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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祖坟烧高香了 我家没有祖坟

 mikeywangtao 2017-04-12

原标题:你家祖坟烧高香了 我家没有祖坟

说起来挺不好意思的,大学我考了3年,但即便这样,我居然还是我们大杂院里第一个大学生——您说说,我们这个大院得多没起子!

我们院里基本都是底层人民:刘大爷是“跑火车的”,他儿子是首钢的,如今爷俩都谢世了。吕叔是医药公司的会计,高寿,90多岁了。程大爷是泥瓦匠,老伴儿去世后,被侄子接走,估计也不在世了。李丽是唱京剧的,搬家走得早,我压根儿没见过,但是我家的玻璃板底下压着她的剧照。王大姐是捡废品的,一辈子没结婚,最终一个人孤零零死在小屋里。梁奶奶裹小脚,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老太太,有个表弟是我国著名的相声演员,可她自己却是个“扫大街的”。新中国成立35周年大庆,我半夜爬起来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在胡同口撞见老太太:街灯把她瘦小的身影拉得很长,她颠着小脚,挥舞着比她高出一头的笤帚,那笤帚既像是舞伴儿又像是拐棍儿。哦,还有老薛头,他干什么工作我忘了,因为搬来得晚,只记得他特别喜欢吃肉,传说得了5次脑血栓,却天天在家用火钩子烧猪头上的毛,我一进院,就能闻见一股子火燎头发的味道。

院子里还真藏着一位“名人”——鲁迅先生的小舅子。我五六岁的时候,老爷子已经80岁了,穿民国时期的大褂,时常拿广东的点心给我吃。我这才知道,原来点心竟然可以是咸味的。我爸叫他“许爷”,我称他“许公”,邻居们都说,他是许广平先生的十三弟。

院子里最“出名”的人要数吴大妈,浑不吝,敢拿砖头砸人家玻璃,年轻时贩过大烟——当然,这一幕我无缘得见。我记事时,老太太已60多岁,胖,大夏天里,不穿汗衫,裸露着上身,剽悍地坐在院子里,用大海碗吃炸酱面。原来,乳房真的可以垂到腰际,她呼哧呼哧吞着面,两个乳房就在松紧带的裤腰间来回游走,看得猫狗都眼晕了。我搬个小马扎,坐在她身边,用手把玩她腋窝垂下来的肉褶子,她不急不恼,只顾吞面嚼蒜。我不爱吃面条,但是我很享受她那吃面条不要命的样子。

在这样的院子里生活,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个大公共的售票员,喜欢用绑着皮筋的红蓝粗笔划票撕票的利落劲儿;喜欢训斥外地旅客的霸道劲儿;喜欢开着窗户,迎着风,穿行在长安街的神气劲儿。可谁也没想到,我竟然考上了大学——两年来我一直都是无业游民,录取通知书一下来,我就不是我了,50多个街坊都来道喜,门槛都踏平了:“咱们院也出了大学生了。你们家祖坟真是烧了高香了。”邻居们拉着我妈的手说。

我问我爸咱家祖坟在哪儿呀?我爸说,咱家没有祖坟。他打哪儿来的,他爷爷奶奶是谁,他都不知道。

也许是因为没有祖坟保佑,我在成为全院的骄傲后,没辉煌几年,很快就沦为全院的累赘——嫁不出去。只要认识我的邻居都给我介绍对象,不认识我的邻居也通过吴大妈给我介绍对象。后来,我把剽悍的吴老太太都熬死了,还是没嫁出去。

同样好吃的老薛头继承了吴老太太的遗志,他把煤球炉子搬到院子里,烧得通红的火钩子,一遍遍蹭过猪脸,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他歪着头躲过火光和烟雾,语重心长地劝我:“当大学生把你给害了,做记者更是把你给害了——心气高了,瞧不起人了,还不如当售票员呢,嫁个大公共司机,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因为脑血栓后遗症,老薛头说话有些费劲,袅袅升腾起的烟雾,浓郁的燎猪毛味,让他的声音变得飘飘忽忽,“你说你妈多着急!你说她干什么能有意思!你看东屋的王大姐多惨,得了急症都没人知道,愣是一个人死在屋里……”我打断他:“叔,您真的得过5次脑血栓吗?”“那是。没有5次也有4次。”“那您为什么还吃猪头啊?”“不吃猪头,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就如同不结婚,人生还有什么意思!”他突然停下手里的火钩子,浑浊的眼球一亮:“你不嫌弃,叔给你介绍一个,人特好——这点最重要,别的都是瞎扯。你要愿意,就把电话写给我。我让他给你打电话!”我当然不好意思说不愿意,只得硬着头皮拿个纸条写下电话,递给他。他放下火钩子,把沾满猪毛和猪油的手在衣袄上很认真地蹭蹭,双手接过纸条,揣进怀里,脸笑得如一朵花:“等叔的好消息啊。”那一刻,仿佛我已经成功嫁出去了。我瞥了一眼猪脸,收拾得真白净呀。

远离了燎猪毛的熏陶,我脑子清醒了不少,越想越觉得王大姐的“结果”确实很惨。据隔壁女邻居说,“老太太折腾了一夜啊,咚咚咚,拿头往墙上撞,兴许是疼的,遭罪呀。”当时是深夜,女邻居胆小,不敢过去探望,熬到天亮,喊上居委会干部,推开门,人已经去世。想起这一幕,我毛骨悚然,咬咬牙:如果这个男的,果如老薛头所言“人特好”,那就见见吧。

决心拿定,单等着有人打电话。谁知道,当天夜里,老薛头因为第6次脑血栓被送进了医院,第二天晚上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急急赶去医院,心里那叫沮丧:“老天爷呀,你就是一心一意不让我嫁出去,也没必要全心全意要了我薛叔的命呀。”还是薛婶身经百战,山崩于前而不慌,她从薛叔的怀里掏出我的字条,郑重地还给我:“老薛介绍的那个人是谁,我也不知道呀。孩子,不是我们不帮你,这是天意呀,你家祖坟上就没有这炷香呀。”那一刻,她对我未来的绝望,超过了对老伴儿死亡的哀伤。

终于,还没等我嫁出去,大杂院就拆了,邻居四散而走,匆匆而别。我在琉璃厂西边的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大杂院里住了40年,能记住的人和事真是寥寥,但是因为有这些人和这些事托着、顶着、挡着、护着、撑着……我回头看来时路,温馨满满。只可惜,我成长的路,就是他们凋落的路。如今,人过四十的我,没有了他们的庇护,也到了直面死亡的年纪。

清明节,我在八宝山人民公墓里流连,近7万个墓碑,那上面的名字似乎都很熟悉——普通老百姓,名字其实都差不多。而普通老百姓,又有几个能有所谓祖坟的——我们那一个院儿的老人也许就散落在八宝山的各个角落里。

现在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听他们细细讲过去的故事,不知道我爷爷怎么娶的我奶奶?不知道吴老太太当年怎么贩卖的大烟?不知道许公是否跟姐夫鲁迅先生很熟……唉,人生路上,我知道我终要去哪里,却不知道我从何而来,不知道“送”我而来的那些人经历过怎样的人生——这种遗憾,让如今的我备感孤独。我在梦里常常回到老院子,看到吴老太太垂下来的双乳,看到老薛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猪脸,看到梁奶奶三寸金莲的小脚……也许那个大杂院就是我的祖坟。这么一想,我踏实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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