹锡的“和乐天春词”还自注“依《忆江南》曲拍为句”,可见文人接受民间词的形式,“依声填词”还不甚习惯。到温庭筠才“能逐管弦之音为侧艳之词”(《旧唐书》本传)。据说唐“宣宗爱唱《菩萨蛮》词,令狐相国(綯)假其新撰密进之,戒令勿他泄,而遽言于人,由是疏之”(《北梦琐言》)。宦途失意,却在词的创作方面颇有成就,甚至掩其诗名。词的艺术造诣很高,后为西蜀所重视,赵崇祚辑《花间集》,以温词压卷,选录达六十六首之多。此集凡录作者十八人,就中与温并称的有韦庄。其他皇甫松属晚唐,张泌属南唐,和凝属后晋,孙光宪属荆南,馀皆蜀人。他们词的风格都与温庭筠近似。按唐末五代之乱,北方都市多被破坏,惟西蜀、南唐尚能保持安定,社会经济有些发展,都市出现一定繁荣。更加统治者的享乐需要,于是适合宴会演唱的令词便兴盛起来。
南唐词家以后主李煜及冯延巳为最著。李煜早年写过一些如“花明月暗笼轻雾”(《菩萨蛮》)等绮靡无聊作品,及至国破家亡,才意识到“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浪淘沙》),而发出“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相见欢》)的哀叹,王国维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人间词话》)。冯延巳在五代词人中是位重要作家。陆游《南唐书》纪载“玄宗(李景)尝……从容谓曰,‘吹皱一池春水,何干卿事?’(《谒金门》)延巳对曰,‘安得如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之句!”陆游斥其“稽首称臣于敌……而君臣相语乃如此”,其实这种政治影响在李景和冯延巳的词里已隐约有所反映。到李煜明说“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虞美人》)则与《花间集》里鹿虔扆的“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临江仙》)同一伤感。就其大者言之,西蜀、南唐的词风可以说同属于花间一派。馀风及于北宋初期,虽经改朝换代,也没有多大改变。
宋初令词作家,向来推重晏殊、晏几道父子及欧阳修。宋刘攽说:“晏元献(殊)尤喜江南冯延巳歌词,其所自作亦不减延巳。”(《贡父诗话》)。清刘熙载说:“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艺概》)。几道为殊幼子,行辈较晚,但所作仍继承花间词风,成为此派最后一位重要作家。陈振孙说“叔原在诸名胜集中独近逼花间,高处或过之”(《直斋书录解题》),黄庭坚说:“独嬉弄于乐府之馀……士大夫传之,以为有临淄公(晏殊)之风耳,罕能味其言也”(《小山词序》)。北宋真、仁两朝是专制政权巩固,都市商业经济繁荣的盛世。神宗以后的社会,则是农村经济渐濒崩溃。由于父子所处时代背景不同,反映于其词作也就有闲雅和婉及感伤艳丽之别。
花间派的令词发展到一定阶段,已不能满足各方面的需要。于是革新派词人先后兴起。从北宋中叶直到南渡,最著名的词家柳永、苏轼、周邦彦都曾致力于此。柳永创作慢词,苏轼变词风为豪放,都是针对花间派令词而进行的改革。到周邦彦又把花间、革新两派之长融合为一,被誉为“集大成”(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的词家。他们对于词的革新都是有很大贡献的。关于苏轼,前面已谈了一些。柳永从事慢词的写作,似更早于苏。宋翔凤说:“耆卿失意无聊,流连坊曲,遂尽收俚俗语言编入词中,以便伎人传习。一时动听,传播四方。其后东坡、少游、山谷辈相继有作,慢词遂盛”(《乐府馀论》)。柳词善于铺叙,唯有慢词才能大开大阖;东坡恢张词境,也需要馀地供其驰骋。周邦彦提举大晟府,在慢曲创调填词方面贡献更多。这对于后来词的发展影响很大。自东坡以洒脱旷达之气入词,词体已由形式的解放进而为内容的革新。