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下雨了。 柳深青坐在桌前执了一笔,笔尖皴擦稀疏墨色盖过檐外雨声轰鸣。 雨在这儿是极平常的事。天儿总有些阴沉,尤是夏季连绵不绝的雨水总会生生折腾几个月。乌檐黛瓦宛如挂了瀑般不住流着雨水重重滴打门外青石台阶。 柳深青岿然不动。 执着画笔点染水墨,颇文雅的抚去纸上皱起折痕。 他起身。 未撑纸伞便赤着脚蹚过庭院儿中已深雨水前去开门。 他柳深青本就不是什么庄重之人,做画师,也做的随意。 “敢问先生……”门外那人中山装裹身,见他一副朴素模样便稍作放心道,“可否容我们戏班在此借宿一晚?” 柳深青打量了下他身后的六七个人,轻颔了首答应便侧身让道。 也是了。天儿已近黄昏,雨也不曾停。且这城郊只有他一户人家。 队伍从他身旁擦过。最后那人回眸瞧了他浸于冷水中的双脚,匆匆一瞥后撂了句:“当心着凉。” 柳深青以笑回他。 大堂甚是整洁。一行人踏上台阶后都自觉磕了磕鞋上泥土。柳深青抬手带上书房门,扣门声掩去房中桌上纸画凌乱。 “旧舍颇乱,还请各位莫要嫌弃。” “先生是一人住此?” 柳深青闻声抬首看向方才那人。 “花懿泠,莫要随意打听人家事。”戏班主朝那人呵斥一句,旋即转脸堆砌起抱歉的笑,“失敬失敬。” “无妨。如先生所言,我确实一人住此。”柳深青颇牵强地扯了个淡淡弧度道。 被呵斥的那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随手丢下包袱便抱胸往那一站。 “敢问先生我房间在哪?” 柳深青敛了笑意。 “东西厢房两床一榻,够五人睡。不知哪位愿意打地铺或屈尊与我共枕?”
夜色沉浮雨打萍。 花懿泠轻轻翻了个身。尽量不弄出声响惊醒旁边熟睡的人。 该死。他心道。 背后传来柳深青呼吸轻微,和了窗外滴答揽出一片夜色。他的风湿又发作了。伸手捂住膝盖狠狠揉了揉却丝毫不减痛感。 咬住唇瓣不让冷气咝咝倒抽,由膝处传来的疼痛刺激着每一根神经。周遭是极静的,静到他大口喘息如此突兀。 寂寥。 “想勾搭我儿子?没门儿。” “你一男儿身还想抢我未婚夫?怎么不滚去死!” “你不过是个低微戏子罢了。戏子本该无情,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花懿泠,你生来便是副贱骨。认命罢。” 花懿泠,你生来便是副贱骨。 就认命罢。 五更天。雨还未停。 柳深青睁了眸子。只听窗外雨声淅沥和了耳畔压低啜泣点点滴滴。 “你怎么了?” 他一怔。 “无事,犯些风湿罢了。” 稍哽咽着一句话淡淡带过整夜疼痛。 “我这儿有药酒,你要不擦擦?”柳深青下榻点着了煤油灯,从柜里取出瓶颇透明的赭红色液体轻轻晃了晃。 微凉触感遂了他手温度一点点消去疼痛。花懿泠闭了嘴沉默不语,只是瞧了对面人儿长眉平淡眼睑微垂。 “现在可好些了?” 他未言语。左手掩于袖下攥紧了被角揉出一片折痕。 “先生与我萍水相逢,为何要对我如此好。” 柳深青塞酒塞的手一滞。 “……有难定要相助。” 他颇有些讥诮地勾了勾唇角。 “谢了先生。我这戏子无情,方才的话别放心上。” 贰. 花懿泠。 北平城中一无依孤儿。 养娘不过一届奴婢。一辈子妥妥贴贴低眉顺眼地伺候主子。死的时候,还没落着个像样儿坟墓。 他穷。但他有副好嗓子。 跑到那戏班子里随口一唱就博得了戏班主的欢心,满口应称着给予高额报酬。到头来。 只不过落了个受尽欺凌还无出头之地的困境罢了。 “那你为何不从戏班里逃出来?”柳深青笔下一顿,发觉青山晕染的还略有些不足,便又补了一笔上去。 花懿泠冷漠地扯了半分嘴角。 “逃过。次次皆被抓了回来毒打一顿。” 旋即撩起袖子露出小臂上怵目疤痕。 “戏班在北平吃不着饭了,便跑到这儿来谋生。”他瞧着柳深青复杂神色嘲讽道。 “……今日之言,出于你口,入在我耳。你得当心。” 花懿泠颔首。 “我要去唱戏了,你可听?” 雨停了。 长沙城里是繁华的。一路行人来往商贩熙攘,绫罗绸缎与粗布麻衣皆踏过雨后路面不平水洼儿。 