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登科
根叔打了一辈子光棍,他的名声在我出生前就传到了几十里外。
饭碗里的油沫星子,根叔会用开水冲着当茶喝。桌上掉的饭菜,根叔用不属于那个年龄的敏捷身手捡到嘴里,还津津有味地说:“比碗里的更香呢!”根叔去县城从来不坐车,他知道一条山路,走几个小时就到了。他是村里唯一一个点着油灯下地干活的,这事很快被人们传得沸沸扬扬。
也有媒婆给根叔说过对象,他都婉言拒绝了。后来,有男人问他为啥不娶媳妇,他嘿嘿地笑。男人说你是不是那方面不行,说完,众人哈哈大笑。
听说根叔最近病了,有好几天没出门。我前去看望他,在门口就听见了呻吟声。根叔从床上坐起来,浮肿的脸朝我挤出一丝微笑。他双手颤抖着去掏口袋里的烟,摸了好几次都没摸到。我劝根叔去医院看看,他摇摇浮肿的脑袋对我说,活了这么久,赚了。我劝他看开点,钱没了还可以再挣,人没了就啥都没有了。
根叔最终还是去了医院。医生把根叔拉到一边,努努嘴巴说,是肺癌,回去准备准备吧!
这无疑是艳阳高照下的一个炸雷。根叔一辈子没怎么感冒,一生病居然是癌症。他浑身哆嗦着从口袋掏出一支烟,吸了两口,剧烈地咳嗽两声。他看着手上的烟发呆,猛地将烟掷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几脚,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都是这东西害的。
走在村子的路上,他忽然像诗人一样多愁善感,摸摸这棵树,看看那片天,一边叹气一边拖着沉重的脚步。他背靠着一棵大树,看见天上有朵洁白的云,微风一吹,变成了母亲的脸,她正微笑着朝他挥手。根叔揉了揉眼,母亲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这天夜里,根叔躺在床上,睁着泛满血丝的眼。他忽然起身,昏黄的灯光下老牌钢笔迅速转动着。原来李婶还欠他五百块,张大叔欠他一千块。他扛起锄头在床脚下挖了个洞,拿出用塑料袋包装的钱,仔细地数了数……根叔家的灯一直亮到天明。
天刚刚亮根叔就去了村头的学校,他递给校长两百块钱。校长打着哈欠问他这次怎么提前了十天,根叔张开口,到喉咙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根叔问:“校长,上次的米吃完了没?”校长说:“早吃完了。”根叔说:“那我再给您送点。”校长说:“不能再要您的了,学校欠您的太多了。”根叔给了校长几本泛黄的书,那上面有根叔的文章。根叔说:“让孩子们好好看看,别忘了咱村有个农民作家。”校长觉得鼻尖一阵酸楚,怎么整得和生离死别一样。校长看着根叔远去,清晨的阳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倒映在学校的玻璃上,如同巨人的影子。
晚上,根叔去了村长家,从鞋底掏出一千块钱,双手颤抖着递给村长。根叔说这是修路的钱。村长说,你急什么呀!八字还没一撇,早着呢!根叔说,先放你这,我可能要出趟远门。村长愣了半天,这老头子总是怪怪的,自己的医疗保险都不上心交,别人的事尽瞎操心。
根叔最放心不下王老师。王老师如今九十有三,唯一的儿子去年去世了。她性子倔,半夜跳进了河里,没死成倒是落下个残疾。根叔问:“王老师,吃过饭了没?”王老师说:“中饭还是晚饭?”根叔说早饭。王老师说她已经好几年没吃早饭了。根叔放下半袋米就走了,他让王老师照顾好自己。王老师满脸抽搐说,你是个好娃,只有你还记得老师,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才是。
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突然想起不知道是谁说过“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鸡毛。”根叔敲敲脑袋,好像不是“鸡毛”。他又敲敲脑袋,敲得咚咚响。管他是“鸡毛”还是“鸭毛”,那重要吗?
他每天都躺在床上,想着天上的母亲,自己终于可以去见她了。可是很多天过去了,根叔没有见着母亲,反倒感觉精神了许多,脸上的肿也奇迹般地消失了。
村长看见根叔下地干活,问:“出远门这么快就回来了?”根叔嘿嘿地笑,露出两个黑洞洞的酒窝、一排发黄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