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莹 母亲不知道屈原,也不知道祭江,但母亲知道每年的端午节要包粽子。 但是,端午节前夕,年近九旬的母亲忽然病了,病得很重,但母亲自己并不知道,她还在张罗着包粽子。全家人心里乱乱的,都劝她不用忙活了,现在谁家还包粽子呀,街上什么样的粽子都能买到的。大概母亲也感觉到精力不济,便依了儿孙们不再张罗买粽叶买糯米了。但厨房墙上一把上年的粽叶,母亲舍不得扔,还给藏到储物柜里了。 以往每年端午节之前好久,母亲就开始张罗包粽子了。先要上街买些糯米来,要挑那米粒晶亮亮的,透着诱人的光泽,这种米煮出的粽子,很黏很香,嚼在嘴里甜腻会久久粘在牙上,刷牙漱口味都去不掉。所以,母亲会上街一个米摊一个米摊转悠,一定要找到可人的糯米,才肯掏出钱拎回来,然后单独放在米柜最深处,生怕哪天谁不知道做了米饭吃掉。 待端午节临近了,市场上会有卖粽叶的小贩沿街叫卖,其实也就是芦苇叶。母亲一听见吆喝,就噔噔噔迈着小小“解放脚”去买芦苇叶了。那芦苇叶绿绿的,鲜鲜的,一片一片摞起来,一把一寸高。母亲拣得很仔细,但她并不拣最宽的叶子,而喜欢挑四指宽的叶儿,后来才知道这样的叶子和上年的旧叶儿好搭配。接着母亲会要一大把马莲草,这种韭菜一样的草叶长长的,细细的,与那粽叶摆到一起,才开始讨价还价。待那绿油油的草叶买回来,就挂到厨房的阴面,等着慢慢去掉了水分,我也就知道端午节快到了。 当端午节还有几天的时候,母亲便把阴干的草叶丢进锅里用水煮了。母亲这才说了秘密,用芦苇叶马莲草包裹才有粽香味,而且这些草叶只有煮过才有韧劲,怎么折都不开裂的。这些草叶煮过就更绿了,绿得像那些年流行的军装,连那锅里的水都泛出莹莹的绿色。煮过草叶浸在绿水里,就等着来用了。 然后,母亲把那袋糯米倒进米盆,一遍遍地淘净了,净得那米在水里像一窝细珍珠,晶亮亮的。待把米淘净了,用笊篱捞到案板上晾干,才又放进盆里。再把亲戚从陕北捎来的红枣红豆洗净。这些枣,都是干枣,母亲只选中等个的,圆圆的,红红的,像一颗颗红玛瑙。那红豆,母亲会放到簸箕里挑拣半天,把里面石子碎土拣净了,再放到铁锅去煮,待煮得很软了,用一把铁勺,在铁锅里来回研磨。一会儿工夫,一盆红豆就成一碗豆沙了。母亲会放一把白糖进去,使劲搅匀了,才放到案板上。 这时,母亲招呼家人围坐到一张方桌旁,把糯米、豆沙、红枣、芦苇叶、马莲草整整齐齐放到桌面上。母亲年年都要先做个示范,抽出两片新叶,又抽出一片旧叶夹在新叶中间,再从中间窝成一个锥形三角状。她一手攥着“三角”,一手抓把糯米放在角窝里,再拣三颗红枣放进去,撒把米压实了,才把粽叶折回来,包成四角粽子。然后母亲随手抽出一根马莲草,使劲捆扎好那个粽子。这时母亲像欣赏一件工艺品一般左右端详,捏捏四角是不是瓷实,就扔进了钢精锅里。为吃的时候好分辨,母亲将马莲草或扎成交叉的,或扎成平行的,来区别红枣馅和豆沙馅。整整一下午,全家人都在围着母亲忙碌。母亲包得很快,只见那粽叶在手上一搭,米、豆、枣就装实了,那马莲草在粽叶上忽地一转,一个粽子就包成了,很快那钢精锅便铺满了一层。我有时候淘气,也笨笨地想照样包个粽子,却总是裹上后,有米要从四角漏出来,还得母亲把我包的粽子拣出来,解开来重包一遍。 