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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将死、其言也真

 mingdao507 2017-05-26

一、引子

李斯(约公元前二八四年- 公元前二零八年)生活在战国末期和秦帝国,而金圣叹(一六零八年- 一六六一年)是明末清初人,两人生活的时代相距约一千九百年,看似有点八杆子打不着,咋就联系在一起了呢?其实不奇怪,主要有两点:一、两人皆为名动一时的大文学家,对后世的影响也极大。李斯头衔很多,是政治家、文学家,还是书法家,其散文现传世仅三篇,《谏逐客书》、《行督责书》和《狱中上书》。他的文章论证严密、气势贯通,洋洋洒洒,如江河奔流,鲁迅曾盛赞李斯:“秦之文章,李斯一人而已”。金圣叹是著名的文学家,尤擅文学批评,还被誉为白话文的先驱,其博览群籍,评点古书甚多。其称《庄子》、《离骚》、《史记》、《杜诗》、《水浒传》、《西厢记》为“六才子书”,拟逐一批注,但仅完成了《水浒传》和《西厢记》,《杜诗解》未成就因哭庙案被斩于市。老爷子评《水浒传》、《西厢记》二书时的艺术见解独出手眼,继李贽、叶昼之后将小说戏曲评点推到了新的高度。金老爷子提高了小说戏曲等通俗文学的价值,卓有远见,被推崇为中国白话文学运动的先驱。其开创的细读文本的文学批评方法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二、两人人生轨迹不同,但结局相似,皆沦为死囚、被斩与市曹,李斯更惨,还夷了三族。而且两人皆留下了悲叹千古的临终遗言,千百年来让多少世人嗟叹不已!
性格决定命运、文如其人;另人之将死,其言也真!将李斯和金圣叹的遗言分别放在其人生轨迹,时代大背景下,更能体会其人生的大无奈和大悲伤。

二、李斯

先说说丞相李斯,《史记·李斯列传》记载 , “秦二世二年七月,对李斯用了各种刑法,打成死罪,拟腰斩咸阳市曹。李斯与次子被押解刑场时,回头对次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说完后父子相对痛哭,李斯三族的亲人---父族、母族和妻族,亦皆被处死。”这句临终遗言译为白话就是:我想和你再牵着黄狗,一同到(家乡)上蔡东门外去打猎追逐狡兔,又怎能办得到呀!听起来好简单的一句话呀,无非是说想去打猎不能成行嘛。但这正是李斯年轻时为了所谓的理想和抱负,鄙视且早早放弃的生活呀!
李斯是楚国上蔡人,年轻的时候在郡里当小吏,估计空闲时间比较多,也总牵着黄狗,打猎追追兔子,那时他儿子还小,就和朋友玩、或自己玩。这日子本也不错,但时间长了,他感觉有些无聊乏味,且太羡慕权势富贵生活。
一日,李斯看到厕所里吃大便的老鼠,污秽不堪,遇人或狗来时,就吓得四窜逃走;但粮仓里的老鼠,吃的是屯积的粟米,住的是大屋子,悠哉游哉地在米堆中嬉戏交配,根本不担心人或狗的惊扰,个个心宽体胖。李斯大悟,慨然叹息:“一个人有出息还是没出息,就如同老鼠一样,是由自己所处的环境决定的呀。”即人无所谓能干不能干,聪明才智本就差不多,富贵与贫贱,全看自己能否抓住机会和选择环境。其时战国末期,人人争名逐利,李斯当然也想干出一番伟业来。李斯敢想敢干、说干就干,有了理论马上指导实践。李斯地位低下,要想富贵,捷径当然是亲近权力,于是其就到齐国求学,拜荀子为师,学习帝王治理天下的学问,以期亲近帝王诸侯。
李斯认为的“人无所谓能干不能干,聪明才智本就差不多”,其实不太对,他自己就是个反面例子。李斯绝对聪明,能力也超强,学业完成的也是相当好。毕业后找工作,李斯是楚国人,当然首先想到了楚王这个大老板,但通过考虑认为楚王不值得侍奉,又分析了其它六个大诸侯国(韩、魏、赵、燕、齐、秦),最后选定了他的大粮仓---秦国。临行前的答师宴上,李斯向荀子辞行说:“我听说一个人若遇到机会,千万不可松懈错过。如今各诸侯国竞争的你死我活的,都珍惜时机、珍重人才,所以游说之士掌握实权。现在秦王想吞并各国,称帝治理天下,这正是平民出身的政治活动家和游说之士奔走四方、施展抱负的好时机。地位卑贱,而不想着去求取功名富贵,就如同禽兽一般,只等看到现成的肉才想去吃,白白长了一副人的面孔勉强直立行走。所以最大的耻辱莫过于卑贱,最大的悲哀莫过于贫穷。长期处于卑贱的地位和贫困的环境之中,却还要非难社会、厌恶功名利禄,标谤自己与世无争,这不是士子的本愿。所以我就要到西方去游说秦王了。”感觉李斯境界明显比唐僧高,唐僧到西方是去取经;而李斯到西方是去游说秦王,影响秦王,助其一统天下。

