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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江论电影|父亲之名:《摔跤吧!爸爸》的精神分析学

 欧陆思想联萌 2021-03-12

父亲之名:《摔跤吧!爸爸》

的精神分析学

 

2017年的母亲节,却有一部关于父亲的电影在热映,并取得了不俗的票房和口碑。但我今天谈的不是这个电影本身如何如何,而是这部印度电影中的“爸爸”的问题。说明一下,我没有打算将这篇文章写成充满大量黑话和专业概念的学院派论文,还是希望给更多的非专业的读者阅读,因此,我需要用非常通俗(略带简化和歪曲)的方式说明一下父亲(爸爸)这个角色在精神分析中的地位。

好吧,我们也不用专门强调,这里的说法是弗洛伊德的还是拉康的。不过总而言之,父亲在孩子成长过程中,在弗洛伊德那里,尤其是男孩子的成长,起到的作用非常不同于母亲的角色。父亲代表着强悍的权力,在孩子心中成为一种压制性的力量。故事应该分成三个部分来讲:第一部分,在一座城邦,有一个父亲,他的欲望非常强大,拥有并垄断了所有的资源,儿子们不愿意了,他们的欲望无法得到满足,于是他们联合起来,杀掉了这个父亲。第二部分,父亲的肉体死亡,并不代表父亲对儿子们的压制的消除,相反,父亲通过各种父亲强权的符号显现出来,如父亲的王座,父亲的权杖,父亲的徽章,甚至父亲使用过的一切生活用品,让弑父的儿子们感到恐怖,他们依然不能为所欲为,依然在面对这些带有父亲的符号面前压制自己,循规蹈矩,用拉康的说法,这是父亲的象征性回归,也就是说,父亲的肉身虽然死去,但是父亲将自己化为一种无法消除的象征或符号,依然统治着这座城,儿子们并没有因为父亲的肉身死去,而变得自由,相反可以见到的权力压制,被不可见的象征化的父权的压制所取代,儿子仍然在父亲权力的囚笼之中。最后,也是故事的第三个部分,儿子们终于可以发现摆脱父亲无处不在权力压制的方法,那就是让自己变成父亲。在弑父之后,父亲的肉身死亡,让那些代表权力的象征成为了拉康意义上空能指,即没有任何实质性肉体指向的权力象征,唯一可以摆脱这些权力象征的阴霾的方法就是占据这些象征,如同拔出石中剑的亚瑟王,在亚瑟拔出石中剑的那一刻,立即将自己化为父亲,自己占据了父亲的位置。占据父亲位置的儿子,拥有着之前父亲拥有的一切权力,同时也利用手中的一切资源对其他儿子仍然实施着压制。故事到这里进入到一个死循环,新占据父亲位置儿子与其他没有占据这个位置的儿子们重新回到了故事第一部分的情节,再次成为了儿子弑父和父亲预防被弑杀的斗争。父亲成为永恒的大写菲勒斯中心能指的象征,让儿子和父亲之间的关系永不停歇地在其中运动。

然而印度电影《摔跤吧!爸爸》中的父亲马哈维亚·辛格却没有儿子,他只有四个女儿。在这种情况下,马哈维亚和他的女儿之间是否也会形成弑父性的精神分析关系?之前有不少评论从所谓的女性主义角度来解读这部片子,将片子还原为摆脱世俗陈见,让女儿走向勇敢反抗印度传统的女摔跤手之路,这种庸俗的解读方式,实际上无法解释在印度的国家体育学院除了吉塔两姐妹之外还有来自印度全国各地的其他优秀的女摔跤手,因此,在摔跤场上对女性的歧视实质上只是影片中非常小的一个问题。真正的问题是,一个暴君式的父亲,与女儿成长(尤其是大女儿吉塔)之间的生成关系。

作为父亲的马哈维亚真正与女儿吉塔和巴比塔建立起权力关系,出现在两个女儿将邻居的两个男孩子打得体无完肤那一刻。首先,必须说明的是,在生了四个女儿之后,马哈维亚已经放弃了这种权力性父亲角色,而之前他十分欲望成为这种角色,让一个儿子填补自己的象征(即成为世界级摔跤冠军)。在生了四个女儿之后,囿于印度摔跤运动的传统,不得不放弃了这种欲望。而吉塔和巴比塔以出色的天赋打倒两个男孩子之后,让马哈维亚再次看到树立父亲角色的欲望,不过一开始,他并没有把握,向自己的妻子强调,只尝试一年。在这一年里,没有母性的温情脉脉的关怀,也没有小资情调的自由与浪漫,甚至不能享受任何作为传统印度女性的身体性塑造。从一开始,马哈维亚以暴君的形式,强制性地将自己的梦想塞入到两个女儿的生活当中,这种强制,要比拉康意义上的小他者对自我之位的占据,要暴力得多。父亲马哈维亚几乎在没有征得女儿任何同意的情况下,以最独裁的方式,植入了她们的生命。这种生命塑造不仅仅是意识形态性的,更是身体性的,从一开始的长跑运动,到饮食搭配,以至于最后减掉两个女儿的头发,都意味着摔跤性的他者全面占据了两个女儿的身体。正如影片中的插曲《我的爸爸是暴君》所唱的那样:

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只是小孩子!这么多训练呀,都活不下去了。爸爸,你是暴君,我们真的很受伤!

