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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豁然堂记》(附译文)

 nqj0108 2017-03-27

    越中山之大者,若禹穴、香炉、蛾眉、秦望之属,以十数,而小者至不可计。至于湖,则总之称鉴湖,而支流之别出者,益不可胜计矣。郡城隍祠,在卧龙山之臂,其西有堂,当湖山环会处。语其似,大约缭青萦白,髻峙带澄,而近俯雉堞,远问村落。其间林莽田隰之布错,人禽宫室之亏蔽,稻黍菱蒲莲芡之产,耕渔犁楫之具,纷披于坻洼;烟云雪月之变,倏忽于昏旦。数十百里间,巨丽纤华,无不毕集人衿带上。或至游舫冶樽,歌笑互答,若当时龟龄所称莲女渔郎者,时亦点缀其中。  
    于是登斯堂,不问其人,即有外感中攻、抑郁无聊之事,每一流瞩,烦虑顿消。而官斯土者,每当宴集过客,亦往往寓庖于此。独规制无法,四蒙以辟,西面凿牖,仅容两躯。客主座必东,而既背湖山,起座一观,还则随失。是为坐斥旷明,而自取晦塞。予病其然,悉取西南牖之,直辟其东一面,令客座东而西向,倚几以临即湖山,终席不去。而后向之所云诸景,若舍塞而就旷,却晦而即明。工既讫,拟其名,以为莫“豁然”宜。 
    既名矣,复思其义曰:“嗟乎,人之心一耳。当其为私所障时,仅仅知我有七尺躯,即同室之亲,痛痒当前,而盲然若一无所见者,不犹向之湖山,虽近在目前,而蒙以辟者耶?及其所障既彻,即四海之疏,痛痒未必当吾前也,而燦然若无一而不婴于吾之见者,不犹今之湖山虽远在百里,而通以牖者耶?由此观之,其豁与不豁,一间耳,而私一己、公万物之几系焉。此名斯堂者与登斯堂者,不可不交相勉者也,而直为一湖山也哉?”既以名于是义,将以共于人也,而为之记。
        
     
【译文】
         
    越地的山比较大的,象禹穴、香炉、蛾眉、秦望之类,有上十座,但小的就数不清了。至于湖,则总称之为鉴湖,而由大湖派生出去另外形成的小湖,就更加不可胜计了。郡里的城隍庙,在卧龙山的半山腰上,庙的西面有一座堂,正建在湖山环抱会合的地方。要说这景色象什么,大体上是青山白水相间、回旋缠绕,象女子的发髻那样高耸,象莹洁的长绢那样清澄。而低头近看可见城墙,远处可闻村落里的人声。其间树木、草地、田地、沼泽错杂分布,人群、鸟类、房屋相互遮蔽,大米、小米、菱、蒲、莲、芡等出产,耕地和捕鱼用的犁、桨等工具,散乱地遍布于高低或洼地里;忽而烟云迷濛,忽而皓月当空,从早到晚变化非常迅疾。在方圆近百里之间,无论巨大的壮伟场面或细微的美好景物,莫不汇集在人们的衣襟带上。有时来到游船上饮酒,游人的歌声与笑声此起彼落,就象当年诗人张志和所描写的“莲女”、“渔郎”,也时时点缀其间。
    此时登上这座堂,不论他是什么人,即使受到外来的刺激或内心的煎熬,而感到压抑或无聊的事,只要一顾盼这大好景致,烦恼忧虑就会顷刻消散。而在这里当官的,每当宴请过往客人,也往往特聘厨师来此。只是这座堂修筑得毫无章法,四面都被遮蔽住,仅向西开了一扇小窗,里面只容得下两个人。客人坐在朝东的主座,就不得不背靠湖山,要观看景色就必须离座转身,等转回来景色就随之看不见了。这是由于放弃了空旷明亮,而自取晦暗闭塞的缘故。我非常不满这种状况,于是把西面和南面两堵墙全部开成窗口,而只保留一面东墙没有打通,又让客人改为座东而向西,他倚靠在酒桌上就面对着湖山,直到席终也不会消失。从此以后,刚才所说的那些景色,就全都舍弃了闭塞而达到了开阔,摆脱了晦暗而接近于明亮。工程完毕以后,打算为它起名,觉得没有比“豁然”更适宜的了。 
    已经命名了,又反复思索它的含义,想道:“唉,人心其实和这堂一样啊。当它被私利所障碍时,只知道我自己的七尺身躯,即使是同居一室的亲人,他们的痛痒就发生在他眼前,却装作什么也看不见,不就象原先的湖山,虽然近在眼前,却被遮蔽了一样吗?等到所障碍他的东西去除以后,即使是四海之遥,痛痒不一定发生在我眼前,反而鲜明得好象无不萦绕在我眼前,不就象现在的湖山虽然远在百里以外,却透过窗户就能看到一样吗?由此看来,人心的豁达与不豁达,距离本是很近的啊!而只顾一己私利、与以天下万物为公的细微差别,全维系在这上面了。这是为这座堂起名的人和登上这座堂的人,不可不相互勉励的啊,难道只是为了湖山的胜景吗?”我既已为了这些用意而命名这座堂,本是准备公之于众人的,于是依次写下了这篇记。

