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民国时流沙坠简被发掘出来,一些书家如沈曾植、郑孝胥和胡小石等敏锐地把它吸收到自己的书法创作中。自此以后,书家对汉简书风关注极多。当代最有成就的要数来楚生,他将汉隶和汉简熔为一炉。至于普通作者,汲取汉简的人更是不胜枚举。书法取法当然不应该猎奇,但对新资料的敏锐度是必须有的。找到适合自己的深挖下去,一定可以有所收获。 选择秦简(隶),当然有个人偏好的原因。世间很多事情,往往存在某种选择。不独碑帖喜好,往大处说,为什么是秦统一了中国而不是楚?历史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正因为秦统一了中国,中国文字才延续了周的正统性。如果是楚统一了中国,则文字很可能会以另一种形式和轨迹延续与发展。楚文化尊凤尚赤、崇火拜日、喜巫近鬼,与中原文化、三秦文化大有区别。故而在楚文化中,常常能感受到一系列神秘古怪的意象组合,瑰丽奇异,给人以自由、生动的想象,所以楚简面目奇特。然而不能不说,除了喜好的原因,鲍老师选择秦简(隶)应该有理性的成分。 从取法上来说,求源头是对的。秦汉精神乃是印章和隶书、简书所具有的共通的精神品质。可以提炼出两点。一是原味。取法秦汉,应体会原汁原味的秦汉文化精神,不加任何辅料。当下书坛则普遍流行“重口味”,拼接、粘贴,早已面目全非。这不禁让人想到六祖慧能的偈语:“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二是本位,回到应有的位置。如果说“原味”侧重韵味、品位,那么“本位”则主要是思维上的。身处现实时代,自然有当下的思维方式和角度;但时不时应该换位,从秦汉审美角度来思考秦简、汉简,这样才能领略其中的精神。 秦汉精神对中国文化艺术审美有奠基作用。秦实行“大一统”,各种文化区域日趋融为一个文化共同体,世人开始彼此认同,“天下”一词逐步成为当时较纯粹的政治概念。当世人有了更广泛的地理知识之后,认识到自己所熟悉的地域只是“天下”的一部分,就常常使用“海内”一词,于是该词就成了中国文化疆域的代名词。凡是生活在海内的人,凡是有共同语言、习俗、观念与服饰的海内人,都是“文化意义”上的“中国人”。由此,文化意义上的共同体在世人心目中确立了。这个命题讨论起来非常大。简单地说,中国文化越往前推,越质朴、越纯粹,越接近汉文化的本质。这也就是强调“原味”和“本位”的要旨所在。 秦汉虽并称而相连属,文化上一脉相承,但差异明显,这是由特殊的时代造就的。王朝一夜覆亡,礼俗仍然延续,规制有所变化。秦朝只有15年,二世而亡,很多文化来不及完善、深入就结束了。两汉承继且延续了四百多年的时间,有足够的包容量,地域广大,时间漫长,书风多样。秦实质是汉的序曲,它拉开了大幕,而汉才是高潮。汉相对秦来说,规范是一种大势。从西汉到东汉,规范日益成熟。秦汉之间有明显的分水岭,秦隶称古隶,汉隶称今隶。秦至汉初,篆隶书相融。秦朝书法篆意浓厚,隶韵甚淡,显得文质兼备;两汉书法则篆意淡、隶韵足,却又显得质朴有余、文采不足。秦代的书体具备了过渡期的特点,含有多种成分,故而称秦简或秦隶皆可,兼有秦篆的一些特点。“秦隶”的概念几乎很难在风格上予以界定。只要不是正规的秦篆如诏版,而像睡虎地秦简,就已有相当的隶意。秦简(隶)仍存小篆形体,改篆书的一些偏旁为隶书写法,用笔上的波磔、挑笔已初具形态。其起笔重而露锋顿笔,收笔出锋。不论是笔画、取势上,还是变圆为方的造型上,多取弧线,倾向于方扁结构或错落感,字体厚重。可以说,秦简(隶)兼具篆、隶、简三者的特点。这种特殊性可以左右逢源,通过嫁接或吸收,造就了特殊的形体和特殊的韵味。