柳深青坐于台下斜倚着方桌,手中画笔不停轻巧勾勒台上花旦眉目细腻妆容明丽。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他搁下笔,抬首瞧了台上花懿泠唇边宛然。 台下听戏人是一片叫好。 花懿泠掩了唇浅笑低首,轻移步退了下去把台子留给唱生的那位。茶肆里倒是安静,惟有茶水入盏缓缓和了戏腔泠泠盖过柳深青笔墨皴擦。 他掷下笔。 取了画起身绕过茶客步至后屋。 花懿泠方才解了发上珠翠便见一人扯着画纸伶仃踏进门。侧了脸看他不由勾出个浅浅弧度。 “给你。可喜欢?” 纸上犹有戏子容颜俊俏。 “喜欢。”他颇不好意思地抿了唇道,“谢谢。” 柳深青随意倚了屋墙弯了弯唇角,双手环了胸道:“喜欢就好。望还能为你多画几幅。” 花懿泠解盘扣的手一滞。 “戏班于此生根了。”他淡淡道,掩去方才顿滞故作轻巧地褪去戏袍,“你想画多少都可。” 语罢唇边笑意又深了些。
一晃已是半年过去。 难得下雪了。 柳深青捏着院儿中梅花枝子,玉蕊散了清香飘荡至人鼻尖留下一缕淡淡痕迹。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暗香什么来着……” “暗香浮动月黄昏。” 他抬首。 只见花懿泠独独立于门边肩上还残留着未掸去的薄雪。 微湿棉鞋踏过院中陷下些不深不浅脚印。 柳深青抬手给他拂去肩上冰冷,瞧着对面人儿眼角妆粉残留便心下一动折了枝梅横于他耳廓。 “遥知不是雪,惟有暗香来。”手指轻划过那人耳畔,碎碎念完后不禁浅笑出声,“你就如这梅花一般清冷啊。” 花懿泠只觉面颊略有些烧。 偏了头去避开他手指温度,眼底慌乱却掩不去唇角上扬明显。柳深青垂了手,轻咳道:“去屋里坐坐?” 起风了。梅枝在风中晃荡着坠下些零散花瓣。 梅英疏淡。
叁. 哈……哈…… 真是好极了呢。 “呸。下贱东西。”台阶上那人朝他脚下啐了口唾沫,话语中冷淡也断了挽回余地,“有如此变态嗜好可真令人恶心。” 花懿泠不可置信地抬眼,微颤睫毛掩去眼底悲戚战栗晦暗不明。 “你……如此看我?” “对。”那人颇不屑地掸去纸尾上烟草沫,匀匀吐出一串儿烟圈道,“不然我还能如何看你?” 他一怔。绞紧了十指刻下痛楚。 “你就这么……讨厌我?” “我已和她订婚。” 心,霎那冰冷。 “你赶紧走吧。”那人抱臂冷眼瞧着他道,“你生来便是副贱骨,就认命罢。” 你生来便是副贱骨。 贱骨……吗。 北平,又下雨了啊。 月亮总在离别时圆满,细雨总在绝望时飘起。可是天注的这些美好事物皆如此无情。 花懿泠摇晃着踏在青石路上,布鞋儿轻擦地面盖过唇边轻悄笑喘连连。踉踉跄跄走回戏院儿颓然便往墙上一靠。 眼睛好痛啊。是雨水落到里面了罢。 “哟,怎么淋的跟只狗似的。来唱个曲儿?” 小生唇边勾起一抹明显嘲讽,瞧他落魄模样便伸手狠狠拍了拍他脸。 “滚。” “哟嗬你小子……” “赶紧滚!” 小生稍有些诧异地瞧着面前人儿散出满身戾气。旋即鼻腔里轻哼一声,挽起袖子朝他脸上便是狠狠一巴掌。 “吼老子?再吼一个啊?” 花懿泠抬手抹了把唇边血迹,墨黑眼底翻涌晦暗怨恨交错看的那人扬手又是一巴掌。 “贱伶人。” 哈……哈哈…… 伶人,就贱了吗。 他猛地睁了眸子。 梦,又做这梦了。 已是六更天儿。窗外进来的几缕微亮熹光无端在脑海里勾勒出些青衫画笔缥缈交错的影儿乱了思绪。 他起身,耳畔一撮发丝已被薄汗浸透。手指攥被轻悄和了唇边叨念缓慢。 “梨花淡白柳深青。” 柳深青。 等我。 肆. 翌日晌午。 柳深青拿着鸡毛掸子细细拂着书架,落灰被掸起在空中滞了滞便飘落下去。 有人敲门。 他搁下掸子去了院儿里。 门口站着个约莫着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见他开门,便稍有些生涩地递了一纸薄笺过去。 “阿泠托我给你的。” 柳深青拆开信笺,薄如蝉翼的白纸上墨色数笔胡乱涂抹着拼出几句汉字。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才敢与君绝。等我。】 署名花懿泠。 他看了不禁扯出个淡笑。