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说 有人说,在苏州,他资格最老、学问最大、脾气最怪,是个“有点痴有点迂有点怪有点狂的高人”。 说他是大师,但应该没有哪位大师, 寂寂无闻、穷困潦倒如他一般。 陋室修学六十余载,每月以400元为生, 吃穿都靠接济,人们称他为“三无人士”: 无工作,无钱财,无劳保。 唯一的财产是一栋名曰“初照”的小楼, 位于苏州观前街。 “初照、初照”,多么唯美浪漫的名字, 可这楼早已没有先前的模样, 外看平平无奇,内里杂乱无章。 不说,没人知道这里住着一位国学大师。 年轻时,他曾有过几次“出仕”的机会, 但因难忍世俗杂事、性格乖戾而放弃了。 如果追逐世俗成功,如今他早已是知名教授、博导,桃李满天下。 年纪大了之后, 他每天的生活就是带着玻璃茶杯, 穿着破旧的衣衫,到离家二里地的双塔公园读书、思考、晒太阳、补觉。 这几十年,他一直都活得像个隐士。 他说:“我最缺的是时间。” 治学,是他这辈子唯一的追求。 其他的,都不在他眼里,更到不了他心上。 1984年,饶宗颐与他在武汉会面, 二人相谈甚欢,饶宗颐称他为最懂国学的“国学大师”。 后来,国学掀起热潮, 饶宗颐、季羡林、任继愈等皆享誉学林, 他却依旧寂寂,直到去世。 他便是朱季海,章太炎的入室弟子, 他的著作被称为“学界天书”, 而他这一生,更像天书一般让人看不透。 初照楼 朱季海的父亲朱孔文,青年时代曾游学日本, 就读过弘文、早稻田等法政诸校, 与民国奇人杨度有过一段同学缘, 后加入同盟会,与黄兴成为挚友。 朱孔文回国之后,做过广东、江西两省的法官。 如斯家庭背景,为朱季海之后践行国学打下了基础。 1916年,朱季海出生,承继家学,熟习国故, 1932年,章太炎到苏州讲学,16岁的朱季海前去听课, 由此成为章门弟子,与黄侃、鲁迅、曹聚仁等同门。 青年朱季海 他是章太炎一众弟子中年龄最小的, 却最为聪明伶俐。 章太炎讲学时,需要人在黑板上做记录, 旁人做记录,不是错这,便是错那, 只有朱季海,章太炎讲毕,他便搁笔, 稍加标点,即成文章,一字不错。 章太炎因此极爱这个小弟子, 许他侍奉起居、从旁问学, “季海”二字也是章太炎为他取的名字。 又因朱季海悟性高、兴趣广, 章太炎称他为“千里驹”。 可惜章太炎心中的“千里驹”,最后却没能名满天下。 朱季海学识匪浅,乾嘉、章黄之学术素养纯熟, 经史子互通,他所写的《楚辞解故》被称为学界天书; 在书画研究领域也造诣精深, 曾写过《海粟黄山谈艺录序》《朗润园读画记》 《南田画学》等多种论文著作。 他还精通英、德、日、法等多国语言, 通晓梵文、藏文。 若以学识论,他的确是个中佼佼者, 坏只坏在,他是个“怪人”。 除了在苏州第三中学教过一段时间书, 没有哪一份工作是朱季海干得长的。 1946年,在师母的力荐下, 朱季海在南京参加组建“国史馆”筹备工作, 本是创始人之一,地位不低, 可谁知,“国史馆”正式成立后, 他因看不惯一位善于钻营的副馆长, 落了个目无官长的名声。 他也不在意,还击说“长官无目”, 两年后“南京国史馆”迁往台湾,他也没有随同去。 他父亲朱孔文也曾因秉性耿直, 不能曲事上官,辞官归野过, 想来这大约是“家族遗传”。 第二次“得罪”人,是在上世纪90年代。 时任南京大学校长匡亚明请他出山, 他古怪得很,提了3个条件: 第一,每月薪水由他定,“不能少也不能多”; 第二,上什么课由他定,不听学校的,只给正教授上课,每节课只上20分钟,“因为我没有水分”; 第三,不参加任何教学之外的学习与活动,不填任何表格。 这样的要求,在当时可谓“离经叛道”, 匡亚明虽爱才,这样苛刻的条件却也无法满足, 于是二次“飞黄腾达”的机会又被他推开了。 有人问他当时为何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他回答说,“那时候还可以做些事情(指学术探究), 我不需要那些东西,我需要的是时间 ”。 那个时候一个星期有3次政治学习,这样就没有自己的时间。 朱季海说,这是一个选择,做这个,就不能做那个, “我那个时候不是在图书馆、博物馆,就在朋友家里看东西”。 在衣食无忧之金丝牢笼与思想自由之粗鄙陋室间, 他毅然选择了后者。 除了治学,朱季海脑子里什么杂念都容不下。 1997年,苏州市委宣传部牵头为朱家整修老宅, 宣传部希望借此让他出来露个面,也算是做个宣传。 谁知约好采访的那天,他竟然穿了双拖鞋就来了, 穿的衣服也“上不得台面”。 后来采访只得作罢, 他这“目中无人”又“不容于世”的性格,传得便更厉害。 上世纪90年代,传统热和国学热的浪潮掀起来, 一下子蹦出不少国学大师。 