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武帝篇:叹无知音的悲剧天子 引言 他无疑是中国封建帝王中一个特出的异类,只是千百年来却又是少有人理解他的。他既文采风流,又谙熟用兵之道,且以博学多识傲视古来君者,尤其,他更是一位积极有为的开国英主。也正是在他的治下,南朝的盛世之象再现,乃为江左数百年之冠。 他勤勉而又节制,亦颇有仁者之风,一面努力追求理想世界、人间乐土,一面又不免好高骛远、自欺欺人,加之年老昏聩,以至于最终竟上演了一幕自己打天下、又自己失天下的历史悲剧。然而,他的确是失败了,痛定思痛,我们在尖锐地批判他之先,难道就不应该好好地理解他一番吗?即使在他自己,也总是感叹世无知音,没有人可以真正地理解自己。可是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不去同情他,因为那生命的多彩,也因为那信仰、追求的幻灭…… 一、不平凡的家世 1、稀里糊涂就被人夺了江山 话说南朝太清二年(548)的梁国境内,一个从北方来的亡命徒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便决定做一番最后的挣扎:既然同样是死,为何干脆不赌上一把呢?其实在此时的他,确乎并没有多少获胜的把握。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蝴蝶虽小也一样可以掀起风暴,中国历史上最离奇、最不可思议的一段经历开始了…… 就在这年八月间,这个名叫侯景的亡命徒便带着自己草草纠集起来的数千乌合之众自寿阳(今安徽寿县)公开背叛梁朝。他所打出的旗号也是一般叛逆所惯常使用的伎俩,那就是所谓“清君侧”:皇帝的身边有小人,做大臣的就有义务扫除这些小人。而且,当时的皇帝身边确实有小人,这也是尽人皆知的;尤其嘴长在别人身上,要你有你就有,没有也有。 很快,数万梁政府军闻讯向寿阳包围而来,惟恐坐以待毙的侯景便见机来了一个金蝉脱壳,意欲直捣虎穴——建康(今南京)。这家伙也是个沙场老将了。为了将这一小股叛军围堵在淮北,当时的梁武帝便指示以第六子萧纶为统帅的另几路大军以密集的钳形攻势,对叛军来个瓮中捉鳖。可是没想到这萧纶临阵自作主张,分散了兵力,再次给叛军留出了空子。而梁军主力北上,造成长江防守空虚,这也正又为侯景叛军南下提供了良机。 也就在这时,一贯作恶多端又心怀不满的萧正德(皇帝的侄子)更成了叛军的内应,于是这年的十月二十一日,叛军在萧正德部的帮助下顺利渡过长江到达了重镇采石。此时的侯景已经掌握了“马数百匹,兵八千人”的实力,可是他对形势清醒得很,所以他未作停留便直向建康杀来。二十二日晚,建康城内开始实行戒严,而一向抓权不放、已是八十老叟的皇帝突然一下子沉默起来,很快他便将国家危难事宜一概推给了太子萧纲处理(这正是未来危急时刻推出儿子顶雷的宋徽宗的榜样)。 二十四日,叛军抵达了建康城南并在此结阵,而尚无力招架的梁军的部署是:以文人庾信率三千人守卫朱雀门,以还未完全暴露出来的内奸萧正德把守正南门。当叛军刚一攻城之时,庾信正站在城楼上一边若无其事地观察着敌情,一边嘴上还啃着一根甘蔗;飞箭突然射落了他拿在手上的甘蔗,这位被大诗人杜甫视为偶像、誉之为“清新庾开府”的庾信竟当即被吓得慌忙弃军逃走,真是可耻之尤。最后,叛军又在萧正德的接应下畅通无阻地杀入了建康城内。当天,都城内除了皇城台城、都城外除了东府城,建康的其余官府、寺院皆为叛军所占据。 就这样,侯景自九月二十五日从寿阳出发,至十月二十四日一举包围台城,竟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在众寡悬殊、客场作战的不利情形下进展得如此神速,这真是旷古少有的奇闻。 后来,在梁武帝的坚决态度下,台城十余万军民便开始了长达136天的浴血保卫战。可是由于事发突然,台城内粮食难以为继,梁武帝又一再举措失当,加之梁朝各路勤王大军消极观战、援救不力;叛军更用尽各种伎俩、日夜攻城,终于太清三年三月十三日台城被不幸攻破。而在残忍嗜杀的侯景的胁迫下,在位已48年的梁武帝又苟活了50天,才终以86岁的高龄“忧愤寝疾”而亡。 而就在台城快要被城破时,梁武帝乃无奈地感慨道:“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大好江山是我自己挣的,又是我自己弄丢的,我坐享富贵历五十载,我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无奈终归是无奈,自己几十年的辛劳、心血难道真的就忍心被如此付之一炬吗?