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龄官,总会分分钟出戏,初看以为是在看琼瑶剧,再看这分明是玛丽苏韩剧,再往下看,戏路又变了,合上书看一下封面,是红楼梦没错啊…… 她一个人的时候是琼瑶剧。龄官的长相,离国色天香尚有一段距离,但胜在我见犹怜:“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很有点黛玉的影子。琼瑶小说里的女主们,她们共有的特征是“眼睛明亮”“眉目含情”“纤腰盈盈一握”,小鸟依人令人顿生保护欲,龄官完全是琼瑶选角的那一挂。 她表达痴情的方式也十分琼瑶化。痴恋贾蔷,便跑到蔷薇花架下,一边流着泪,一边用簪子在土里没完没了划“蔷”字,天降大雨都浑然不觉,可知正在爱的煎熬中,五内俱焚无法化解,只好一遍一遍写对方的名字——爱到了骨头里,快疯了。 陌生人宝玉一开始还以为她是东施效颦,学黛玉葬花,心里很不爽。论行为艺术性,龄官划蔷自然无法与黛玉葬花相比,因为太直接;若是论艺术感染力,龄官因为直接更胜一筹。她忘我投入,一笔一笔画下去,宝玉竟也跟着痴了,被催眠了,甚而起了想要替她分担一二的心思。 爱情是一种病,龄官已病入膏肓,像发烧四十度的病人,无法克制自己的呓语与错乱。 她爱的贾蔷,是何许人也?一个不务正业的的宗室子弟。之前种种行为十分不堪,曾与贾蓉传绯闻传得沸沸扬扬;替凤姐整死贾瑞有他的份儿;第九回学堂里打群架也是他策划的,可恶之处在于他想收拾金荣却怕得罪薛蟠。于是自己不参与,借刀杀人调唆茗烟上,自己借机溜了,择了个干净。 但是遇上龄官,他就不一样了,仿佛一下子浪子回头,与先前判若两人。在龄官面前,少了素日的油嘴滑舌,龌龊阴狠,取而代之的是期期艾艾,手足无措,一场爱情将他从浪荡子弟变成了笨拙的、不得要领的暖男。 能令一个渣男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足见龄官的魅力。那么,论个性,龄官又是怎样的人呢? 她很难被驯服。本是贾府买来的用以娱乐消遣的戏子,而贾蔷除了是宁国府正派玄孙,还是空降的戏班管理者,他们之间的故事应该是霸道总裁和小白兔的路子才合理,但偏偏不是。第十八回元春省亲时点戏,因龄官唱得好,令她再唱两出。贾蔷自做主张点了两出,但龄官主意大,只唱自己拿手的《相约》《相骂》。明明不合时宜,可惜贾蔷拗不过,只好由她。也有酷酷的艺术家范儿,她在床上倒着,宝玉进来她都能纹丝不动。 她也很难被取悦。贾蔷兴兴头头花了一两八钱银子买了个八哥讨她欢心,被她呛了一顿,吓得赶紧放了。她又质问贾蔷为什么不关心她的病,贾蔷慌得连忙出去请大夫。这幅场景,连一旁的宝玉都觉得“自己站不住,抽身走了”。 怎么看都不是一样的人,龄官与贾蔷,怎么就好上了呢?或者,正因为不一样,才有致命的吸引力?自小墙头草一样见风使舵的贾蔷,当一个本应挂着奴才相的女孩子,清丽娇弱,不但戏唱得好,还自带一种清洁的傲气,日日看在眼里,难保不生出倾慕肃然之心。单看宝玉往她身边一坐,她马上站起便知:这不是一个随便的女孩。不排除贾蔷一开始有亵玩的心思,但是相处日久,龄官的自尊自爱反倒征服了他,他郑重地陷了进去,爱情就像一次救赎,令他脱胎换骨,再没了往日的轻浮嘴脸。 龄官给了女人一个启示:会说不,才会赢得尊重。 那么问题来了,龄官真正要的是什么? 她要平等和自由。真要命。 如果草草初看,会误以为龄官有公主病。看她那么喜怒无常地“作”,以为是贾蔷肯惯着的缘故,没人搭理她,她一个人“作”给谁看?就是因为贾蔷无条件宠溺,龄官才敢耍大牌,才敢不买账,才敢那么任性,那么折腾。一句话:恃宠而骄。 细细品味,才发现不是这么回事。 且看她训斥贾蔷买八哥时说的话:“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我们……”她敏感,对自己是有钱人的玩物这个本质认得很清,所以很悲愤:你我都是人,为什么我们像货物一样被任意倒卖,像动物一样被圈禁,驯化好给你们消遣?这是在质疑社会制度的不公。 她又说:“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勿论古今,悲悯是所有动物保护主义者的共性。龄官的家在南方,也许在她家中有年迈的父母,所以由人及鸟,感同身受。 原来,她的终极心声是:拒做奴才,回家与爹娘团聚。这不是要自由要平等是要什么? 庞大无情的社会体系面前,既得利益者们根本没有人会思考、在意这种质问,她撕心裂肺的呐喊微弱到忽略不计,即使有人听见了,也未必懂。龄官的觉醒,可贵又悲哀。 觉醒之后是绝望。 女人和男人的处理方式又有所不同。 龄官是小女子,她会把这种委屈愤懑表现在情绪上,一会哭一会笑,借不断挑剔贾蔷,来获取一种暂时的平衡。 