等到要煮粽子了,母亲还是很细心的,她要在铁锅底扣一只搪瓷碗。这可是一门学问呢,如果中间不放个碗,锅底的粽子就会烧糊,染得一锅粽子都会有糊味不好吃了。然后母亲把粽子一个一个围着瓷碗摆好,摆好一层再放一层,最上边的总是尖尖朝上,宛如锅里冒出一窝密茬茬的青笋。最后,母亲把锅盖扣上,再在锅盖上压上两块砖。小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压砖,母亲说里边压了一只小鬼,没有砖会自己跑出来。有一年我想看看那小鬼的模样,刚把砖头移开,锅盖就扑通动了一下,吓得我后退一步,一家人便笑个不停了,以后这便成了我家端午节年年的话题了。 那时家里的灶台是带风匣的,人要坐在灶台边不停地拉风匣,还要不时地看火势朝灶里送炭。现在想想,这个活应该是端午节最枯燥最累的,但每次都是母亲自己操劳,每每等我睡着了,母亲还在厨房里呼啦呼啦地拉着风匣。我知道母亲要拉到半夜的,半夜那粽子才算熟了。母亲会小心地煨好火,等我们早晨睁开眼,穿好衣服,才招呼家人到厨房,给一人碗里放一个粽子。 我吃得很甜很香,嘴角满是粽米也顾不得擦,便又伸碗要吃第二个了。母亲便用围裙擦擦我的嘴,从锅里捞一个放到我碗里。后来尽管家里烧煤气了,但母亲仍然要等到半夜,粽子熟了才肯睡下,全家人已经习惯了,好像那就是母亲的“专利”。 但我发现母亲很少吃粽子,她早晨要提一篮粽子出门,去敲邻居们的家门,只听见走廊里一片道谢声。等她转一圈回来,那锅里的粽子有一小半就不见了。所以,我背上书包一出门,便听见楼道里有同学夸赞母亲包的粽子好吃,我便因母亲的粽子在同学面前昂首挺胸了。 后来我上班了,街面上啥时都能看见卖粽子的了。但每年临近端午节,母亲还是会像往年一样张罗着买粽叶、买糯米。我看到母亲脸上的皱纹,便劝她不用忙碌了,上街买几斤粽子有个过节的意思就可以了。但母亲听不进去,说买的粽子不好吃,里边包的馅也不放心。所以我家还是要年年自己包粽子的,包好了母亲还喜欢给邻居们送去。后来她脚痛,就叫我去送。我用碗端着几个粽子,站在走廊里直感觉不自在,这年月谁家稀罕这几个粽子啊,但邻居们却都很热心,一个劲儿谢谢母亲的好心,夸赞母亲心善手巧,他们都吃了好多年了,到了端午节就等着尝这一口呢。 我听着却有泪水在打转了。 后来,母亲出门上街,怎么也买不到粽叶了,就张罗谁到乡下去买点回来。但这次母亲不再提买粽叶的事了,我便悄悄松了一口气,以为母亲老了,皱纹都爬到脖子上了,手脚也愈发不利索了,也该过个清闲的端午节了。所以端午节那天,我把一个礼盒粽子打开,蒸热了几个,切了一片端给母亲,还故意讨巧地说,这粽子没有妈包得好吃,就凑合……但母亲却皱着眉头说,我可不是病了不包粽子了,是你们这几年把我包的粽子吃了,可别人送来的吃不了,就放坏喂猫了,我看着心痛啊。我听了不由一怔想申辩,母亲顿了顿又说,要是以前咱给人家的粽子,人家也放坏了喂猫了,咱会是个啥心情?都是地里打的粮食,我见不得这么个糟蹋。 我听了,怔怔地愣在那里,喉咙里哽咽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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