周邦彦无“大江东去”之词,然如其两首《西河》“金陵”及“长安道”之清劲,亦庶几风格近似。这一时期其他著名词人,尚有张先、贺铸及苏门四学士秦观、黄庭坚、晁补之等。张先、贺铸也曾为词体革新努力。张先《安陆集》中已多慢词;贺铸的《六州歌头》“少年侠气”与苏轼的《江神子》“老夫聊发少年狂”同样是抒写豪情壮志之作。秦七、黄九并称,而晁补之认为“黄鲁直间作小词固高妙,然不是当行家语,自是著腔子唱好诗……近世以来,作者皆不及秦少游”(《能改斋漫录》)。李清照却说:“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黄即尚故实而疵病”(《苕溪渔隐丛话后集》)。陆游《老学庵笔记》谓易安“讥弹前辈,概中其病”。这位杰出的女词人于汴京破后南渡,流离转徙,词情为之一变。她说:“伤心枕上三更雨……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添字丑奴儿》)“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永遇乐》)具见政治大变动对于作家的影响。
南宋百五十年间,几与内忧外患相终始。早在北宋范仲淹防守西夏时,就写过边塞词,对当时的词风未见影响,欧阳修还取笑他是穷塞主。及至金、蒙贵族统治者相继入犯,国内主战主和势力互为消长。这种关系国家兴亡的政治社会影响反映于词中者特别显著,其前期激于爱国热情,表现为壮怀高唱;及末期大势已去或为亡国遗民,但有哀感低吟而已。因此整个南宋词坛,约可分慷慨愤世和感喟哀时两派。时间略有先后,然亦互相交错。
慷慨愤世的词家当以辛弃疾为代表。向来苏、辛并称,苏也曾写过“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江城子》),同为革新派的贺铸也写过:“不请长缨,系以天骄种,剑吼西风”(《六州歌头》)。这究竟是少量的。稼轩则抑郁不平之气皆寄之于词。同一词风的作者除岳飞、李纲、赵鼎诸将相外,稍前则有请斩秦桧之胡铨。其词说:“欲驾巾车归去,有豺狼当辙”(《好事近》)。因送胡铨而获罪的张元干有词说“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贺新郎》)。以(《六州歌头》)使张浚罢席的张孝祥,在闻采石战胜写词说:“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水调歌头》)。并世的有大诗人陆游,前人评其词“纤丽处似淮海,雄慨处似东坡”(杨慎语);“超爽处似稼轩”(毛晋语)。《谢池春》云:“壮岁从戎,曾是气吞残虏……望秦关何处?叹流年又成虚度!”《诉衷情》云:“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这些与辛弃疾的《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很相似。其他如:“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鹧鸪天》);“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夜游宫.记梦》);“云外华山千仞,依旧无人问”(《桃源忆故人》),也都是愤慨语。陈亮、刘过皆尝与稼轩交游,其词不仅风格相同,甚至体制、句法亦甚近似。陈亮《水调歌头》送章德茂使虏云:“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刘过《贺新郎》“弹铗西来路”云:“男儿事业无凭据,记当年击筑悲歌,酒酣箕踞”。刘克庄晚出,追踪稼轩。其《贺新郎.送陈子寿赴真州》云:“两淮萧索惟狐兔,问当年祖生去后,有人来否?多少新亭挥泪落,不梦中原块土,算事业须由人做”,陈经国《沁园春.丁酉感事》也说:“谁使神州,百年陆沈,青毡未还……渠自无谋,事犹可做”!更晚的吴潜,其词如:“报国无门空自怨,济时有策从谁吐”(《满江红.送李琪》);“抖擞一春尘土债,悲凉万古英雄迹”(《满江红.金陵乌衣园》)。依然辛派词风。这时祸国殃民的是贾似道,外患已换了蒙古。此派到文及翁和文天祥还有风格豪迈的词,其后便告结束。
