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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苏的故事美学

 淡淡菊香csbi72 2017-05-02

晓苏的故事美学

 


        评论家吴义勤说:“晓苏的文学个性和文学成就既体现在他对于短篇小说这种文体坚持不懈的探索中,也表现在他营构短篇小说时与众不同的风格上。”(《金米·序》)的确,晓苏在短篇小说上花费的努力和取得的成就有目共睹。上世纪90年代以来,晓苏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就有《山里人山外人》、《黑灯》、《狗戏》、《麦地上的女人》和《金米》等数种,这在我省也许是绝无仅有的。

        晓苏的短篇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写他故乡的油菜坡,一类写大学城。前者朴实,极富乡土气息;后者幽默调侃,渗透了作者的讽刺和批判意识。但作为一个辛勤耕耘在短篇小说园地的作家,晓苏的短篇有一个共同特征,那就是对故事的热衷。刘安海在《麦地上的女人·序》中说:“……听他讲的那些引人入胜的故事,你会感到,他浑身上下埋藏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绝的故事的富矿,单凭他那信手拈来的样子,你是不难认识这一点的,至于他说的那些不伤大雅的笑话,更是叫女人捧腹,令男人喷饭。”这说的是生活中的晓苏,同时也可以看作对晓苏作品的观感。晓苏是一个故事大师,晓苏的思想和艺术追求都隐含在故事中,“故事美学”是晓苏艺术的根本所在。



        说到故事,人们或许会认为这是一种倒退。小说发展经历过三个阶段:原始的故事形态,古典的情节形态,以及现代的心理形态。但不管怎样发展,小说终究离不开故事。小说小说,据鲁迅的解说,首先来自于街谈巷议,如若没有街谈巷议的故事,小说这种形式也许根本不可能诞生。所以故事是小说的本色,其他性格、心理等等,倒是后天派生出来的。晓苏重故事,在故事里摸爬滚打,在故事里追求探索,将传统的故事模式与当代的民俗风情和西方的表现手法相融合,既回归了传统,坚守了民族,同时也推进了故事的美学,是应该受到重视,并且认真予以研究的。一个只知道以故事取悦听众的人不能算真正的艺术家,可一个在故事中融入了自己的思考和探索,将故事提升到新的美学高度的人,就不该遭到鄙弃,晓苏当属后者。

        晓苏重视故事,他的小说大都可以讲述,“事件”是他结构小说的重要手段。他的出发点往往不是性格,但这并不等于说他的小说没有性格,没有精神,没有思想。特别是他的油菜坡系列,在或幽默诙谐,或悲欢离合、荡气回肠的故事背后,同样隐藏着作者对民族精神和现实生存处境的深切关注。故事是他的精神外壳,是他提炼生活的方式。晓苏不屑于宣讲空洞的精神,或炫耀空洞的理性。他总能将故事和精神完美地结合起来,让读者为他的故事所感染的同时,引发对生活的思考。这是一种本土化的写作,但这种看似容易的写法,却必须具备敏锐的观察力,丰富的想象力,和卓越的表现力。思考并不难,思考而能获得故事的形态,却决非易事。我们有理由相信,晓苏的大部分优秀之作不是来自于思考,而是来自于生活的冲击。正是在原始生活的激荡下,晓苏运用“思考”的透视力量,将原始事件加以熔铸、加工,成就了一个个有深刻含蕴的故事。没有深厚的生活积淀,没有敏锐的思想触角,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两个人的会场》可算是晓苏讲得最有深度的故事之一。一个因为偷公家的粮食而每年正月初四都要被批斗的老实农民,一个每年正月初四都要手捧带胶丝套的罐头瓶(农民将其称之为“牛卵子瓶”!)给社员作报告的队长,在包产到户后,在正月初四不再开会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怀恋起会场来。两个人都来到了会场,在作了一番今昔感叹之后,老别自愿请队长为他作专场报告,一直到日薄西山,两人才亲切道别,相约明年再来。之所以说这个故事深,就因为它切入了人物的精神深处。尤其老别,他在生活的重压下迫不得已干了偷窃之事,每年正月初四都遭受批斗,是屈辱,是不幸。作者本可以通过这个故事控诉极左路线的罪恶,像张一弓《犯人李铜钟的故事》。但那样写太一般,太落套。晓苏将他的关注目光投射到人物的精神上,精神的扭曲比肉体的痛苦更沉重。小说借老别的烟袋锅点明了这种精神的病患,那就是“瘾”,队长教训人可以成瘾,老别挨批斗居然也可以成瘾,简直是“嗜痂成癖”!这种病态显然更应当受到重视。如果说这篇小说也是对极左路线的批判,那么这种批判显然更深、更新,人物身上所体现出来的民族根性—奴性,是这篇小说最引人注目的地方。

