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最牛的诗,大概是那首没有保留下来的长诗《刺耳的悲歌》,非常遗憾。 在现存的林徽因的诗里,比较特别的是两首发在《经世日报》上的诗,一首是《茶铺》,一首是《小楼》。 《茶铺》 这是立体的构画, 描在这里许多样脸 在顺城脚的茶铺里 隐隐起喧腾声一片。 各种的姿势,生活 刻划着不同方面: 茶座上全坐满了,笑的, 皱眉的,有的抽着旱烟。 老的,慈祥的面纹, 年轻的,灵活的眼睛, 都暂要时间茶杯上停住, 不再去扰乱心情! 一天一整串辛苦, 此刻才赚回小把安静, 夜晚回家,还有远路, 白天,谁有工夫闲看云影? 不都为着真的口渴, 四面窗开着,喝茶, 跷起膝盖的是疲乏, 赤着臂膀好同乡邻闲话。 也为了放下扁担同肩背 向运命喘息,倚着墙, 每晚靠这一碗茶的生趣 幽默估量生的短长…… 这是立体的构画, 设色在小生活旁边, 荫凉南瓜棚下茶铺, 热闹照样的又过了一天! 《小楼》 张大爹临街的矮楼, 半藏着,半挺着,立在街头, 瓦覆着它,窗开一条缝, 夕阳染红它如写下古远的梦。 矮檐上长点草,也结过小瓜, 破石子路在楼前,无人种花, 是老坛子,瓦罐,大小的相伴; 尘垢列出许多风趣的零乱。 但张大爹走过,不吟咏它好; 大爹自己(上年纪了)不相信古老。 他拐着杖常到隔壁沽酒, 宁愿过桥,土堤去看新柳! 这两首诗还是很能看出林徽因的才情、胸襟的,两首诗都言之有物,也不是自怨自艾的小情小调,有对生活的感悟在其中,第一首调子偏悲,结尾时她很聪明地又拉回来了,落在热闹上,第二首也把调子从吟咏衰老、逝去转到了希望上,精神面貌昂扬向上,和徐志摩就很不同。 茅盾评徐志摩说得很到位,“圆熟的外形,配着淡到几乎没有的内容,而且这淡极了的内容也不外乎感伤的情绪,——轻烟似的微哀,神秘的象征的依恋感喟追求”(或竟简直没有什么追求);“然而这是一种‘体’——或一‘派’,是我们这错综动乱的社会内某一部人的生活和意识在文艺上的反映。不是徐志摩,做不出这首诗!” 相比之下,这种故作姿态的淡而无味的东西反而没有出现在林徽因这两首诗里面。这种积极而清新的审美情趣,言之有物的写作风格,是我觉得这两首诗好的第一个原因。 第二个原因是林徽因是从不标榜自己诗写得好的,一开始写写《莲灯》之类,是拿十四行诗的形式来练手。但看这两首诗,她很自觉地使用了很多现代化的诗歌手段,比如“也为了放下扁担同肩背”,这是提喻(Synecdoche)。再比如“跷起膝盖的是疲乏”,疲乏怎么翘起来?这是抽象代具体,以营造诗意,也是提喻。还有“茶座上全坐满了,笑的,皱眉的,有的抽着旱烟。”坐满的是人,这里只说表情,是借喻。这种对修辞手法的自觉使用,反而在很多现代诗人那里见不到。 第三个原因是这两首诗恰好是抗战时,在颠沛流离之间写成的,第二首正是辗转到昆明时稍驻片刻,转而下乡时写的,看诗看得出惨淡来吗?并没有,反而一如既往的优雅、克制,让人不能不佩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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