感喟哀时的词人,举其著者则前有姜夔、后有张炎。其间史达祖、吴文英等对故国河山之恸表现较少,似渐习惯于偏安之局。到周密、王沂孙等亲见亡国惨变,又复深感黍离之悲。姜夔比辛弃疾晚十馀年。周济说:“白石脱胎稼轩,变雄健为清刚,变驰骤为疏宕”(《宋四家词选序论》)。按辛、姜为南宋并时二大词宗,发越、含蓄,作风迥然不同。白石重音律,典雅,自是远绍清真。宋翔凤谓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国,皆借托比兴,于长短句中寄之”(《乐府馀论》)。今检《白石道人歌曲》,殊多感慨乱离,俯仰身世之作:“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扬州慢》);“绿杨巷陌,西风起、边城一片离索”(《凄凉犯》);“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鴂”(《八归》);“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月,目极伤心”(《一萼红》);“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点绛唇》)。感时伤事,一以清空含蓄之笔出之。沉郁悲凉,回肠荡气。
史达祖词以《绮罗香.春雨》及《双双燕.春燕》最为后世传诵。然其身世潦倒之感,故国河山之思,时亦见于词中,如:“思往事,嗟儿剧,怜牛后,怀鸡肋。……三径就荒秋自好,一钱不值贫相逼”(《满江红.书怀》);“天相汉,民怀国……老子岂无经世术,诗人不预平边策”(《满江红.出京怀古》);“楚江南,每为神州未复,阑干静,慵登眺(《龙吟曲》)。吴文英词或病其晦涩,或称其幽邃。无论为“晦”为“邃”,要皆难于索解。故集中虽有感慨之作,不必强为附会。其较为明显者,如:《贺新郎.陪履斋先生沧浪亭看梅》云:“乔木生云气。方中兴英雄陈迹,暗追前事。战舰东风悭借便,梦断神州故里”。南宋时沧浪亭为韩世忠所有,此为怀韩之作。
自蒙古铁骑南下,宋王朝终于覆灭。周密、王沂孙、张炎等皆痛遭神州陆沉,身受压迫。斜阳衰柳,但馀蝉曳残声了。周密早岁效吴文英之工丽,晚作则似张炎凄清。其《一萼红.登蓬莱阁有感》云:“好江山何事此时游”!具见其感喟之深。王沂孙词如:“病叶难留,纤柯易老,空忆斜阳身世”(《齐天乐.蝉》);“千古盈亏休问,叹漫磨玉斧,难补金镜……看云外山河,还老桂花旧影”(《眉妩.新月》)。无论抒情咏物,皆情调凄咽,亦可窥见其亡国落拓的悲伤。张炎是及见临安全盛的贵公子,而晚年不免于卖卜寄食,宜其不胜盛衰兴亡之感。《高阳台.西湖春感》云:“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八声甘州.饯别沈秋江》云:“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空怀感,有斜阳处,最怕登楼。”凄咽苍凉,无限感慨。其他如刘辰翁的《兰陵王.丙子送春》、《永遇乐.上元》、《宝鼎现.春月》诸词,都是辞情悲苦。蒋捷的《贺新郎.兵后寓吴》、《虞美人》“少年听雨歌楼上”,汪元量的《六州歌头.江都》、《莺啼序.重过金陵》等,亦皆怀念故国,感慨平生。
总之:自“诗客”接受民间曲子词的形式从事创作,又经沿着两条道路进行革新发展,到北宋晚年的词坛,一般已奉周邦彦为典范。及汴都失陷,诗人乃一变浮靡作风为严肃态度,或悲歌慷慨,或感喟情深。辛同姜是这一时期的重要作家。影响及于宋末。
唐宋词,是我国古代文学光辉遗产,至今犹为人们所喜爱。这里,略述其发展过程及主要流派,聊备本书读者参考。错误之处,尚希指正!