其时,文信侯吕不韦是秦国的相国,权势很大。李斯就请求充当其门客参谋,吕不韦也很赏识他,任命其为郎官。这样李斯就有了游说秦王的机会,他对秦王说:“平庸的人往往失去时机,而成大功业的人就在于他能利用机会并能下狠心。从前秦穆公虽称霸天下,但最终没能东进吞并六国,原因就在于那时还有很多其它诸侯,且周朝的德望也没有完全衰落,情况太复杂。但自秦孝公以来,周朝卑弱衰微,诸侯之间火并的剩下七个大诸侯国,咱秦国最强,其它六个诸侯国服从秦国就如同郡县服从中央一样。以秦国的强大,大王的贤明,吹灰之力就足以扫平诸侯、天下一统、成就帝业。这可是万世难逢的一个绝好时机呀。听到这话,秦王嬴政大喜,就任命李斯为参谋长,听其谋,暗中派遣谋士带着金玉珍宝去各国游说。对各国著名人物能收买的就收买;不能收买的,就杀掉。这条计谋后来流传到外国,冠了个洋名,叫:胡萝卜加大棒。

李斯做的顺风顺水,但一件事触发了护照制度改革,外国人限期被驱逐出秦国,李斯也在被驱逐之列。事情的起因是一个外国人以修筑渠道为名,来秦国做间谍被发觉。秦国的王公大臣们看见外国人在秦国混得这么好,那叫一个羡慕嫉妒恨呀!就放下恩怨、一致对外,都对秦王说:“从各诸侯国来奉事秦王您的人,大都是为他国游说,来离间秦国而已,请求大王把外国在秦国当官的人一概驱逐。”事业刚开始就要被赶,李斯那甘心,就冒着生命危险,写下了著名的《谏逐客书》。不愧为不世出的文学天才,李斯旁征博引、有理有据,洋洋洒洒地论证了外国人、外国货做的种种贡献、以及驱逐外国人的种种弊端。秦王嬴政那时候一门心思琢磨统一全国,而李斯也钻进了其肚子里,《谏逐客书》始终从秦王一统天下的高度立论,正反论证,利害并举。秦王嬴政听得高兴,就比较讲道理,马上废除了逐客令,不仅恢复了李斯的官职,采用了他的计谋,还任命其为国家司法最高长官。拜李斯吉言,二十多年后秦王统一了天下,李斯等尊其为始皇帝。始皇嬴政大喜,也封李斯为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丞相李斯辅佐始皇嬴政干了几件大事,如:在政治上,废除分封制;在文化上,统一文字;在经济上,统一度量衡和货币;在基建上,在全国范围内修筑驰道,并统一车轨国家标准。等等,不一而足。