不过,或许有人道主义者和义愤填膺的女权主义者会反驳说,父亲应该尊重女儿们的自由和意愿,让她们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这样才是更人性化的教育。真的是这样吗?导演尼特什·提瓦瑞用十分突兀的方式给出了另一个答案。两个用小动作反抗暴君父亲的女儿偷偷跑出去参加一位好友的婚礼,而寻找女儿的马哈维亚为此感到震怒。而那位被迫在14岁就不得不嫁给一个不太熟悉的男人,并此后的生活始终与锅碗瓢盆为伍的新娘用太过成熟的口吻向两位女儿提出了告诫:她很羡慕她们俩,暴君爸爸打破了传统女性只能嫁人做家务,养儿育女宿命循环,让她们可以走出异样的人生。从此,两个小女孩似乎瞬间觉悟了(这也是整个影片在衔接上最诡异之所在),不再跟父亲捣乱,而是严格按照父亲制定的规程来训练。正是在这里,拉康的小他者影子再次出现。拉康化身为那位14岁就不得不出嫁的新娘,告诉两位女儿的道理是,在你们主我的位置上,根本不存在什么属于自我的命运和自由,所有的东西都是这个流俗社会通过镜像阶段中的小他者,以想象地方式占据着。还是说的简单点,若暴君爸爸不以暴力的方式来让自己欲望的他者占据两个女儿的位置,两个女儿也势必被流俗生活的观念(在影片中,就是在十几岁时,成为人妻,终日与家务为伍)所占据。新娘用自己的道成肉身说明了,根本不存在真正的自由的自我,所谓自由的自主选择,就是选择最流俗化的生活方式,堕落为常人之一,成为常人,也意味不可能改变宿命的死循环。有趣的是,2008年齐泽克就写过一本《暴力》,在这本书里,他告诉我们,日常流俗社会的一般暴力只能通过特殊暴力来打破,暴君爸爸马哈维亚的特殊暴力恰恰是终结日常生活的一般暴力的动力,他用极端暴力的方式,将两个女儿从流俗社会中强制性拖拽出来。影片中,暴君马哈维亚强制性地让两个女儿跳入水中,也正是体会这种暴力,是沉溺在这种日常生活的一般暴力之中,还是让暴君父亲的暴力将她们俩从看似温情脉脉的日常生活的暴力中解放出来。然而,可悲的是,无论是在村子里,还是在电影院的观众中,人们只看到了暴君爸爸的暴力,却根本不关心实际上真正支配着流俗生活和普通印度女性的一般暴力,当我读到某些女性主义者被暴君爸爸的男权行为感到愤怒,她们却不知道,这个并不是什么男权的问题,真正的男权在那个看起来没有暴力的流俗社会之中,强迫女性成为他人的新娘,成为懂得厨艺会打扫屋子的保姆,成为养儿育女的生育机器。暴君爸爸的男权恰恰是反一般男权暴力的暴力,让女儿们不再走一条属于普通印度女性的道路,然而,庸俗的女性主义是不关心这一点的,因为正如齐泽克所说,对日常生活中一般暴力的打破,都是以非常显眼的特殊暴力的方式来展现出来的,解放从来不是浪漫主义的温情画面,所谓的拯救都是用更强大的暴力手段来击破现存的伪装成人道与温柔的一般暴力。

然而,对于父亲的反抗,也一直在女儿们的心中延续。大女儿吉塔在获得了全国女子摔跤冠军之后,她没有选择继续听从父亲的教导,而是选择远离的父亲,与父亲保持了距离,在一定意义上,这是另一种隐喻上弑父。女儿为了好看,留起了长发,吃了一些父亲之前不允许吃的食物,甚至放弃了父亲教导的摔跤技能,学习新教练的技巧,甚至在回家之后,用新技巧来教育自己的妹妹巴比塔。这一切毫无疑问会引起父亲马哈维亚的震怒,也就在吉塔为父亲展示自己新学到的摔跤技巧时,父亲再一次很暴力地将自己的女儿狠狠地摔倒地上。女儿与父亲的战役开始了。女儿在自己家的摔跤场上,亲手击败了自己的父亲。这就是我们之前故事的第一阶段,父亲马哈维亚的失败,意味着暴力摔跤爸爸的被弑,大女儿吉塔之后名正言顺地不再聆听父亲的唠叨和教导,父亲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杀死了自己的父亲的吉塔。