宛敏灏
一九八七、十二
序言(二)
近年来,中国出版界出现的诸般特色之一,是很多诗词鉴赏一类书籍相继印行。这是一个新兴的可喜的现象。它并非只是一种“风气”。由于历史的原因,向来极少这类著作问世,几乎形成了一个文化方面的空白;而读者却非常需要这些个人撰写的或集众家合编的赏析讲解的书物,来解决他们在欣赏唐宋名篇时所遇到的困难,提高他们的欣赏能力。本辞典的编纂,正是这一历史要求背景下的一部具有规模的洪编钜制。
唐诗宋词,并列对举,各极其美,各臻其盛,是中外闻名的;而喜爱词的人,似乎比喜欢诗的人更为多夥,这包括写作和诵读来说,都是如此。原因何在,必非无故。广义的“诗”(今习称“诗歌”者是),包括了词;词之于诗,以体裁言,实为后起,并且被视为诗之旁支别流,因而有“诗馀”的别号。从这一角度来说,欣赏词的要点,应该在诗之鉴赏专著中早就有所总结和抉示了,因为二者有其共同质性。但词作为唐末宋初时代新兴的正式文学新体制,又有它自己的很多很大的特点特色。如今若要说说如何欣赏词的纲要与关键时,我想理应针对上述的后一方面多加注意讨论才是,换言之,对如何欣赏诗(无论是广义的,还是狭义的)的事情,应当估计作为已有的基础知识(例如比兴、言志、以意逆志、诗无达诂……),而不必在此过多地重复赘说。
基于这一认识,我拟乘此撰序之便,将个人的一些愚见,贡献于本辞典的读者。
我想叙及的,约有以下几点:
第一,永远不要忘记,我国诗词是中华民族的汉字文学的高级形式,它们的一切特点特色,都必须溯源于汉语文的极大的特点特色。忘记了这一要点,诗词的很多的艺术欣赏问题都将无法理解,也无从谈起。
汉语文有很多特点,首先就是它具有四声(姑不论及如再加深求,汉字语音还有更细的分声法,如四声又各有阴阳清浊之分)。四声(平、上、去、入)归纳成为平声(阴平、阳平)和仄声(上、去、入)两大声类,而这就是构成诗文学的最基本的音调声律的重要因子。
汉语本身从来具有的这一“内在特质”四声平仄,经过了长期的文学大师们的运用实践,加上了六朝时代佛经翻译工作的盛行,由梵文的声韵之学的启示,使得汉文的声韵学有了长足的发展,于是诗人们开始自觉地、有意识地将诗的格律安排,逐步达到了一个高度的进展阶段——格律诗(五七言绝句、律句)的真正臻于完美,是齐梁以至隋唐之间的事情。这完全是一种学术和艺术的历史发展的结果,极为重要,把它看成了是人为的“形式主义”,是一种反科学的错觉。
至唐末期,诗的音律美的发展既达到最高点,再要发展,若仍在五、七言句法以内去寻索新境地,已不可能,于是借助于音乐曲调艺术的繁荣,便生发开扩而产生出词这一新的诗文学体裁。我们历史上的无数语言音律艺术大师们,从此得到了一个崭新的天地,于中可以驰骋他们的才华智慧。这就可以理解,词乃是汉语文诗文学发展的最高形式。(元曲与宋词,其实都是“曲子词”,不过宋以“词”为名,元以“曲”为名,本质原是一个;所不同者,元曲发展了衬字法,将原来宋词调中个别的平仄韵合押法普遍化,采用了联套法和代言体,因而趋向“散文化”,铺叙成份加重,将宋之雅词体变为俗曲体,俗语俚谚,大量运用;谐笑调谑,亦所包容;是其特色。但从汉语诗文学格律美的发展上讲,元曲并没有超越宋词的高度精度,或者说,曲对词并未有像词对诗那样的格律发展。
明了上述脉络,就会懂得要讲词的欣赏,首先要从格律美的角度去领略赏会。离开这一点而侈谈词的艺术,很容易流为肤辞泛语。
众多词调的格律,千变万化,一字不能随意增减,不能错用四声平仄,因为它是歌唱文学,按谱制词,所以叫做“填词”。填好了立付乐手歌喉,寻声按拍。假使一字错填,音律有乖,那么立见“荒腔倒字”,——倒字就是唱出来那字音听来是另外的字了。比如“春红”唱出来却像是“蠢哄”、“兰音”唱出来却成了“滥饮”……。这个问题今天唱京戏、鼓书、弹词……也仍然是一个重要问题。名艺人有学识的,就不让自己发生这种错误,因为那是闹笑话呢。