李斯位高权重,在权力最核心区,难免矛盾多。好在李斯能力超强,竟能身居高位数十年而不倒。当然这也得益于其有自省精神。如某次李斯在家中设酒宴,文武百官都去给李斯敬酒祝贺,门前的车马竟数以千计。李斯慨然长叹:“唉呀!我听荀子说过‘事情不要搞得过了头’。我李斯原是上蔡的街巷百姓,皇帝不了解我才能的低下,把我提拔到如此地位。位极人臣、极尽富贵,但事物发展到极点就要开始衰落,我还不知道归宿在何方啊!” 看看李斯多自谦和自省呀。但自省归自省,对权力的欲望,还是让李斯把事情做过了头。

公元前二一零年,始皇嬴政巡行出游到沙丘时,病重将死,命赵高写好诏书给长子扶苏 ,说:“把军队交给蒙恬,赶快到咸阳参加葬礼,然后安葬……。”书信都已封好,但还没交给使者,始皇嬴政就驾崩了。长子扶苏其时在北部边境监军,蒙恬是那的将军。始皇嬴政有二十多个儿子,临死前只给扶苏留了话。且扶苏还是长子,从说话语气上也可判断始皇嬴政有意传位给扶苏。但始皇嬴政死在了路上,只有随从的小儿子胡亥,丞相李斯和宦者赵高以及五六个亲信宦官知道始皇去世,其余群臣都不知道。这时政局就非常微妙了,历史总是如此奇谲,宦者赵高这时粉墨登场。他当然不希望扶苏当皇帝,因为扶苏已成年,还手握重兵。且为人正直,连始皇嬴政他都敢多次直言劝谏,在他手下,自己这种人能咋混?而现在自己手里有个金蛋子---始皇嬴政的小儿子胡亥。胡亥年纪轻、没什么社会经验,如果扶持他当皇帝,那以后还指不定谁是皇帝呢,嘿嘿。胡亥的工作当然好做,让他当皇帝,除了担心阴谋不成,还不是一点就通。就是李斯嘛,好象有点不太好办,但赵高有办法。赵高又代表胡亥与李斯谈判,赵高讲了很多大道理,李斯也回了很多大道理,感觉要谈崩。但性格、对事物的看法和对自身利益的保护,决定了事件的走向,也决定了中国历史的走向。估计赵高以下这段话对李斯的触动最大。赵高说:“您自己估计一下,和蒙恬将军相比,谁更有本事?谁的功劳更高?谁更谋略深远而不失误?天下百姓更拥戴谁?与长子扶苏的关系谁更好?”赵高又说:“……我还未曾见过被秦王罢免的丞相功臣有封爵而又传给下一代的,结果都是以被杀告终……。长子扶苏如能即位,其一定会让蒙恬任丞相,很显然,您最终也是不能怀揣通侯之印退职还乡的。

于是三人小组一同商议,伪造了秦始皇给丞相李斯的诏书,立胡亥为太子。又伪造了一份赐死长子扶苏和将军蒙恬的诏书,历史从此改向。荒唐的皇二代胡亥当上了皇帝,他对赵高说:“人活在世上,时间过的太快呀,六匹骏马都赶不上。我既然已经统治天下了,想全部满足耳目方面的一切欲望,享受尽我所能想到的一切乐趣,使国家安宁,百姓欢欣,永保江山,以享天年,这种想法能行得通吗?”赵高先拍个马屁,说:“这对贤明君主来说是能够做到的,而对昏乱君主来说是应该禁忌的。”然后就吧啦吧啦说了一大堆,核心思想就一个:实行严峻的法律和残酷的刑罚,把犯法的和受到牵连的人统统杀死,直至灭族。杀死当朝大臣而疏远您的骨肉兄弟,让原来贫穷的人富有起来,让原来卑贱的人高贵起来。全部铲除先帝的旧臣,重新任命您信任的人并让他们在您的身边。这样就使他们从心底对您感恩戴德,根除了祸害而杜绝了奸谋,群臣上下没有人不得到您的恩泽,承受您的厚德,陛下您就可以高枕无忧,纵情享受了。