欣喜之余也在好笑不过隔了三条街何须找人托来故弄玄虚。 “他人呢?” “你说阿泠?他……他……”那姑娘忸怩着攥紧衣袖,犹豫半天却是凑到柳深青耳边轻轻道,“他被我爹关起来了。” 柳深青一怔。 “你爹?谁?” “啊……就是戏院儿的班主。” 他猛地便攥紧了信笺,纸张滋啦声吓得那姑娘往后一退。墨黑眸子里晦暗汹涌着翻腾起波浪。 “带我过去。” 雪化了。 徒留街道面儿上潮乎乎的惹人不悦。 衣着颇光鲜的戏班主捏着个瓷盏,见他来了还是不急不缓地嘬着茶。语调平淡似是已预料到了。 “哟,是柳先生啊。今个儿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废话不多说,花懿泠呢?” 戏班主砸吧砸吧嘴儿,搁下瓷盏道:“他想逃出去。我就给他关起来了,怎么着?” “我赎人,你开个价。” “哧。”戏班主颇不屑嗤笑一句,手指磕着木桌叩了些空空声响,“既然如此那便容在下问一句,柳先生家可是有副《岳麓湘江图》?” 柳深青一怔。 “我知道你柳家三代都是画画的。”戏班主唇边堆砌起假笑,微眯的鼠眼中透了些狡黠光芒,“不如你把那画给我,我就放人。” “……好。” 戏班主颇有些诧异地瞧着他。 “柳先生真是爽快人。”他朝一旁小生使了个眼色便继续道,“那现在就取来?”
入夜了。窗外白雾氤氲掩了深沉夜色中烛影摇红。 花懿泠只觉身上凉飕飕的。颇费力地睁了眸子入眼便见柳深青眼睑微垂神情平淡。 “醒了?” 嗓子干涩到无法出声只得微张了张嘴,柳深青见罢便从一旁桌上取了杯水一点点灌进他喉咙里。 “可好些?” 他轻轻颔首。 这才发觉皮肤火辣难忍。抬胳膊一看,只见紫紫红红大小不一的伤痕怵目惊心,无一不散着痛意。 “别动。”柳深青摁下他胳膊,用手中白布又蘸了些淡褐色药水,涂抹均匀后轻吹了吹。 “这哪儿……” “我家。”柳深青随意把白布往水盆里一掷,湿着手便望他脸上摸去,“这次赎你我可是损失了不少。” 花懿泠强撑着起身。 “赎我?” 柳深青淡笑着颔首。 “你花了多少钱赎我?” 他抬手朝人额头上就是一记。 “赎都赎完了,何须管那么多。”柳深青揽去他耳畔一缕碎发,瞧着人严肃神情不禁好笑,“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花懿泠稍有些不好意思的侧过脸去。 “你何苦要赎我,我只是个优伶戏子罢……唔……” 话音未落便被柳深青的吻堵住。 他的吻轻柔细腻的似是在雕琢一件工艺品。花懿泠面上腾地便起了两片红云,脸颊的热度遂了他吻的加深一直烧到耳根。 “赶紧的,在卖身契上给我画押。”柳深青伸了食指揩去他唇角晶莹,淡淡笑道,“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烛火凌乱着映下二人影儿相贴。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尾. 后来长沙城里多了个名唤花懿泠的伶人,一口纯正旦腔婉转远远胜过那之前的戏班子。每逢他戏一开场,必是宾客满堂,也必有个叫柳深青的画师在底下画画儿。 柳深青不画台上戏影翩跹。 茶肆里传闲话儿的小生如是说。 他只画山水。笔法及其平淡,只在一不起眼角落里点染勾勒个红衣戏子。画毕,必定题一阙《上邪》。 有道这是个誓言。 山无陵。 江水为竭。冬雷震震。 夏雨雪。天地合。 才敢与君绝。
作者有话说: 一直很喜欢《上邪》,觉得它铿锵有力的誓言简直是个天造完美梗。本来想填成古风,但是最终还是写成了民国paro。我承认我比较……执念民国。 糯米跟我讲有小姐姐说我纯洁,其实我???我只是不太想产肉……那下一篇文就产点肉渣好了qwqqqq。准备闭关修炼了,这篇文段衔接总觉比之前的要生硬了不少。也不知是为何。估计下一次投稿是n天之后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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