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和道家,各有其侧重点。道家重“养生”,儒家重“养气”,好像是没有疑问的。
庄子有篇《养生主》,专门谈养生。其实不光是《养生主》,庄子《内篇》中的《人间世》《大宗师》《应帝王》这样一些鸿篇巨制,都是与养生直接相关。庄子的养生之道,不过是“游刃有余”,也就是避开错综复杂的现实矛盾,在人生的罅隙中行走。这一点,直接继承了老子的“不敢为天下先”的思想。“不敢为天下先”,就是不做无谓的牺牲,明哲保身。
自然,对道家来说,避开现实的矛盾,以达到养生的目的,这还不过是权宜之计,还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养生”。真正意义上的“养生”,必须做到庄子在《逍遥游》中所说的:“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摆脱一切名缰利锁,人在获得一种逍遥自在的超脱之后,生命,才真正得到最大限度的保护。
很多人只看到了道家明哲保身的一面,而忽视了道家在超脱社会功利上的大境界。在我看来,道家的“养生”,养的不仅是人的肉身,更重要的,是人的自由意志。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老子才说过一句与“养生”看似矛盾的话,老子说:“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这句话翻译过来,大约是这样:“只有把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的人,才比过分重视个人生命的人高明得多。”但是,我们必须清楚的是,道家讲把个人生命置之度外,绝不是像儒家那样,为了以身殉道,而恰恰相反,是为了追求人的自由意志,是一种精神上的大自在,大解脱,也恰若老子所说:“知我者希,则我贵矣。”
一句话,道家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道家尊重这样一个基本常识:只有肉身存在,精神才有所附丽。道家重生,就是首先保证人的肉身的完整,然后再追求人的精神的完整。没有肉身的完整,精神的完整就是一句空话。庄子在他的著作中,虽然写了那么多肉身残缺精神完整的人,但骨子里,庄子欣赏的完整人格,应该是希腊式的,既有肉身的完美,又有精神的完美的人。自然,庄子最厌弃的,是虽然有一个完整的肉身,但精神却残缺破损的名利之徒。
与道家重“养生”不同,儒家重“养气”。孔子在《论语·卫灵公》中讲:“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在孔子的这句话中,当“生”与“仁”发生冲突的时候,应该牺牲生命,成就仁德。这一思想,孟子将之发扬光大。孟子在那个著名的类比推理中,得出“舍生取义”的结论,这个结论,与孔子“杀身成仁”的思想遥相呼应,可见在这两位古代的圣人心中,人的生命,同仁与义相比,真是轻如鸿毛啊!
而在儒家看来,人要成就仁德,自然要靠后天的修炼,修炼的途径,就是“养气”。孟子有句著名的话:“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在孟子看来,所谓“浩然之气”,不是人的血勇之气,“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这种“至大至刚”之气,不是一时的正义行为就可以一劳永逸获得的,而是要日积月累,心中始终装着仁义,借助仁义的浸润和哺育,在心灵中一天天生长而成的。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养成浩然之气,正如“蚌病成珠”,一颗纯良的种子(孟子“性善”的思想认为每个人都是一颗纯良的种子,只是有些人受到恶劣环境的影响,种子会退化变质)只有在人生的蚌壳中经过日积月累的打磨,最终才会锤炼出熠熠闪光的人性的珍珠。而作为这种“浩然之气”的集中体现,孟子用三句话加以概括:“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我可以举《汉书·苏武传》作为例子。汉朝的叛徒卫律替单于做说客,要苏武投降,说:只要你今天投降,明天就和我一样,不仅“赐号称王”,而且“拥众数万,马畜弥山”,那是何等风光!像你现在这样,即使为汉守节而死,也不过是“空以身膏草野,谁复知之!”苏武指着卫律的鼻子大骂说:“你是大汉的臣子,却不顾恩义,叛主背亲,在匈奴做鬼,我怎么可能仿效你,投降变节?”可见在苏武心中,“义”是评价一个人言行的最高准则,卫律背信弃义,就不配做人,只能做鬼,我要恪守道义,就不能顾及自身生命。可以说,苏武是儒家“养气”思想的真正践行者。
表面看起来,“养生”与“养气”在思想上相互冲突,但是,我们如果抛开表面的差异,直指其内在的本质,我们就会发现,无论儒家,还是道家,其实都有一种超越肉身的更高层面的追求,正是这个更高层面的追求,才使人的生命,真正闪烁出夺目的光辉。在道家,那是超脱于肉身之上的自由意志;在儒家,那是超脫于肉身之上的仁厚德行。在道家,那是在追求灵与肉的完整,灵与肉的和谐统一;在儒家,那是在撕裂肉身的创痛中,获得一种殉道的崇高与快感。这种快感表面上近乎自虐,但却是推动人类文明进步的不朽动力。我们可以想见,“戊戌政变”之后的谭嗣同,可以和老师一起逃,梁启超逃了,康有为逃了,他也可以逃,但他没有逃,“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他要蘸着自己的血,写这部春秋大义;他要用自己的血,震醒昏昏沉睡的古震旦。
中国文化中“养生”与“养气”这两个传统,犹如两条河流,最终融汇到中华文明的大海中。其实,在很多旧式文人的身上,这两股力量都是并存的,儒道兼综,从来就是中国旧式文人的基本选择。可以仕则仕,可以隐则隐,在“仕”与“隐”之间,在“养生”与“养气”之间,腾挪跌宕,此消彼长,而又相看两不厌,这就是中国旧式文人的可爱处,也是中国旧式文人人生富有弹性的地方。不走极端,左右逢源,这样的文人风采,可不能成为时代绝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