秦二世胡亥一听,感觉赵高就是高,说得好有道理!这样法令刑罚就一天比一天残酷,还玩命建阿房宫,修筑直道、驰道,赋税也越来越重了,兵役劳役更是没完没了。想不到的是英雄豪杰却蜂拥而起,纷纷自立为侯王,反叛秦朝,天下越来越乱了。丞相李斯很着急,那能这么干呀!多次想找机会进谏,但二世不允许,反倒责备李斯。李斯挨了训,很惶恐害怕,又把爵位俸禄看得太重,不知如何是好,就又想起了厕所和粮仓里的那两只老鼠,干脆曲意阿奉秦二世。文笔好、又善于旁征博引、归纳总结,李斯洋洋洒洒又奏上了臭名昭著的《行督责书》,以李斯的天才文采,当然写的臭好臭好的。但二世很爱闻,非常非常高兴,有了这么臭好的理论基础,当然就更加严厉地实行督责了。结果向百姓收税越多的越是贤明的官吏;杀人越多的越是忠臣。以致路上的行人,一半都是有罪之人;街市上每天杀死的人的尸体堆积如山。

宦者赵高想大权独揽,丞相李斯总归是绊脚石;李斯当然也对二世胡亥亲近赵高心怀不满。二世胡亥被赵高忽悠的认为“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李斯不容易见到其真身,只好写了《言赵高书》(已失传,幸《史记·李斯列传》中有所引用),上书给二世,还是旁征博引、洋洋洒洒,揭露赵高的种种恶行和危害,直言这样下去要国将不国呀!宦者赵高本就想扳倒李斯,《言赵高书》只能更加坚定了其信念,但李斯数十年位极人臣,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更有伪诏拥立胡亥之“大功”,实在太强大太强大,不过没关系,赵高有能力有办法,其利用可时常与二世亲近的有利优势,耐心地等待时机、创造时机,以伺下手。其实根据三人的三角关系、性格特点来看,李斯天然注定将是失败者,后其被赵高借二世之手顺顺当当地打入了大牢。李斯还心存幻想,在牢中给秦二世胡亥写了《狱中上书》,正话反说,表己之功来辩解,但奏书呈上之后,赵高让狱吏丢在一边,说:“囚犯怎能上书呢!”

秦二世二年七月,对李斯用了各种刑法后 ,揍的李斯签字认谋反罪,拟腰斩咸阳市曹。李斯与次子被押解刑场时,回头对次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说完后父子相对痛哭。不知此时李斯的脑袋里是否还会想起厕所和粮仓里的那两只老鼠呢。李斯三族的亲人---父族、母族和妻族,也皆被处死。”
“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此临终之言,真真道出了将斩于市的七十多岁的李斯的大无奈和大悲伤。同一意境,古往今来的文字多有表述。如《水浒传》中有首打油诗:“略地攻城志已酬,陈辞欲伴赤松游。时人苦把功名恋,只怕功名不到头。”;今有首歌中也唱到:“没料到我所失的,竟已是我的所有”。可都觉单薄,不广谱,远不若“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南宋词人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晚唐诗人李商隐的《锦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皆写的惊天地、泣鬼神,也有相似味道,但况味毕竟不同。