        讲故事得讲究视角,得有点子,或者可以称作“眼”。故事必须有“眼”,它是故事的聚焦,所有的意味都与之相联系。晓苏很擅长此道。他的故事所以新颖有趣而又耐人寻味,往往与好点子分不开。《黑鸟》、《病魔》、《老粗》等都是代表。这里要特别说说《老粗》,这是一个让人辛酸而又难以释怀的故事。故事并不复杂,结尾甚至落入欧·亨利的窠臼,但故事的“眼”做得很好。老粗和丁豆都是孤儿,老粗看中了丁豆的美貌,深夜摸进了丁豆的房,将丁豆给强暴了。老粗因此而要坐牢。在公捕大会上,治保主任尚大功要丁豆上台揭发老粗,丁豆提着被老粗撕破的裤子上台,只说了一句话:“你赔我一条裤子!”五年后,老粗从劳改农场回来,真的给丁豆送了一条裤子,还是毛料的。老粗回来后,不堪忍受生活的贫苦和寂寞,怀恋起劳改农场来,于是又想到了丁豆。他希望再次强暴丁豆而入狱,却不料丁豆毫无反抗。老粗奇怪,问:“你为啥不喊人?”丁豆的回答是:“你给了我一条新裤子!”裤子!这就是《老粗》一作的“眼”,围绕这条裤子,我们真有些哭笑不得!我们既为一个少女的贞操不敌一条裤子而悲哀,又为一条裤子培养了丁豆对老粗的情感而怜惜。丁豆是可悲的,但丁豆又是高尚和朴素的。丁豆固然有点愚昧,但在物质极端匮乏的时代,一个乡村少女哪顾得上羞怯?比较起生存来,少女的贞操和人格只能是奢侈。贞操云云,只为读过子曰诗云的城里人所关注,却不是丁豆的当务之急!在丁豆眼里,老粗并非什么恶人,她开始所以拒绝,只是一个女性的本能反应。而当她得到了老粗的赔偿,不仅找回了女性的尊严(至少在她是这么认为的),同时也体味到一条新裤子所带来的快乐,那么老粗也就称得上有几分可爱了!丁豆的思维是简单的,裤子所折射出的时代风情和底层心理,既辛酸,又令人感慨。这是一条五味俱全的裤子,这条裤子在晓苏的故事美学中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



        晓苏的故事离不开生活,更离不开民间文化的滋养。晓苏的小说可以划归笔记小说一类,但又与文人笔记如《世说新语》等不同,他追求的不是雅,不是书卷气,而是俗,是雅俗共赏。晓苏有那么点像蒲松龄,虽是文人,虽不乏知识分子目光,但却善于采撷民间故事的精华,融贯民间文化精神,提炼民间的审美趣味。没有民间文学便没有晓苏,没有民间文化同样没有晓苏。

        晓苏曾说他的《麦地上的女人》比《黑鸟》更多一些知识分子目光,但晓苏的知识分子目光不同于一般精英们的启蒙意识,我毋宁将其看作为一种平民(民间)文化立场。晓苏诚然对乡村的愚昧落后有所批判,但直率地说,晓苏的“批判”更多来自于公共话语,并非或较少出于原创。晓苏最独特的,富有原创性的作品,恰恰是对乡村妇女的深切体贴。晓苏极擅长写乡村女性,与他笔下的男性相比,他的女性(尤其是年轻女性)更精彩,更值得同情,或更值得赞美。晓苏的批判锋芒多集中于男性,但对于女性他总是关爱乃至仰视。比如《黑鸟》,其独特的生命关怀和人性尺度,就很难说来自于知识分子。黑鸟看不惯丈夫的踌躇满志,这个只知赌博、拿弱者开心的男人,居然将老婆作为赌注同憨头开玩笑。黑鸟反感他,因而让赌赢了的憨头占有了自己,她的道理很简单:“王八开叫你弄,你就弄!”那么她接纳憨头实质上是对王八开的报复和抗议。她不单是抗议五八开拿自己不当人,更抗议王八开的男权意识,暴发户心态。黑鸟的人生哲学是,做人不该低着脑袋,“她认为人的脑袋都应该堂堂正正地抬起来。”所以她在报复王八开的同时,也是在鼓励憨头的生命勇气。不要说黑鸟这种人不真实,恰恰相反,黑鸟这种朴素的人生哲学在乡村女性中颇具代表性。与其说晓苏在以知识分子的目光透视乡村女性,还不如说乡村女性的生存哲学得到了一个都市知识分子的认同。乡村妇女和知识分子的“合谋”,共同嘲弄了强权思想和男性意识,比单纯的“知识分子”目光更有价值。



