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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平郗氏兴衰鉴(十三)

 希善堂 2017-03-21
十三、士族之间软实力的竞争

 在东晋门阀政治的竞争中,哪个士族拥有了军事优势,就拥有了最高否决权,但否决权并不等于决定权,如果想拥有主导中枢政治的决策权,有一个条件是必要的,即在文化、宗教等软实力方面也要占据优势。比如郗鉴,即令其拥有最为精锐的北府军,能否决陶侃、庾亮废除王导的政治决议,也无法入主中枢,掌握中央的依然是已经在军事上不处于优势地位的王导。又如陶侃,其巅峰时军事实力超过朝廷数倍,虽然官至太尉之显,不但不能入主中枢,反而要远赴江陵治所,远离权力中心,因为陶侃不但没有软实力,而且连士族都不是,准入资格都没有。

“博哉四庾,茂矣六郗,三谢之盛,八王之奇。”[i],表面说的是东晋的书法最高水平,其背后反映了士族之间软实力的情况。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高平郗氏、颍川庾氏,在士族之间软实力的竞争中处于第一集团,也可以这样理解,只要这四个士族,才有单独主导中央政治的能力[ii]。其他任何士族,都没有单独主导中央政治的权力,比如太原王氏,要依靠皇权的力量,而谯国桓氏,要借重高平郗氏的在软实力方面的优势。

 王导、郗鉴与庾亮这三巨头在半年内相距去世后,维持了长达十余年之久的政治平衡被打破,激烈的内斗接踵发生。首先是琅琊王氏与颍川庾氏在对抗中同时衰落,颍川庾氏留下的权力真空被谯国桓氏取代,琅琊王氏留下的权力真空被陈郡谢氏与太原王氏瓜分,其中陈郡谢氏继承得最多;接着陈郡谢氏与高平郗氏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两个士族都损失惨重,导致谯国桓氏的军事力量一支独大。

 这时陈郡谢氏与太原王氏在政治上联盟,主导了中央政治的话语权,体现为谢安与王坦之的组合,但这两个士族背后的军事实力,却不足以支持其政治地位,于是桓温认为谯国桓氏在中央的投票权被严重低估了,决定其强硬的军事手段改变这一现状。问题是桓温行使军事否决权很简单,也很轻松,在军事他可以轻松搞定谢安和王坦之,但军事否决权却不能自动转化为政治决策权,苏峻祖约就是前车之鉴,因此谯国桓氏必须安排好行使军事否决权之后的安排,与具有软实力竞争力的士族结盟,而剩下的选择对象只有一个了,就是高平郗氏。

《晋书》记载:

温英气高迈,罕有所推,与超言,常谓不能测,遂倾意礼待。超亦深自结纳。时王珣为温主簿,亦为温所重。府中语曰:“髯参军,短主簿,能令公喜,能令公怒。”超髯,珣短故也。

 高平郗氏在软实力方面的优势,最大程度的体现在了郗超身上。郗超少时即享有盛誉,与王坦之齐名,当时称为“江东独步王文度,盛德绝伦郗嘉宾”[iii],另一种说法是“扬州独步王文度,后来出人郗嘉宾[iv]”,王坦之字文度,郗超字嘉宾。桓温与郗超言,谓其不可测,一是说郗超本人的智慧不可测量,同时也是承认郗超背后的高平郗氏,在软实力方面是谯国桓氏所远为不及的。

 谯国桓氏并非高等士族出身,桓温向来为高姓大族所轻,《世说新语》中就记载了数则名士嘲弄桓温的例子[v],桓氏家族也清楚这一点,桓玄试图努力改变现状,但却没有得出社会的普遍承认[vi]。有了优势互补的合作基础,谯国桓氏与高平郗氏的政治结盟自然水到渠成,桓温与郗超的组合,开始对谢安与王坦之的组合,展开了激烈的对于中央政治权利的争夺。

 谯国桓氏在弥补了自身不足后,斗争的结果可想而知,海西公被阳痿后又被废,桓温留下郗超在朝中辅佐(更准确的说应该是监视)简文帝,自己在外继续扩充军事实力,从谢安、王坦之手中彻底躲过了中央政治决策权,这种局面直到桓温死后才结束。

 初,荧惑入太微,寻废海西,简文登阼,复入太微,帝恶之。时郗超为中书,在直。引超入曰:“天命修短,故非所计。政当无复近日事不?”超曰:“大司马方将外固封疆,内镇社稷,必无若此之虑。臣为陛下以百口保之。”帝因诵庾仲初诗曰:“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声甚凄厉。郗受假还东,帝曰:“致意尊公,家国之事,遂至于此。由是身不能以道匡卫,思患预防。愧叹之深,言何能喻?”因泣下流襟。

 郗超十几岁时,曾做过当时还不是皇帝的简文帝的秘书(简文帝时任抚军将军,辟郗超为椽),现在郗超的职位是中书侍郎,依然是简文帝的秘书,但实质却反过来了,简文帝向郗超的父亲郗愔问候,对郗超说话的口吻,反而像个秘书。郗超的回答则更具深意,他可以代替桓温做决定,向简文帝保证不会有再度废立之事,而不是向桓温请示后再回答,由此可见谯国桓氏与高平郗氏权力分享的影子。入幕之宾的典故,则对这种权利分享体现得更为典型。

 桓宣武与郗超议芟夷朝臣,条牒既定,其夜同宿。明晨起,呼谢安、王坦之入,掷疏示之。郗犹在帐内。谢都无言,王直掷还,云:“多!”宣武取笔欲除,郗不觉窃从帐中与宣武言。谢含笑曰:“郗生可谓入幕宾也。”