朱季海却丝毫不为所动,没有加入这”学术热潮“之中, 仍旧坚持着章太炎“依自不依他”的学术自主性。 面对泥沙俱下的国学热,他头脑清楚得很。 他说:“现在不是要返回传统,而是要拾起失落的人文。 孔子不是一块招牌,也不是一种魔术—— 念几声咒语就万事大吉。 现在所谓的纪念孔子正是一个‘文化盲点’。 就像落花流水,几天就没有了。” 他原本也可以各地讲学,上电视论道, 若如此,以他的才华,名声与经济收入都不在话下。 可他不,依旧做着经济效益低的冷门学问, 因为怕这些他不做,就没有人去做了。 “士”的坚持与信仰, 这种上一代人的传统价值观, 在朱季海这里得到了最完整、最虔诚的继承。 可也因为过于不容于世,朱季海的生活过得很艰苦。 他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没有医保和社保, 每月仅有苏州宣传部发放的400元生活补贴, 后来涨到了600元。 他的一些后辈,有时会接济他一些衣物钱财,不过也不多。 他就这样衣食无着地, 在自己20平方的陋室里做了几十年训诂考证之学。 然而这几十年,他所写的《南齐书校义》,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完成的。 不过年纪再大些,腿脚不便了, 他走不了那么远,最多在家门前的茶馆里头坐一坐。 他极少与人来往,除了师门弟子, 一般闲杂人等一概不见,所有时间都在闷头做学问。 有人说要进朱先生的卧室门槛,那比登天还要难, 因为他“为人古怪”。 其实并不是。 有一次一位后辈去看他, 只说了一句“朱先生,您昨晚又没睡好吧?” 这句问候,就足以让朱季海打开家门,迎客而入。 在他眼里,无论谁来,都是一样的, 只要你是带着诚意来的,我就欢迎你。 了解他的人才知道,他并不是古怪, 也不是“目中无人”,他的标准最为简单直接, 无论是对人,还是对学问。 据说他曾为一家私塾做过顾问, 原因很简单…… 那家私塾主人找到他常去的双塔公园的负责人, 托负责人去说情。 公园负责人常照顾他, 免收门票、免费提供开水, 他讲这个情分,才答应给人家做顾问。 他的家越来越乱,乍一看, 真不像人住的地方,像是个垃圾堆。 书架上的书他几乎全赠人了,只留了自己20岁写成的 那本厚厚的《楚辞解故》。 曾任苏州市政协副秘书长的魏家瓒, 见朱季海生活清苦,想要吸收他为市政协委员, 以便在经济上稍微照顾一些。 可文化局苦劝了一个半月, 朱季海就是“不从”,他说: 自己不懂政治,去了不能发挥作用, 浪费一个名额,坚决不干。 直到去世,朱季海都是穷困潦倒的。 他以一种对抗的姿态, 守护着自己对于学问最纯粹的追求。 他傻吗?傻。痴吗?痴。 可正是这种纯粹,让他能够跳脱出体制, 做一个最自由的学者。 1984年,他与饶宗颐在武汉会面, 二人谈到书画家谢稚柳的一些观点, 他觉得有些不对, 便直言指出,饶宗颐觉得有道理,甚为佩服。 正是因为没有身在此山中,才能如此直言不讳, 对学问,才是最有裨益的, 所谓“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这样的自由,是什么都换不来的。 置身世外与事外,是多少人修不来的境界。 他这辈子,就做一件事, 传承中国传统文化。 在一部为他拍摄的纪录片中, 用这样一句话来总结他的一生: 不随时俯仰,不曲学阿世, 成为了一个与时代对视的理想主义者。 他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人, 却是一个值得我们尊重与反思的人。 题外话: 前几日,环环曾推过一篇关于大儒吴兴华的文章 (不到16岁便震惊诗坛,他被称为继陈寅恪、钱锺书后第三代兼通中西之大儒,却鲜有人知), 下面有这样一条留言▼ 这位的留言,乍一看似乎有些道理。 古人有言:百无一用是书生嘛。 饭都吃不饱了,读书有何用? 像吴兴华、朱季海那般钻那些生不出钱来的学问有何用? 但……人类应该早已过了活着就为了“活下去”的原始阶段了吧? 何谓文化传承?何谓文化自觉、自信与归属? 美国好莱坞头脑清洗的时候为什么会不爽? 韩国人抢孔子、抢端午节的时候为什么会不爽? 到这个时候才来不爽,是不是晚了点。 不过现在看来“不爽”还算级别高的, 有的人不仅没觉得不爽,还觉得“大师无用”。 这真是环环今年见过最惊悚的段子。 现今有多少人, 着眼于眼前营狗生活,而无远方星辰大海。 的确,不是每个人生下来都会成为伟人, 但至少要有一个仰望的方向。 环球人物新媒体原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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