而也由此,南朝的极盛局面就这样被断送了,战乱也大大地损伤了南朝的元气。 也正如同后来繁华如梦、文物鼎盛的北宋一样,梁王朝的大好社稷稀里糊涂地就被人给腰斩了,留下的是千年不灭的怅然和遗恨。也许有人不禁要问了:这一切难道都是偶然吗?这一切又究竟为什么会发生呢?历史之繁华的内里又为什么总是那样脆弱不堪呢? 凡事当追根溯源,还是让我们从头说起,从这个文采风流、文治武功的梁武帝说起吧。 2、好学的“将家儿”阿练 正像狄更斯《双城记》开篇中所说的:“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用它来形容南朝也是再恰当不过了:这是一个政治混乱、战乱频仍的时代,却又是一个文化勃兴、思想包容的时代。而梁武帝萧衍恰是这一特殊时代的典型人物。 南朝齐、梁两代皇室不仅同出于南兰陵萧氏,而且也都是萧氏南迁始祖淮阴令萧整的子孙,但是已为“五服之外”。倒是梁武帝的父亲萧顺之年轻时候就跟南齐政权的开创者、齐高帝萧道成非常熟识,他眼见未发迹时的萧道成是一支了不得的“潜力股”,所以也就打定了心思倾力辅佐萧道成。因此,在萧道成当了皇帝之后,自然也就没有亏待“功臣”萧顺之。 萧顺之和自己的儿子、萧衍的长兄萧懿在南齐都很显贵,并且两人在当时的政坛上都影响非小,只是这父子二人却又未能善始善终,因为那时的政治斗争太过于频繁和复杂了。而也正是萧懿的冤死,才加速了萧衍走上推翻南齐、自立门户的道路——与其让人牵着鼻子走,不如自己来坐回庄。 萧衍也就是生长在这样一个上层社会家庭中,在当时特别重视门第的社会政治风气下,这对于他以后事业的发展显然是极为有利的。而且,他的母亲张尚柔据说还是西晋著名文学家张华的七世孙女。 这里就不能不说到他的生平志趣了。萧衍出生于宋孝武帝大明八年(464),字叔达,小名“练儿”,昵呼“阿练”,在兄弟中排行老三。受家庭和社会熏陶,他从儿时就显现出了不凡的禀赋:一来他好武,这也算是其“将家儿”的本色,因为他的父兄们都是从军旅起家的(其实这也可以看出萧家是新贵之家,传统的士族之家是耻于四肢发达的);二来是他好学、风雅,估计其精神驱动力便是害怕士族们瞧不起,因此长大之后便非常博学。 “为儿时,能蹈空而行”,可见他身手之敏捷;他的儿子之一、后来的梁元帝萧绎在其《金楼子》中就说及自己的老爹:“始在髫发”,“常与儿童斗技,手无所持,蹑空而立,观者击节,咸共称神”。当时的名士任昉还曾跟年轻时的萧衍开玩笑说:我若是做了三公,就任用你为骑兵为我冲锋陷阵。当大同三年(537)时,于乐游苑武宴上,年过七旬的老皇帝萧衍在观看了当时的名将羊侃于马上表演的执槊击刺后,也不禁自称“朕少时捉槊,形势似卿”:想当年,朕玩这一套家什也精彩着呢。 “本自诸生,博通前载”,因为受教育多年,所以萧衍的文化水平尤其历史识见很说得过去。他也自称在“九流七略”、“六艺百家”等方面曾用功“观览”过一番,所以他颇有些的百科全书派学者的不凡架势。因此,“及长,博学多通,好筹略,有文武才干”,两个方面似乎都要比魏文帝曹丕强,只是文学水平差了一些。而且萧衍还特别好胜,擅长“口辩”,不轻易服输,到老了还经常找人辩论,曾经还专门组织了几波人马去同大名鼎鼎的反佛斗士范缜辩论。深沉又不及曹丕①。 他大约20岁时出仕,先是做了卫军王俭的东阁祭酒,王俭非常赏识他,“一见深相器异,请为户曹属”。王俭还预言“此萧郎三十内当作侍中,出此则贵不可言”,这很有可能是后来人的附会之辞,但“三岁看到老”肯定是不错的。 当他刚踏上仕途之初,也正值齐武帝第二子竟陵王萧子良异常活跃,萧子良非常喜欢与文学之士交游,所以便组织了一个在当时非常有名的文学团体:“竟陵八友”——“竟陵王(萧)子良开西邸,招文学,高祖(萧衍)与沈约、谢朓、王融、萧琛、范云,任昉、陆倕等并游焉,号曰‘八友’。”但这几位文坛高手年龄相差其实很大,所以便有人怀疑他们并非同时进入萧子良门下,也未必都曾聚集在一起。可是凭着这段风光的交谊,沈约、范云等人后来都成为了他萧衍的智囊。 需要一提的是,“八友”们在西邸中除了进行一些文学活动之外,可能也从事某些佛理的探讨。因为萧子良笃信佛教,在他家中一度出现了“江左未有”的礼佛、崇佛景象。萧衍原先是信奉道教的,后来皈依佛教,这种转变可能和在西邸中的此段经历有关吧。 ① 萧衍的心胸也不够开阔,比如作为当时文坛盟主的沈约总是不怎么拿皇帝的文学水平当回事,所以皇帝也不给沈约好果子吃,经常说些老沈不够稳重的话。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