三、金圣叹

再说说不羁才子金圣叹。要聊金圣叹的临终遗言,就先看看金圣叹是咋死的吧。清顺治十七年(一六六零年),苏州吴县新任县令任维初一边以官家名义严刑催交赋税,杖毙一人;一边大举盗卖官米,中饱私囊。吴中百姓苦不堪言。顺治十八年(一六六一年),顺治帝驾崩,哀诏于二月一日下达吴县,府衙设灵举哀痛哭三日。金圣叹等秀才因同情百姓遭遇,写了揭帖到哭灵场所控告县官。并作《哭庙文》,与一百多士人到孔庙聚集,以悼念顺治帝驾崩为由,发泄郁郁积愤,还言词激烈地将矛头指向了官官相护的江苏巡抚朱国治。巡抚朱国治大为震怒,当场逮捕了倪用宾等五名秀才,后逮捕十一人。四月,金圣叹等也被逮捕。朱国治列《哭庙文》的起草人金圣叹为首犯,将一干人等冠以“摇动人心倡乱,殊于国法”之罪,拟不分首从斩决。七月十三日立秋,在南京三山街将金圣叹等十八人斩于市曹。这就是清初著名的“哭庙案”,其与“江南奏销案”和“通海案”,合称清初“江南三大案”。
其实“哭庙”是苏州士人的光荣传统。苏州经济发达,人文荟萃,读书人成为了一股重要的社会监察力量,当官府有不法之事、不当之举,士子们每每聚集文庙,作《卷堂文》,向祖师爷孔圣人哭诉后,更召集民众向上级官府申告。在明朝,人多势众的“哭庙”申告往往能令官府不敢小觑而采纳。但换了新朝,清庭初定,有意威慑江南士族,不问协从,严刑拷问,皆判斩于市。金圣叹们的老皇历就这样撞了南墙。
狂放如金圣叹,又是当世文豪,当然要留些临终遗言。刑场上,金圣叹的两个儿子梨儿、莲子泪如泉涌。金圣叹悲从中来,吟出“莲子心中苦,梨(离)儿腹内酸。”旁观者无不为之动容。将行刑时,刚逾天命之年的金圣叹,昂然向监斩官索酒酣然畅饮,边酌边说:“割头,痛事也;饮酒,快事也;割头而先饮酒,痛快痛快!”其为人之不羁,跃然纸上。但给我感触最深的,还是身陷囹圄将被斩首时,其在狱中一本正经地叫来狱卒的要事相告,真真体现了一种大无奈和大悲伤。狱卒满心期待,指望能听到些“要事”去讨赏。金圣叹却指着狱卒给的饭菜说:“花生米与豆干同嚼,大有核桃之滋味。得此一技传矣,死而无憾也!”金老爷子为人孤高、率性而为、愤世嫉俗,讥笑他人庸俗愚拙,幽默、不羁了一辈子,临死还不忘来这一手,真是文如其人啦!