故事进入到第二部分,弑父之后的吉塔真的彻底摆脱了父亲马哈维亚的影响了吗,她可以继续留她的长发,在体育学院疏于训练,玩弄她自己的小浪漫,甚至彻底放弃父亲从小的谆谆教诲。此时此刻的吉塔并没有成为自由和解放,因为她处于印度国家体育学院,是国家女子摔跤队一员,而作为其中一员,其任务就是获得金牌。而这个金牌就是一个象征化的父亲,尽管父亲不能跟随吉塔在体育学院,但是象征化的父亲却一直与吉塔如影随形。几次国际大赛的战败,尤其是首轮就被淘汰的命运,让象征化的父亲出场了。吉塔的面对多次国际比赛的失败,就是父亲的象征化的在场,因为暴君爸爸从小就将这种梦想根植于她的精神和肉身之中,她的存在,或者说她的命运,就在于去赢得金牌。甚至在最后一场比赛的时候,马哈维亚再次强调只有金牌才能被人们记住,没有人会记得银牌运动员。金牌就是象征化的父亲,它如同一个驱动力,始终驱动着吉塔运动,它既让吉塔在国际比赛失败后感到痛苦,也激励她再次崛起(尤其在与父亲马哈维亚通话之后,象征化的父亲与肉身化的父亲合二为一)。不过,一个看似俗套,但的确为整个过程不可或缺的情节是,在英联邦运动会女子55公斤级决赛了,父亲马哈维亚遭人设计,无法出现在比赛现场。但弑父之后的吉塔已经理解,父亲的形象已经在她身上象征化了,父亲在场也仅仅是一个符号,一个作为欲望驱力的符号。换言之,作为象征性的大写父亲在场(或者说,在场的每一位印度观众都化为父亲分身),与肉身被锁在摔跤馆器材室里的真实的父亲已经关联不大,即使那个父亲是缺席的,但象征化的父亲的回归,同样让吉塔憧憬最后的胜利,以致于她可以在关键时刻用一个5分的过肩抱摔,走向了荣誉的巅峰。

在将澳大利亚选手摔倒在地的那一刻,吉塔也加冕为新父亲。最后的弑父恰恰是在这一刻完成的。尽管被解救出来的父亲最终在颁奖时刻来到了赛场,当吉塔将这块女子摔跤金牌交给父亲时,那个暴君父亲才真正的死去,他一生的欲望在那一刻幻灭了。马哈维亚将金牌重新交给到吉塔手中,意味着新父亲的诞生,那个传统的父亲被还原为一个真实的躯体,一个与新吉塔大帝合二为一的躯体。吉塔承载着父亲的梦想,在全场观众的欢呼声中,走向了父亲的王座。古典学家坎托洛维茨的《国王的两个身体》就十分具体谈到了欢呼与权力建构的结构性关系,在阿甘本的《王国与荣耀》一书中,阿甘本通过分析罗马皇帝的凯旋入城仪式,在万民的欢呼拥戴下,获得了无上荣耀。那么我们理解了,在故事的第三部分,也就是当观众开始欢呼,以至于最终的印度国歌的想起,吉塔完成了她特有的成人仪式,从一个女儿变成一个父亲,这个父亲角色在万众欢呼中,建立了无上的荣耀,同时也建立了新父亲的权力结构关系。如果女性主义者说这是父权制的架构,一点不假,这就是父权制,一个女儿占据了父权制中心的地位,但依然没有改变父权制结构。新父亲的诞生,并不意味着一种体制的终结,而是像弗洛伊德所说的那样,进入到一种新的父亲和儿子关系的循环。这样,通过电影的叙事结构,我们明白了,《摔跤吧!爸爸》就是一部以父亲之名的循环为主题的电影,在这个父亲之名下,如同一个魔咒,它既可以在真实父亲肉身缺席之下,帮助吉塔完成5分过肩摔,也可以激活所有在场印度观众的激情,在印度国旗升起和国歌奏响那一刻,形成一个伟大印度的父亲之名的建构。从一部正能量影片来说,导演尼特什·提瓦瑞的选择是巧妙的,他并没有一位采用令人生厌的说教式影像和台词,灌输式地完成作为伟大父亲之名的印度的教谕,相反,他借用了精神分析的父亲的肉身化——象征化——再肉身化的辩证法,实现了共鸣式地父亲之名的询唤,即便作为一个非印度的异国观众,在那一刻,也会不由自主地随着这种精神分析式询唤所触发,在电影院里的确不少中国观众在最后的场景中,和影片中的人物一起流出了眼泪。是的,新父亲的诞生,欢呼式的荣耀,就是对在场当下的共同体的建构,任何人都概莫能外。在这个意义上,《摔跤吧!爸爸》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政治影片的典范,这种典范无需借助政客们的说教,也不需要展现特定的国家荣耀象征(如印度的泰姬陵、德里的印度门),这种当下的直接政治共同体的生成,或许比以往的任何政治题材都更为有力。在这个方面,尼特什·提瓦瑞是成功的,阿米尔·汗是成功的,他们塑造了一个新印度,也塑造了一个共同体,一个同属于摔跤荣耀的共同体,正如影片中阿米尔·汗所强调,只有吉塔的金牌,才能激励新一代的年轻的印度人去奋斗,这才是本片中的精神力量,而是这种精神力量恰恰就是在父亲之名下实现的摔跤式战斗(也就是影片印地语Dangal的含义)的灵魂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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