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谈那些苦抑的诗词人——苏轼、陆游、辛弃疾》 苏轼。 其实要不要写子瞻我犹豫了很久,因我大爱的玉堂那本东坡传实在太得我心,研究界已经太完美的东西我总觉得不太好下手,唯恐会毁了它。但想来历史不过是历史,都是过去了的了,那势必会遭后世人评说,无论好坏,都是一种纪念。于是开笔。 唐宋八大家里我唯一喜欢的,就是苏轼。(苏门四学士,一个喜欢的都没有)且不说韩柳拭杀真情的古文运动,且不论做作的要命的欧阳修(欧阳修若是没有管科举,死也不会排到第三位,其他七位哪个不比他文采高?!),且不评将“宋调”发扬光大的曾王,我在这里,只说子瞻。 从西昆体、六一词、山谷词、淮海词、东山词、清真词、江西诗派、江湖诗派,乃至梦窗词、玉田词,慢词长调一向为我所恶,要则走“清幽”路线堆砌青楼词赋,要则走“朴实”路线连篇禅理。盛唐中唐那些真性情的诗歌在宋代基本被抹杀了,而宋词从一开始的难登大雅变成以词载道,真是可笑又可悲。 子瞻啊子瞻,你若是生在唐代多好。(不过以子瞻的性格,哪怕生在唐代,大约也只能写出这样理智而宏观的宋代“正宗”了)你说你一肚子不合时宜,总是抨击势高的党派,王安石的新党容不下你,司马光的旧党也容不下你,你除了一再流放下狱,怎么还能在政治上有其他抱负呢?你说你节制又和气,总想让世界上对立的事物能和一团稀泥,这怎么可能呢?于是你一生都在漂泊,都在飘零,在夹缝中生存和叹息。 可是啊,子瞻啊,没有一个人在遭遇了像你一样的事情之后,还能用那样淡泊乐观的精神写出那样的诗词文。“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前赤壁赋》)(游的是苏轼版的赤壁哈哈,真正的赤壁所在地子瞻根本没去过)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情。”(《定风波》)“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题西林壁》) 你说人生何其短,但一切都无所谓,顺境也好逆境也罢,当和日月一比,都不过是沧海一粟。你说不要偏与一隅,昧于一方,要跳出这个小我,去除执念看透人生。 人生在你眼里是什么?“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和子由绳池怀旧》)“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水调歌头·丙辰中秋》)“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念奴娇·赤壁怀古》) 读着你那写得好似诗一样的词,感受着你在逆境中一次次超脱的豪迈,撇去在宋代大环境里不断被压抑的激情,注重说理的主流,我想我还是能汲取到那种乐观的心理。王阳明在《静心录》里写道:“毁誉荣辱之来,非独以不动其心,且资以为切磋砥砺之地。”我想,这大抵是子瞻乐观的延伸拓展。“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诗曰:檐角青苔点点生,风吹又满广寒宫。当年苏轼歌吟月,却照乌台几许明。——《今月昔影——题子瞻》 陆游。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至南宋以后,词以为羔雁之具,而词亦替矣。”但在我看来南宋也并非就无好词了,南宋四大家中的陆游,以及我下篇要说到的辛弃疾都是一反南宋内敛之态,任感情倾泻而出,情真意切,抒发悲愤的特例。(王国维也说过“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唯一幼安耳。”不管怎样陆游都不在其夸褒之列) 务观,襁褓之中就出在动荡时期,避乱他乡,婚姻仕途皆不顺。为诸多后世津津乐道的是他和唐琬在沈园题的两首《钗头凤》。(也有研究者质疑的,在此略过不提)(其实我也填了这个的歌词的,而且旁白乔乔和晓晓都录好了,但是唱歌的人暂时没空,估计要等到明年才会出了……)在这篇闲谈里,我其实最想说的,还是他在临安应科时省试第一,名列秦桧孙子之前,被秦一党挤压,礼部试黜落。