金老爷子的讥讽幽默和孤高不羁有很多轶事,真真假假,试举两例。

一、金圣叹的舅父钱谦益,老奸巨猾,玩世不恭,原是明崇祯手下礼部尚书,后李自成进京,他投靠了南明奸相马士英。清兵南下,眼看南明又要完蛋,他也摇身一变、屈膝投降,当上了清朝的礼部侍郎。这天,钱侍郎生日作寿,金圣叹虽然很穷,但是外甥,且已文名天下,当然也在受邀之列。金圣叹母命难违,前往祝寿。酒宴上,一个个宾客摇头晃脑,弹冠相庆,气氛确实融洽。但金圣叹沉默不语,有点落寞。酒过三巡,一个没眼力见的宾客拍马屁说:“钱大人,令甥金相公乃江南才子,今日盛会,正好置酒论文,让我等开开眼界。”这是雅事,大家赞声四起。金圣叹倒也不推辞,说:“盛情难却,只好献丑了,就提一对联吧!”当即写道:“一个文官小花脸……;”众宾客大惊。金圣叹又不慌不忙写下:“三朝元老……” 众宾客略喜,先贬后褒,褒更有说服力。但钱侍郎很了解外甥,想见好就收,便上前冲金外甥翘大拇哥,说:“人瑞,真人才也!” 谁知金圣叹不卖舅舅账,也不怕他娘揍他,刷刷刷写完,把笔一掷,拂袖而去。看着金圣叹留下的:“一个文官小花脸;三朝元老大奸臣。” 礼部侍郎钱谦益两眼翻白,手脚冰凉。你说这生日还咋好好过!
二、再说说金老爷子的《三十三不亦快哉》,这不竟体现了老爷子的幽默和不羁,也写出了老爷子的文采。开篇写道:“昔与斫山同客共住,霖雨十日,对床无聊,因约赌说快事,以破积闷。至今相距既二十年,亦都不自记忆。偶因读《西厢》至“拷艳”一篇,见红娘口中作如许快文,恨当时何不检取共读,何积闷之不破。于是反自追索,犹记得数则,附之左方。但不能辨何句是斫山语,何句是圣叹语矣。”然后,就分别列举这三十三则不亦快哉。信手拈来几则:
其一:夏七月,赤日停天,亦无风,亦无云;前后庭赫然如洪炉,无一鸟敢来飞。汗出遍身,纵横成渠。置饭于前,不可得吃。呼簟欲卧地上,则地湿如膏,苍蝇又来缘颈附鼻,驱之不去。正莫可如何,忽然大黑车轴,疾澍澎湃之声,如数百万金鼓。檐溜浩于瀑布。身汗顿收,地燥如扫,苍蝇尽去,饭便得吃。不亦快哉!
其一:十年别友,抵暮忽至。开门一揖毕,不及问其船来陆来,并不及命其坐床坐榻,便自疾趋入内,卑辞叩内子;“君岂有斗酒如东坡妇乎?”内子欣然拔金簪相付。计之可作三日供也。不亦快哉!
其一:子弟背诵书烂熟,如瓶中泻水。不亦快哉!
其一:饭后无事,翻倒敞箧。则见新旧逋欠文契不下数十百通,其人或存或亡,总之无有还理。背人取火拉杂烧净,仰看高天,萧然无云。不亦快哉!
其一:冬夜饮酒,转复寒甚,推窗试看,雪大如手,已积三四寸矣。不亦快哉!
其一:存得三四癞疮于私处,时呼热汤关门澡之。不亦快哉!
其一:久客得归,望见郭门,两岸童妇,皆作故乡之声。不亦快哉!
……。
金老爷子随性旷达,有生活情趣,读之会心捧腹,真真大俗大雅,不亦快哉。以金老爷子的文坛影响力,不亦快哉竟还成为了一种“文体”。
如:林语堂写过《来台后二十四快事》,开篇提到:金圣叹批《西厢》,拷红一折,有三十三个“不亦快哉”。这是他与朋友斫山赌说人生快意之事,二十年后想起这事,写成这段妙文。此三十三“不亦快哉”我曾译成英文,列入《生活的艺术》书中,引起多少西方人士的来信,特别嘉许。也有一位老太婆写出她三十三个人生快事,寄给我看。金圣叹的才气文章,在今日看来,是抒情派,浪漫派。目所见,耳所闻,心所思,才气横溢,尽可入文。我想他所做的《西厢记》序文“恸哭古人”及“留赠后人”,诙谐中有至理,又含有人生之隐痛,可与庄生《齐物论》媲美。
仿此,我也来写来台以后的快事廿四条:
一、华氏表九十五度,赤膊赤脚,关起门来,学顾千里裸体读经,不亦快哉!
二、初回祖国,赁居山上,听见隔壁妇人以不干不净的闽南语骂小孩,北方人不懂,我却懂。不亦快哉!
……。
看看,林语堂老先生不仅自己写“不亦快哉体”,还把这种文体介绍给外国人,搞得西方老太太也学着写,不亦快哉。
此外,贾平凹写过《笑口常开》;李敖写过《不交女朋友不亦快哉》、《新版三十三不亦快哉》……;梁实秋写过《不亦快哉十一则》;三毛写过《什么都快乐》;太多啦,就不一一列举了。

金圣叹写诗歌,也为文。但其主要的文学成就,还是写书评,其评点古书甚多。称《庄子》、《离骚》、《史记》、《杜诗》、《水浒传》、《西厢记》为“六才子书”,拟逐一批注,但仅完成了《水浒传》和《西厢记》,《杜诗解》未成就因哭庙案被斩于市曹。金老爷子说这个是才子,又把那个批的一塌糊涂,显示了其狂放不羁的性格和真性情,而唯有真性情、真情感,才能写出真真好的文字;金老爷子说这个是才子,那个是才子,其实内心深处更认为自己是大才子,虽其书评也有颇多争议,但称其为大才子,绝不为虚。