        晓苏的民间文化精神不仅表现在价值观念上,同时还表现在审美情趣上。晓苏热爱民间文化,比如民歌,如果没有民歌的映衬,刘碧香和秋月(《两个背水的女人》)的故事便不会如此动人。晓苏巧妙地将民间情歌嫁接到两个女人渴望和解的心理上来,女人们的心理便立即具有了诗意之美。“小伙子没成亲/花姑娘没嫁人/我们两个单身身呀/何不就结婚”,民歌一开口,小说顿时获得了一种情调。许多习惯理性分析的人,总将目光投向文学作品的思想,殊不知思想易得,韵味难寻,没有韵味的思想如同一俱僵尸,无法引起人的美感。中国传统文论讲神韵,讲气韵生动,这种气韵是有生命的,有了生动的气韵作品才能活。晓苏深得其中三昧。

        晓苏的故事吸收了民间文化的滋养,就其故事形态而言,晓苏既得益于民间流传的各种“段子”,又深受民间故事的影响。熟悉晓苏的人都知道,晓苏善讲段子,荤荤素素,令人捧腹。“段子”是民间文学的精华,它简洁传神,往往富于深刻的含蕴。晓苏有部长篇叫《苦笑记》,其中就收集了512个“段子”,这些段子既是民间智慧的结晶,也体现了民风民俗、民情民志,是研究当今社会生活不可或缺的素材。晓苏热爱民间故事,自然深受“段子”文化的影响。晓苏的小说或直接引用“段子”(如《原型》中公公吃媳妇的奶的笑话),或对“段子”予以戏仿(如《老粗》中关于“你赔我一条裤子”的故事),或在故事的结构上保持“段子”的形态。晓苏的很多小说都可以看作独创的“段子”,它们同民间流传的“段子”一样短小,结构单纯,而又意味深长。比如《村妇》,主题尽管很沉重,但故事形态却单纯而戏谑。一个妇女在无奈的情况下被另一个男人欺负,为了求得心理平衡,却协同自己的男人欺负人家的妻子,最后导致自家男人锒铛入狱。这样单纯明快的故事是晓苏故事的主要模式。



        正如陈建宪在《话语狂欢背后的生灵叹息—从晓苏〈苦笑记〉看民间性幽默艺术》(《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02年第5期)一文中所说的,民间笑话(特别是性笑话)最主要的风格是幽默。幽默是民间“段子”的主要审美特征,同时也是晓苏故事的主体风格。晓苏的作品诙谐、幽默,具有讽刺性或反讽意味,哪怕是极其严肃的主题,外部形态也往往是喜剧。晓苏极善于发现生活中的笑料,他能用极平静的口吻,平淡地讲述生活中的细节,却能收到令人忍俊不禁的效果。比如《村妇》,罐子帮助丈夫“日弄”了赵麻子的老婆黑桃,当黑桃披头散发、提着裤子从房间冲出来时,罐子却来了一句:“你没拎猪尿包哩。”因为黑桃是来找罐子丈夫借猪尿包给自家男人治病的。这是一句十分搞笑的话,又是一句最能展现人物性格的话,因为我们从这句话中,既可以看到罐子的无知,又可以看到她的善良。大概在罐子看来,她只是通过黑桃报复赵麻子,平衡丈夫的心理,压根没有想到这会造成对黑桃的伤害,更没想到会触犯刑律。所以完事之后,猪尿包还是应当带走,丁是丁,卯是卯。这简直是神来之笔,而这一笔分明显示了民间的幽默和智慧。