即此可见,格律的规定十分严格,词人作家第一就要精于审音辨字。这就决定了他每一句每一字的遣词选字的运筹,正是在这种精严的规定下见出了他的驾驭语文音律的真实工夫。
正因此故,“青山”“碧峰”“翠峦”“黛岫”这些变换的词语才被词人们创组和选用。不懂这一道理,见了“落日”“夕曛”“晚照”“斜阳”“馀晖”,也会觉得奇怪,以为这不过是墨客骚人的“习气”,天生好“玩弄”文字。王国维曾批评词人喜用“代字”,对周美成写元宵节景,不直说月照房宇,却说“桂华流瓦”,颇有不取之辞,大约就是忘了词人铸词选字之际,要考虑许多艺术要求,而所谓“代字”原本是由字音、乐律的精微配合关系所产生的汉字文学艺术中的一大特色。
然后,还要懂得,由音定字,变化组联,又生无穷奇致妙趣。“青霄”“碧落”,意味不同;“征雁”“飞鸿”,神情自异。“落英”缤纷,并非等同于“断红”狼籍;“霜娥”幽独,绝不相似乎“桂魄”高寒。如此类推,专编可勒。汉字的涵义渊繁,联想丰富,使得我们的诗词极其变化多姿之能事。我们要讲欣赏,应该细心玩味其间的极为精微的分合同异。“含英咀华”与“咬文嚼字”,虽然造语雅俗有分,却是道着了赏会汉字文学的最为关键的精神命脉。
第二,要讲诗词欣赏,并且已然懂得了汉字文学的声律的关系之重要了,还须深明它的“组联法则”的很多独特之点。辛稼轩的词有一句说是“用之可以尊中国”。末三字怎么讲?相当多的人一定会认为,就是“尊敬中国”嘛,这又何待设问。他们不知道稼轩词人是说:像某某的这样的大材,你让他得到了真正的任用,他能使中国的国威大为提高,使别国对她信增尊重!曹雪芹写警幻仙子时,说是她“深惭西子,实愧王嫱”。那么这是说这位仙姑生得远远不及西施、昭君美丽了?正相反,他说得是警幻之美,使得西施昭君都要自惭弗及!苏东坡的诗:“十日春寒不出门,不知江柳已摇村。”是否那“江柳”竟然“动摇”了一座村庄?范石湖的诗说“药炉汤鼎煮孤灯”,难道是把灯放在药锅里煎煮?秦少游的词说:“碧水惊秋,黄云不暮”。怎么是“惊秋”?是“惊动”了秋天?是“震惊”于秋季?都不是的。这样的把“惊”字与“秋”字紧接的“组联法”,你用一般“语法”(特别是从西方语文的语法概念移植来的办法)来解释这种汉字的“诗的语言”,一定会大为吃惊,大感困惑。然而这对诗词欣赏,却是十分重要的事情。我们的诗家词客,讲究“炼字”。字怎么能炼?又如何去炼?炼的结果是什么?这些问题似乎是艺术范畴;殊不知不从汉语文的特点去理解体会,也就无从说个清白,甚至还会误当作是文人之“故习”,笔墨之“游戏”的小道而加以轻蔑,“批判”之辞也会随之而来了,——如此,欣赏云云,也岂不全成了空话和妄言了?因此,务宜认真玩索其中的很多的语文艺术的高深的道理。
至于现代语法上讲的词性分类法,诸如名词动词等等,名目甚多,而我们旧日诗家只讲“实字”“虚字”之一大分别而已。这听起来自然很不科学,没有精密度。但也要思索,其故安在?为什么又认为连虚实也是可以转化的?比如,石湖诗云:“目青浮珠佩,声尘籁玉箫。”浮是动词,一目了然,但籁应是“名词”吧?何以又与“浮”对?可知它在此实为动词性质。汉字运用的奇妙之趣,表现在诗词文学上,更是登峰造极,因而自然也是留心欣赏者的必应措意之一端。其实这无须多举奇句警字,只消拿李后主的“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来作例即可看得甚清:譬如若问“东”是什么词性词类?答案恐怕是状词或形容词等等。然而你看“水长东”的东,正如“吾欲东”“吾道东”,到底该是什么词?深明汉字妙处,读欧阳词——“飞絮蒙蒙,垂柳栏干尽日风”之句,方不可致为“词性分析”所诒,以为“风”自然是名词。假使如此,便是“将活龙打作死蛇弄”了。又如语法家主张必须有个动词,方能成一句话。但是温飞卿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一联名句,那动词又在何处?它成不成“句”?如果你细玩这十个字的“组联法”,于诗词之道,思过半矣。