秦死后,他终于能入仕,抗金复国的梦想却屡遭抵触,受到各种排挤和言官弹劾,晚年罢官隐居。 “国仇未报壮士老,匣中宝剑夜有声。何当凯还宴将士,三更雪压飞狐城。”(《长歌行》)“腰间累累六相印,不如高卧鼻息轰春雷。安得宝瑟五十弦,为我写尽无穷哀!”(《悲歌行》)“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诉衷情》)看务观笔下的沉郁悲凉,仿佛眼前又回到瓜州渡,又回到大散关,看宋金交锋,哀民族渐衰。 “放翁老死何足论,广陵散绝还堪惜!”(《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说是不足论,说是无所谓,但那也只不过是对自己临终前的宽慰而已!这一生追逐的,为之奋斗终生的梦想,还是不能实现啊!哪怕拖着残躯,心里还想着要复国,也终究是不可能了啊!此乃人生大悲! 相对来说务观的诗是比较激情昂扬的,在词里务观则是较多哀婉悲愤,最值得一提的还是他中年写的《钗头凤》(晚年写的《沈园》诗也很不错):“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好吧,我承认我是太喜欢这首词了,写的是男女私情,情感如瀑布一般奔腾而下,毫无阻隔!在宋代居然有这样的词作,简直就是奇迹啊!哎哟,俺的那首填词神马时候才能唱出来啊……哎,别想了别想了……填完的词对词手来说都是已经了结的了,不该去想了。 感曰:匣中宝剑开合色,醉入瓜洲梦裹尸。来世吴钩割鬓角,再期铁马宴出师。——《关山梦·题务观》 辛弃疾。 作诗词作的好的,还文武双全的,历史上并不多。太白算一个,稼轩亦算一个,容若也算一个。再要将史书翻一遍,也只有寂寥了。 绍兴二十三年,稼轩率精锐兵马夜袭金军兵营,活捉叛徒张安国,连夜驰送建康,将张氏斩首示众。只是寥寥几句,现在读来还是觉得热血沸腾,有一种时间的紧绷感,是真正金戈铁马才有的嗜血豪情。 可就是这样文武双全,写过《美芹十论》、《九议》详细阐述宋金力量对比的军事天才、文学奇才辛弃疾,却一生悲哀,一生都是一个“反正”的异邦叛徒。宋孝宗北伐失败后,民族的耻辱除了稼轩还有几人记?每当各地暴乱,稼轩就被重新起用,平乱之后再被言官以各种诬陷的借口弹劾,几起几伏,几沉几落,一直到开禧三年,离职回铅山,病逝。 其实稼轩的遭遇和务观一比,何其相似?不过稼轩的词比务观更多了一份悲愤。稼轩临终时那句“侂胄岂能用稼轩以立功名者乎?稼轩岂肯侂胄以富贵者乎?”只是读着就觉得遍体生哀。 这是民族的耻辱啊!一个如此兢兢业业的忠臣!一个配吴钩的热血男儿!却在镇压冷淡的宋朝管理人手上,在无数次起用罢官中荒废了一生啊!这是莫大的悲哀啊!每每读着稼轩的词,连院外枝头的麻雀都会感到那沙场刀光,一生被拘束的悲愤啊!若能战死沙场!只求战死沙场!也不要被这群无知的平庸的掌权者耽误啊! 战死也好!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国家复兴!号角长鸣!都不过是虚幻的梦!而现实,却那么让人绝望!所以稼轩说:“算不如闲,不如醉,不如痴。”(《行春子》)“人生行乐耳,身后虚名,何似生前一杯酒。”(《洞仙歌》)如果能少几分豪情!如果能对祖国复兴事业少几分关心!如果能喝得烂醉不去管世事!那是不是这一生可以少几许悲愤?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菩萨蛮》)稼轩!若你不生在这样腐朽的南宋!若你出生的历城没有被金人占领!若宋金戴天之仇不需要你来抗!你是否能过得稍微快活点?“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贺新郎·送茂嘉十二弟》) 可那又何尝还是稼轩! 哀曰:宋金飞虎血凄然,岂止徘徊怒百年?若忘金戈丢誉辱,妄平生岂是稼轩!——《一萼红·题稼轩》 澜堂,写于2011年11月23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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