        说到这里,我们要讲到晓苏故事的结构和语言。先说结构。我发现晓苏最喜欢的结构是重复、循环。从首尾相连的角度看,晓苏的故事是循环的,从故事的推进看,情节的发展是反复的。我们不妨以《生日歌》为例稍作分析。《生日歌》的故事是一个首尾相衔的故事,开头即是结尾,结尾又是新的开头,故事中的人物在走着一条循环的道路。三年前,邱金给父亲祝寿,在杂货铺买酒,因为老板缺斤少两还出言不逊,邱金出手伤人,被判了三年徒刑。三年后,邱金出狱,又遇父亲大寿,又在肉铺买肉,可因屠户少给了一只猪蹄,且拒不承认,还恶语伤人,邱金又一次捅出了刀子。邱金当然又得回到监狱,回到刚刚走出的生活中。小说的大结构完全是循环的。小说的情节发展却用了重复的手法。邱金因为要理发,故让弟弟邱木将肉送给大嫂,邱木将肉传给了邱水,邱水传给邱火,邱火传给邱土,兄妹五人接力般地传肉,最后才将肉传到邱金老婆的手中。第二天给父亲祝寿,弟妹们都回来了,邱金发现席上少了一道菜—猪蹄,于是问了一声,这一问引起邱土的辩白,邱土怀疑邱火,邱火怀疑邱水,邱水怀疑邱木,邱木有冤无处伸,只好发愿赌咒。其实邱金明白,弟妹们都没拿这只猪蹄,是屠户做了手脚,于是找屠户算账,故事又回到了三年前的一幕。这种结构故事的方式显然得益于民间,民间故事中,诸如三姊妹出嫁,三女婿拜寿的故事比比皆是,晓苏不过变三为五,多加了两个(其实“三”也有多的意思)。晓苏为什么喜爱这种故事结构的方式?我想一方面可能因为这样的结构单纯、明快,富于谐趣之美;另一方面隐含着晓苏对生活的一种看法。重复、循环,意味着轮回,世事轮回,难有新花样,人的生命就在轮回中折腾消耗。这种观念颇与佛教相关联,我们不知道晓苏是否信仰佛教,但作为一个以佛教为主要宗教的国度的公民,晓苏耳濡目染,不可能不受其影响。这种观念我们在《生日歌》中可能看不太明显,但在《冯椿的情况》等小说中可以感受得更强烈。冯椿在偶然的情况下同艾晶成了“情况”,经过一番变化,冯椿与艾晶结合,冯妻丁竹嫁给了艾晶的前夫王铁男。过了不久,好动手打人的王铁男打伤了丁竹,丁竹打电话让冯椿去看看她,丁竹又变成了冯椿的“情况”。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故事的原型是换老婆。贾平凹写过这样的故事《鸡窝洼的人家》,表现改革开放对农民观念的冲击。晓苏的故事却别具意趣,老婆成“情况”,“情况”成老婆,变来变去,一切仍复如初,生活的悲喜剧就是这样无穷循环地演下去。所以循环既是晓苏故事的基本套式,也可以看作是他精神的潜结构,这一结构所显示的深层含义是耐人寻味的。至于情节发展的反复,除了一种特殊的审美趣味外(比如可以增强旋律感,有如《诗经》的重章叠句),同样也具有塑造形象的功效。比如《生日歌》,兄妹的性格在接力中得到生动的展现,要言不烦,收到了以少胜多的奇效。



        再说语言。前面提到晓苏语言的风趣,这里还需讲一下他语言的另外两大特色。一是讲述性。晓苏的小说是故事体,所以讲述是他的主要方式。晓苏的讲述平实、幽默,娓娓道来,不失机智。他与读者是平等的,没有居高临下的气势,也不故弄玄虚地兜圈子。他的方式是民族和民间的,也间有现代派的特点。比如他常常以元叙事的方式讲述叙事本身,就使他的小说多了一些“现代”气息。但这种手法也不能完全看作舶来品,中国传统小说中“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等等方式,恐怕才是晓苏的叙事源头。第二大特色是重复。对话简洁,经常颠来倒去的就是几句原话,叙述语言也往往在重复中稍作变化。这样的叙事除了简洁外,还可以造成一种风俗诗的效果。因为篇幅所限,这里不作展开。

晓苏是以故事为主的小说家,晓苏的故事单纯而有含蕴,又多幽默,是对传统民间故事的发展。他较少作静止的心理刻画和细腻的描写,他的小说在运动中、在行进中获得一种动态的美。他既与西化的情节、心理小说相区别,又与中国式的抒情小说(如废名)异趣,他是独树一帜的。他不惮落伍之讥,毅然在故事美学的领域开拓探讨,显示了一个艺术家独特的立场和勇气。如果说晓苏的故事有什么值得改进的地方的话,我以为主要在两个方面,一是在关注故事的同时,还应当多关注一下人(他的优秀小说做到了这一点);二是将故事往深处推进一步。晓苏的少数小说给人意犹未尽之感,恐怕就是缺乏深一步构思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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