第三,要讲欣赏,须看诗词人的“说话”的艺术。唐人诗句:“圣主恩深汉文帝:怜君不遣到长沙。”不说皇帝之贬谪正人是该批评的,却说“圣”“恩”超过了汉文帝,没有像他贬谪贾谊,远斥于长沙卑湿之地。你看这是何等的“会讲话”的艺术本领!如果你认为,这是涉及政治的议论的诗了,于抒情关系嫌远了,那么,李义山的《锦瑟》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他不说如今追忆,惘然之情,令人不可为怀;却说何待追忆,即在当时已是惘然不胜了。如此,不但惘然之情加一倍托出,而且宛转低廻,馀味无尽。晏小山作《鹧鸪天》,写道:
“醉拍青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
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
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
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此词写怀人念远,离恨无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而归信无凭,空对来书,流泪循诵——此本相思之极致也,而词人偏曰:来书纸上诉说相思,何能为据?莫如丢开,勿效抱柱之痴,枉费伤心之泪。话似豁达,实则加几倍写相思之挚,相忆之苦;其字字皆从千回百转后得来,方能令人回肠荡气,长吟击节!这就是“说话的艺术”。如果一味直言白讲,“我如何如何相思呀!”岂但不能感人,抑且根本不成艺术了。
第四,要讲词的欣赏,不能不提到“境界”的艺术理论问题。境界一词,虽非王国维氏所创,但专用它来讲究学的,自以他为代表。他认为,词有境界便佳,否则反是。后来他又以“意境”一词与之互用。其说认为,像宋祁的“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矣;欧公的“绿杨楼外出秋千”,着一“出”字而境界全出矣。这乍看很像“炼字”之说了。细按时,“闹”写春花怒放的艳阳景色的气氛,“出”写秋千高现于绿柳朱楼、粉墙白壁之间,因春风而倍增骀宕的神情意态。究其实际,仍然是我们中华文学艺术美学观念中的那个“传神”的事情,并非别有异义。我们讲诗时,最尚者是神韵与高情远韵。神者何?精气不灭者是。韵者何?馀味不尽者是。有神,方有容光焕发,故曰“神采”。有韵,方有言外之味,故曰“韵味”。试思,神与绘画密切相关,韵本音乐声律之事。可知无论“写境”(如实写照)“造境”(艺术虚构),都必须先有高度的文化素养造诣,否则安能有神韵之可言?由是而观,不难悟及;只标境界,并非最高之准则理想,盖境界本身自有高下雅俗美丑之分,怎能说只要一有境界,便成好词呢?龚自珍尝笑不学之俗流也要作诗,开口便说是“柳绿桃红三月天”,以为俗不可耐,可使诗人笑倒!但是,难道能说那七言一句就没有任何境界吗?不能的,它还是自有它的境界。问题何在?就在于没有高情远韵,没有神采飘逸。可知这种道理,还须探本寻源,莫以“境界”为极则,也不要把诗词二者用鸿沟划断。比如东坡于同时代词人柳永,特赏其《八声甘州》,“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以为“高处不减唐人”。“这高处”何指?不是说他柳耆卿只写出了那个“境界”,而是说那词句极有神韵。境界有时是个“死”的境界,神韵却永远是活的。这个分别是不容忽视的分别。