贾蔷身为男人,他对龄官更多的是怜惜,还有没来由的愧疚,于是做小伏低,把她的一颦一笑都放在心上,变着法儿的要她开心,他是“把每一天都当成末日来相爱”。 根本问题解决不了,所有示爱的雕虫小技都是隔靴搔痒。只有有了身份上的平等,他们的爱情才有出路。贾蔷虽是攀附者,但门第毕竟在那儿摆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要娶的妻,再怎么也轮不上一个小戏子。但是他又还没有强大到能自己做主婚姻的程度,即使让龄官做妾也够呛。 面对横生出的爱情,他们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才好,只好那么得过且过又全心全意地虐着。 龄官一笔一笔的划蔷,除了深爱,还有幻灭。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那一回,白描的虽然是贾蔷和龄官,其实项庄舞剑,意在宝玉。是说卑微渺小如龄蔷,让向来自我感觉良好的宝玉受了冷遇,瞬间悟到爱情只能是一对一,不是辐射状,更不是阳光普照式的博爱,从此打定主意一心一意对黛玉。龄蔷二人又不是主要人物,宝玉悟了,他们所担负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于是,他们的爱情乃至命运没有了下文,龄官这个人从书中凭空蒸发了。 认真看,曹公还是留了两处线索的,只是两处线索指向完全不同。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在三十六回跟贾蔷的对话中,龄官说自己已经在咳血了。咳血是肺痨的标志性症状,在古代,肺痨康复的几率很小。这是线索一,龄官有病死的可能。 线索二在第五十八回。因太妃归天,圣旨下了限娱令,“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贾府随大流,解散梨香院,要遣发这十二个女孩子,政策很宽待:愿意回家的回家,不愿意回的在园子里转岗做丫头。结果“所愿去者止四五人”,没有指名道姓。但留下的七个人皆有名有姓,龄官不在此列。如果龄官没死,贾府这只鸟笼子一打开,这只愤青小鸟,扑棱棱一展翅,飞回窝里找老鸟去才符合她一贯思乡的心思。 梨香院的戏子数量自始至终都保证在十二个人,缺了一个会马上补进一个同行当的,比如小旦蕊官就是小旦菂官死了后补进来的。而龄官也正好是小旦,有不少朋友推测说,昆曲行当众多,十二个人的戏班子,不太可能设两个小旦,一定是龄官死了,补了菂官,后来菂官也死了,才有了蕊官——一年的功夫让一个岗位上前赴后继地死人,这种写法会不会有点太惊悚?至少想象力差点。也许龄官是按特殊人才引进的,和其她名字带草字头的戏子们不在一个档次呢。又或者,贾蔷拿龄官没办法,又不忍见气病而死,此前已经放走了龄官? 那爱情怎么办?“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在无望的爱情与珍贵的自由之间二选一,取舍一目了然。龄官桀骜,不肯一辈子做奴才,她要自己做主的人生,贾蔷给不了,只能是“从此分两地,各自保平安。” 这样说来,贾蔷当时说了句“罢,罢,放了生,免免你的灾病。”放飞了雀儿,又多此一举拆了笼子,不正是暗示放回龄官以后贾府家破的结局? 曹雪芹还是心疼这个拧巴的姑娘,放了她一条生路。 但为什么不把龄官的结局点出来呢?原因有三:第一、她对宝玉的点化已然完成,作者吝惜笔墨不提了或改来改去忘提了。第二、有意模糊了她。大观园多少人打破头想进来,如柳家的五儿。多少人进来了就不想出去,晴雯“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袭人“至死也不回去”。“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出挑的龄官却反其道行之,多少让优越的宝玉没面子,所以才故意省略了她的名字。第三、不排除是为日后她和贾蔷重逢留下伏笔,那时贾蔷是落魄贵族,而她是自由平民,在他们终于“被”平等后,再倒叙当日龄官离府之事,更显得曲折跌宕有戏剧性。……是不是有点想多了?? 所以,最让人眼眶发热的结局是:龄官没有死,只是离开。这一次她没甩水袖,没翘兰花指,也没施展娇啼婉啭的嗓子,而是用决绝的背影,唱了一出 “青春作伴好还乡”。作别了令她刻骨铭心的梨香院,随着来接她的家人登上小舟,桃红柳绿中,顺水路一路南下,回姑苏城做自己的小家碧玉去了。 本文摘自《梦里不知身是客:百看红楼》,百合著。该书被媒体评为”2015年度最值得关注的十大红楼衍生书”,当当、京东、淘宝、博库网热卖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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