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绯 无论是欧阳修的读书感慨,还是韩愈的读书心得,在一千年后的今天,都只可翻作古碑铭,不可再成座右铭。毕竟,人生不只有感慨与感叹的诗句,不只有臆想中的远方与远见,更多的只是努力实践与争取实现。 今年41岁生日时,于书橱中偶然寻得一支红豆笔。想想自己许久未动笔习字了,也就用这支“新笔”,写一写又虚耗一岁光阴的心情罢。随手翻检藏书,抄录了北宋名臣欧阳修(1007—1072)的《读书》诗,“一生今过半,惟寻旧读书”之句,实在是道出了读书人的中年况味,颇令人感慨。 这首七十句的长诗,仿佛是欧阳修的自传,更有中年自况的意味。据考,这首诗作于北宋嘉祐六年(1061)。这一年,时年55岁的欧阳修,由枢密副使转参知政事,官职荣升,本应是仕途顺意、福禄双全的气象。可是,从诗中所表达的情绪来看,加官晋爵的欧阳修似乎并未因此欢欣,反倒颇有垂垂老矣的悲凉与只愿闭门读书的归隐之意了。这又是为何呢? 联系到欧阳修的家世背景与中晚年境况来看,不难发现,这首诗所表达的个人情绪与思想倾向之所以“消极”,自有成因。据欧阳修自撰的祭父文《泷冈阡表》载,他“生四岁而孤”,“父为廉吏”,“故其亡也,无一瓦之覆,一垅之植”。可知,欧阳修家境贫寒,少年时读书求学都非易事。所以,他在这首诗开篇即语“吾生本寒儒”,并且毫不讳言,年少读书就是为了谋求仕宦与摆脱贫困,“念昔始从师,力学希仕宦。岂敢取声名,惟期脱贫贱”。读书的辛苦苦到什么程度,他自己说,“忘食日已晡,燃薪夜侵旦”;并且声称“谓言得志後,便可焚笔砚”,这实在是寒窗苦读之后厌倦至极了。可见,读书并非向来是乐事、美事,至少如欧阳修这样的“寒士”是把读书看作苦事、难事的——这当然不是如今把“国学”或“读书”作为格调来生活的那些人可以想象的。其实,以读书谋生、以读书功利、以读书求上位者,一直是旧时科举时代读书人的普遍心态与生活常态,欧阳修少年读书之苦状,只是其中一例之存照罢了。即或是一千年后的今天,真正能在少年、青年时代摆脱纯为功利的读书,乐享读书本身趣味者,恐怕亦不多见。 待到苦读功成,终于考取功名,得入仕途,“官荣日清近,廪给亦丰羡”时,欧阳修也“渐追时俗流,稍稍学营办”,但“岁月不我留,一生今过半”。此刻,毕竟人一生最为活跃、也最富活力的青年时代已经逝去,以时间积累而成的生存资源换得了人到中年之后的生存空间;对此,欧阳修并不觉得欣喜自得,反倒有一股莫名的悲凉涌上心头了。“人过中年万事休”的老话,仍无可例外的在一代名臣、“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身上应验了。“自从中年来,人事攻百箭。非惟职有忧,亦自老可叹。形骸苦衰病,心志亦退懦。前时可喜事,闭眼不欲见”等一系列的抱怨,让他突然发现——人生万事如浮云,不如闭门再读书。 他接着总结道,“乃知读书勤,其乐固无限。少而干禄利,老用忘忧患。”年少时苦读功利,虽然勤奋,却着实未能体会到读书的乐趣;如今步入老年,才发现读书可以忘却忧患。于是,他又把以前读过的书重新翻检阅览,再次感叹,“又知物贵久,至宝见百炼。纷华暂时好,俯仰浮云散。淡泊味愈长,始终殊不变。”最后,他总结说“信哉蠹书鱼,韩子语非讪”,这里的“韩子”即韩愈(768—824),“语非讪”是指韩愈说的话可不是开玩笑的。原来,韩愈也写过一首关于读书的诗,诗云: 古史散左右,诗书置后前。岂殊蠹书虫,生死文字间。 当然,无论是欧阳修的读书感慨,还是韩愈的读书心得,在一千年后的今天,都只可翻作古碑铭,不可再成座右铭。自己虽然已是过了所谓不惑之年的中年人,但还有许多未竟的知识与事业需要解惑与求索;不敢也不可能把这些千古名臣的感慨与心得拿来敷衍自己的后半生。毕竟,人生不只有感慨与感叹的诗句,不只有臆想中的远方与远见,更多的只是努力实践与争取实现。于此,还是将胡适(1891—1962)先生的那句“做了过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用作新岁自勉,用作一位以文史研究为志业的中年人的自勉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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