虽然其存在时间并不长,却是书法字体流变中非常重要的一环。其出土资料比不上汉简丰富,关注的人较少;学书者若能敏锐地抓住,就是最佳突破口。 鲍老师的秦简(隶)看起来非常“新”,却又实现了传统与现代的对接,做到了入古出新。从他所提供的临摹资料来看,涉猎范围远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包括多种金文、汉简和汉隶。我们通常所看到的一个书家的书法“外观”,很可能是一种直觉印象;如果想真正了解其“内在”,必须更加深入。一般而言,一个书家往往临摹多家,成就一家;以一家为主,以多家为辅。很多时候,“奇”只是所看到的形态夸张,更重要的是气息古朴纯正——这才是最主要的。书家确立一生的书法基调非常重要。要选择一个目标,而后坚持下去。因为大家对鲍老师的秦简书风已非常熟悉,这里不妨换一下口味,以其所临《鲜于璜碑》碑阴来略作分析。 《鲜于璜碑》碑阴拓片局部 鲍贤伦临《鲜于璜碑》碑阴 临作纸张尺寸纵74厘米、横47厘米。算一下,每个字大约是10厘米见方,凸显出强大的气势。现代技术可以将碑帖放大处理,改变视觉观感。拓而为大的方法,也极大地影响了现当代书风。我观察到一个细节:鲍老师经常很细致地观察、琢磨秦简、汉简实物。他先找到精神相通的感觉,做到豪放不失精微。许多人看印刷品久了,不知道汉简字形大小,很容易出现盲人摸象之不足。当然,并不是所有碑帖都适合放大来临。但金文和简书绝对适合放大了临。然而“大”不代表单纯的字形尺寸大,而是气势、力量等内在因素也被放大了,所以是“岂止于大”。鲍老师对于金文、汉隶、汉简等多方面加以吸收,将这些有机融合到秦简(隶)中去,使自己的书风实现了脱胎换骨式的转变。对照范本来看,他的临作没有遵循原有行文,有漏字出现。《鲜于璜碑》为汉隶中的方笔典型,而临作有铺毫的特点,笔画饱满、浑圆,从中可以感受到鲍氏秦简的笔法特点。这些可以从四个方面来理解: 第一,求厚。厚是书法美学的一个重要范畴,比如遒厚、深厚、古厚等。厚不是单纯的笔画粗,而是气势和力量的集中存在与释放。 第二,求重。重与厚相关,但厚也不一定就是重。重体现在用笔浓墨重彩,用墨浑厚华滋,字形重若崩云。但一味重很容易死板,所以要做到重而活络。概而言之,即举重若轻。 第三,求拙。不为巧而巧,不为拙而拙,以笨拙的面目示人,以拙藏巧,大巧若拙。 第四,求圆。圆和厚相关。但圆有两面性,可以圆厚、圆浑、圆融,也可能圆熟、圆滑,尺度的把握非常重要。 面对鲍老师的秦简(隶),有时不禁令我想到地域书风的问题。鲍老师的书法从气势、风格来看,似乎与他生活的江浙地域所体现出的灵秀、灵逸是不符的。那猎猎雄风,可以看出西北汉子的威猛。其实若换一个角度来看,如果地域性与书风乃至书家是绝对的一一对应关系,那么对于个人来说,就会极其单调;对于整体而言,就是一种模式,所以需要一些“反常合道”的特例出现。但从鲍贤伦老师的经历可以看出,他师从当代名家姜澄清老先生。这立刻让我想到清代书家莫友芝。莫友芝的书风做到了厚、重、拙、圆这四点,那么莫的书法是不是对于鲍老师的思想产生了影响,不得而知,但冥冥之中确有一种“缘分”。作为“西南硕儒”的莫友芝亦是我所关注的人物。他打破了地域性限制,在清代取法邓石如的书家中属善学者,化出了自己的风格。说到底,一个书家要想成功,身处一定的时空中,必须要突破这种限制,唯有让自己的思想超前而更加敏锐才行。 来源:《中国书画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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