      【作者介绍】 

    徐渭(1521-1593),明代著名的画家、书法家、戏曲家、文学家。字文长,号天池山人,晚号青藤道士。山阴(今浙江省绍兴市)人。幼年丧父,20岁时考取秀才,以后屡试不第。37岁在闽总督胡宗宪府中任幕僚,在讨倭等军务中多有筹划。嘉靖四十四年(1565)胡宗宪被弹劾为严嵩同党,入狱自杀,徐渭惧怕牵连,一度发狂,自杀未遂,失手杀死妻子张氏,入狱7年。晚年生活穷困潦倒、凄凉孤独,靠卖书画度日。徐渭发展了水墨写意的画法,潇洒飘逸,影响后世深远。清代郑板桥曾以五百金换徐渭石榴一枝,并愿作“青藤门下走狗”。画家齐白石曾说:“恨不生三百年前”为青藤“磨墨理纸”。
    徐渭是一个思想深刻而敏感的人。他吸取王阳明心学和禅宗思想而不为之束缚,对许多重要的社会与伦理问题提出了自己的新颖见解(参见本编《概说》)。在文学方面,他把情感和个性的不受束缚的表现,放在了首要地位。他对李梦阳文学思想十分欣赏,认为李氏敢于将《西厢》与《离骚》并举,非常人能道。但是,他对在当时占主导地位的“后七子”流派,却肆意攻击,如《叶子肃诗序》说:
  不出于己之所自得,而徒窃于人之所尝言,曰某篇是某体,某篇则否,某句似某人,某句则否,此虽极工逼肖,而己不免于鸟之为人言矣。
  这显然是针对李、王的。
  徐渭的诗文创作,在适己之需的前提下取前人之长,不专主哪一代哪几人,同时又富于个人的创造。他的散文,有些近于宋人,如《豁然堂记》;有些短文,则开晚明小品之先声,如《与马策之》:
  发白齿摇矣,犹把一寸毛锥,走数千里道,营营一冷坑上,此与老牯踉跄以耕,拽犁不动,而泪渍肩疮者何异?噫,可悲也!每至菱笋候,必兀坐神驰,而尤摇摇者,策之之所也。厨书幸为好收藏,归而尚键,当与吾子读之也。
  这是徐渭晚年在宣府做幕僚时寄给门人的一封短札,文字随意而精警,极生动传神地写出了他在落魄生涯中的悲苦心境,同时也显示出不甘寄人篱下的个性。
  徐渭在诗歌方面推崇韩愈、李贺,对杨维桢也有好评,正与李、王异趋。这使他的创作带有险怪、幽绝的情调,而表现出他内心的激动和不宁。如《龛山凯歌》其四是一首出色的七绝:
  短剑随枪暮合围,寒风吹血着人飞。朝来道上看归骑,一片红冰冷铁衣。
  这是写一场抗倭战事胜利后军队凯旋归来的景象。寒风吹血的夜战,铁衣红冰的归骑,给人的印象异常强烈。许多抒发自我人生情怀的诗作,更是时时表现出“胸中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袁宏道《徐文长传》),亦即顽强地表现了对社会压抑的反抗。如《少年》诗:
  少年定是风流辈,龙泉山下鞲鹰睡。今来老矣恋胡狲,五金一岁无人理。无人理,向予道,今夜逢君好欢笑。为君一鼓姚江调,鼓声忽作霹雳叫。掷槌不肯让渔阳,猛气犹能骂曹操。
  诗中写一个老年塾师,也曾有过狂放风流的往日,如今晚岁潦倒,遭人白眼。他和同样潦倒的徐渭彼此倾吐胸中块垒,并为之击鼓,表达对世道的不平和生命中的激情。此诗充满同情,节奏奔放有力,带有主观宣泄的意味。
  从徐渭这些诗文中可以知道:“古格”、“古调”之类的审美趣味,确实已经不能适应文学发展的需要了。
   
      【附錄】徐文长传     作者:袁宏道

    徐渭,字文长,为山阴(今浙江绍兴)诸生(生员,即秀才),声名藉甚(ㄐ?ㄝˋ ㄕㄣˋ;极盛)。薛公蕙校(校士;学官考试诸生)越时,奇其才,有国士之目(称);然数奇(ㄐ?;命运多舛),屡试辄蹶。中丞胡公宗宪闻之,客诸幕(聘为幕友)。文长每见,则葛衣乌巾,纵谈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时公督数边兵,威镇东南,介胄(身穿盔甲的武士)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议者方之刘真长、杜少陵云。 
    会得白鹿(胡宗宪捕获白鹿于舟山),属文长作表。表上,永陵喜。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计(奏章报告),皆出其手。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视一世事无可当意者;然竟不偶(不遇时机)。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蘗(ㄑㄩˊ ㄅㄛˋ;把麦子或白米蒸过,发酵后再晒干,称为曲,可用来酿酒;沉迷喝酒),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雷行,雨鸣树偃(倒),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迷路;指不得志)、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作客之人)之寒起。虽其体格(诗的体式格调),时有卑者;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识,气沈而法严,不以模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韩、曾之流亚(同等人物)也。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当时所谓骚坛(文坛)主盟者,文长皆叱而怒之,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 
    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欧阳公所谓妖韶女老(美女老后),自有余态(仍有姿态)者也。间以其余,旁溢(余力从事,如水满而溢出)为花鸟,皆超逸有致。卒以疑杀其继室(续娶之妻),下狱论死;张太史元汴力解,乃得出。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服贱役的人)与饮;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周望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钞录,今未至。余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石公(袁宏道,自号石公)曰:“ 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监狱)。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闲世(间世;每隔三十年为一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礼仪有差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君主)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梅客生尝寄予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往)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ㄐ?;不顺利、乖舛)也!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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