第五,如上所云,已不难领悟,要讲词的欣赏,须稍稍懂得我们自己民族的文学艺术上的事情。如果只会用一些“形象的塑造”、“性格的刻画”、“语言的生动”等语词和概念去讲我们的词曲,良恐不免要弄成取粗遗精的后果。因此,我们文学历史上的一些掌故、佳话、用语、风尚,不能都当作“陈言往事”而一概弃之不顾,要深思其中的道理。杜甫称赞李白,只两句话:“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还有人硬说这是“贬”词(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实是诗圣老杜拈出的一个最高标准,析言之,即声清,意新,神俊,气逸。这是从魏晋六朝开始,经无数诗人摸索而得的一项总结性的高度概括的理论表述。如果我们对这些一无所知,又怎能谈到欣赏二字呢?
大者如上述。细者如古人因一字一句之精彩,传为盛事佳话,警动朝野,到处歌吟,这种民族文化传统,不是不值得引以为自豪和珍重的。“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人谓是“微词”,我看这正说明了“脍炙人口”的这一诗词艺术问题。
至于古人讲炼字,讲遣辞,讲过脉,讲摇曳,讲跌宕,……种种手法章法,术语概念,也不能毫无所知而空谈欣赏。那样就是犯了一个错觉:以为千百年来无数艺术大师的创造积累的宝贵经验心得,都比不上我们自己目前的这么一点学识之所能达到的“高”度。
词从唐五代起,历北宋至南宋,由小令到中、长调慢词,其风格手法确有差异。大抵早期多呈大方自然、隽朗高秀一路,而后期趋向精严凝炼,绮密深沉。论者只可举示差异,何必强人以爱憎。但既然风格手法不同,欣赏之集中注意点,自应随之而转移,岂宜胶柱而鼓瑟?所应指出的,倒是词至末流,渐乏生气,饣豆饣丁堆砌、藻绘涂饰者多,又极易流入尖新纤巧、轻薄侧艳一派,实为恶道。因此清末词家至有标举词要“重、拙、大”的主张(与轻、巧、琐为针对。)这种历史知识,也宜略明,因为它与欣赏的目光不是毫无关系的。
序言不是论文,深细讨论,非所应为;我只能将一些最简单易晓、不致多费言说的例子,提出来以供本书读者参考。这是因为一部辞典成于诸家众手,篇中或不能逐一地都涉及到这些欣赏方面的问题,在此稍加申说,或可备综合与补充之用。
本辞典共收词1518篇,撰文者共327家。这诚然是目前所能看到的一部最为丰富多彩的赏词巨著。像我们这样一个伟大而又有着特别悠久的文化历史的民族,对于自己的传统文学财富的价值绝不能是以一知半解为满足的,我们应当不断地研索,并且使得越来越多的人,特别是青年一代,都能对诗词的欣赏有所体会理解,这对于我们的“四化”这一宏伟事业中的精神文明建设,关系实非浅鲜。本书的问世,必然引起海内外爱词者的高度重视。谨以芜言,贡愚献颂。

周汝昌
一九八五、十二、十二、呵冻写讫
乙丑十一月初一,至前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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