 取得了中央政治决策权后,自然要清除政敌和竞争对手,值得注意的是,要杀掉那一批人,是桓温和郗超共同商量决定的,如果郗超仅仅是桓温的参军,领导决策时会和秘书共同决定吗?即使领导再信任秘书,最多提供参考意见而已,绝不会共同决定。之所以共同决定,是建立在两个士族政治结盟基础上的,因此夺权成功后,不但要清除桓氏的政敌,也要清除郗氏的政敌,从这个意义讲,郗超的行为绝不是个人的行为,而是代表家族的行为,其实高平郗氏由郗超之父郗愔当家作主,如果说郗愔不知情,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郗愔非但不是不知情,而是暗中在经济上大力支持[vii]

 接下来与谢安、王坦之协商名单的场面更为有趣。估计名单上有不少人,严重损害了太原王氏的利益,因为在这时,太原王氏实力最弱,王坦之一看,这名单上有一部分人,并不是谯国桓氏的政敌,于是以为可以删掉,王直掷还,云:“多!”,桓温想做个顺水人情,删掉一部分名单,这时郗超在幕后说话了,不能删掉这部分名单,因为这些是高平郗氏的政敌,这时说话,根本不是什么“不觉”,而是不得不说。

 在这一幕中,还是谢安看得最清楚,他不说话,也不要求修改名单,一是这份名单或许没有严重损害陈郡谢氏的利益,二是他清楚的看到,在王坦之看来本不应该出现在名单上的一些人,其实是必然要出现的。关于入幕之宾的典故,有两个版本,一是《世说新语》版本(即前面引用的),另一个是《晋书》版本[viii]。晋书版本说,是风吹帐动,谢安看见的郗超,新语版本则说,是郗超说话,谢安听出了声音,差异在于此。其实既不需要眼睛看见,也不需要听出声音(谢安能不能听出郗超的声音还是个问题,即使听见有人说话,怎么就一定能确定是郗超呢?),也会知道幕后之人是谁。

 最后谢安含笑一语道出真谛:“郗生可谓入幕宾也。”,桓温废立皇帝的行为是表面,背后是谯国桓氏和高平郗氏共同的政治行为,桓氏在台前,郗氏在幕后,是为入幕之真谛。“入幕之宾”的“宾”字,有三重含义,第一是表面的宾客之意,第二是指郗超的字,郗超小子嘉宾,第三是指谯国桓氏与高平郗氏的关系,是客人般的合作,而不是臣子从属关系。而“幕”字,也有三层含义,第一是指客观存在的帷幕,第二是指郗超的官职,大司马参军,参军属于幕僚的角色,三是指郗超所代表的高平郗氏,在这一轮权力斗争中的参与方式,是幕后而不是台前。“入幕之宾”这个成语,千古以来一直被解释为一语双关,其实不准确,应该是一石三鸟。

 谢安尝与王文度共诣超,日旰未得前,文度便欲去,安曰:“不能为性命忍俄顷邪!”其权重当时如此。

 郗超时任中书侍郎,谢安时任侍中、吏部尚书、中护军,王坦之时任中书令,领丹阳尹,两人的级别都比郗超要高了许多,王坦之的中书令,正好是郗超中书侍郎的顶头上司。上司去拜访属下,早晨递上帖子,晚上还没有得到接见,王坦之实在看不惯了,就想一走了之,这时谢安提醒他,你的上级身份只是名义上的,千万不要当真啊!连皇帝都想会稽内史郗愔问候,更何况你了,中书令与中书侍郎的界别差距,难道还比皇帝与内史的级别差距大吗?


[i] 唐代窦臮《述书赋》关于东晋书法的论述

[ii] 事实上,只有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和颍川庾氏,单独主导过中央政治。

[iii] 《晋书》的说法

[iv] 《世说新语》的说法,“后来出人”是个双关语,一方面说郗超是后起之秀,超越前人,另一方面也说高平郗氏在软实力竞争中后发制人、迅速崛起。

[v] 如文学第四29节:宣武集诸名胜讲易,日说一卦。简文欲听,闻此便还,曰:' 义自当有难易,其以一卦为限邪?”

方正第五54节:王、刘与桓公共至覆舟山看。酒酣后,刘牵脚加桓公颈,桓公甚不堪,举手拨去。既还,王长史语刘曰:' 伊讵可以形色加人不?'

58节:王文度为桓公长史时,桓为儿求王女,王许咨蓝田。既还,蓝田爱念文度,虽长大,犹抱着膝上。文度因言桓求己女婚,蓝田大怒,排文度下膝,曰:' 恶见文度已复痴,畏桓温面?兵,那可嫁女与之!' 文度还报温云:' 下官家中先得婚处。' 桓公曰:' 吾知矣,此尊府君不肯耳。' 后桓女遂嫁文度儿。

品藻第九35节:桓公少于殷侯齐名,常有竞心。桓问殷:' 卿何如我?' 殷云:'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vi] 王僧虔《论书》称:“桓玄书,自比右军,议者未之许,云可比孔琳之。”

[vii] 高平郗氏的经济大权,由郗超决定。《世说新语·俭啬第二十九》9节

郗公大聚敛,有钱千万。嘉宾意甚不同,常朝旦问讯。郗家法:子弟不坐。因倚语移时,遂及财货事。郗公曰:“汝正当欲得吾钱耳!”乃开库一日,令任意用。郗公始正谓损数百万许,嘉宾遂一日乞与亲友、周旋略尽。郗公闻之,惊怪不能已已。

[viii]谢安与王坦之尝诣温论事,温令超帐中卧听之,风动帐开,安笑曰:“郗生可谓入幕之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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