金老爷子约在崇祯十四年(一六四一年)评点小说《水浒传》,清顺治十三年(一六五六年)刊行评点王实甫《西厢记》。老爷子评《水浒传》、《西厢记》二书时的艺术见解独出手眼,继李贽、叶昼之后将小说戏曲评点推到了新的高度。他自谓评书“直取其文心”,“略其形迹,伸其神理”,实即旨在探索创作规律,其在这方面也确颇有创见。他还把人物的性格塑造放到首位,指出《水浒传》令人看不厌,无非把一百八个人性格都写出来了。而成功塑造性格的关键是捕捉住人物的独特个性,“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即使是同一类型的性格,也要显示出同中之异。他的评点中还涉及描写一个人物的性格应表现出多面性、复杂性,又应表现出统一性、连贯性的问题。如他认为《水浒传》中先写鲁达以酒为命,后写鲁达涓滴不饮,“然而声情神理,无有非鲁达者”;也涉及人物语言个性化的问题,“一样人,便还他一样说话”。在众多的人物中还应突出主要人物,说:“《西厢记》止写得三个人:一个是双文,一个是张生,一个是红娘”,“若更仔细算时,《西厢记》亦止为写得一个人。一个人者,双文是也”。
他还说“澄怀格物”,实际上又关及塑造出活生生的人物性格,要靠冷静细致的观察,要靠设身处地的体验,即所谓“动心”、“现身”。他也很重视情节和结构:认为情节要出人意外,用“奇恣笔法”,“龙跳虎卧”,但又要合乎情理。 “写极骇人之事,却尽用极近人之笔”;又强调结构的完整性,“一部书只是一篇文章”,作者必须“全局在胸”,因此讲究“过接”、“关锁”、“脱卸”,要求行文如“月度回廊”,有必然的次第。他所谓的“灵眼觑见,灵手捉住”,相似于对创作灵感的强调;但他又重“法”,说“临文无法便成狗嗥”,并总结出种种表现手法。

金老爷子提出了较为系统的小说、戏曲创作理论。还自视为权威,了解甚至超越原作者的思想世界,认为文学评点的目的不是去寻觅古人意思,而是为了与后人交往,对作品的解读,无须与作者原意相同。金老爷子的书评不落窠臼、屡有创新,当然毁亦有之、赞亦有之 。同时代的徐增称赞他博学多才,见识超卓;李渔赞独有其能指出《西厢记》优胜之处,深入至一字一句;顺治帝亦称赞他是古文高手,叫大臣不要用八股文的眼光衡量他。亦有同时代的文人董含批评他的评点杂乱无章;还有批评他提倡《水浒传》和《西厢记》,惑乱人心的。清人冯镇峦、毛庆臻亦赞金圣叹《水浒传》评语匠心独运;周作人也说“小说的批,第一自然要算金圣叹”。但胡适批其《水浒传》评语用了评八股文眼光,也批评他对宋江诋毁过于主观,无中生有。

不管怎样,金老爷子是最早和最有影响力的通俗文学提倡者,提高了小说戏曲等通俗文学的价值,卓有远见,被推崇为中国白话文学运动的先驱。其开创的细读文本的文学批评方法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金圣叹虽生前即有大名,但童年贫困孤独,成年后考取了秀才,又有文采,然而耗费无度,也没能改善生活,以致常处贫困。他还笃信神佛,喜读佛经和结交僧人,擅长扶乩降灵,自称佛教高僧的转世化身,二十岁就开始在吴县扶乩,大有名气,曾到叶绍袁、钱谦益、姚希孟、戴汝义等士大夫家中扶乩,写出许多优美感人的篇章。却因是性情中人,率性而为,也没拿这个赚钱,生活还是常处贫困。其修身、齐家不咋地,却想“治国平天下”,“瞎惹惹”以致卷入冤案,身首异处。

“花生米与豆干同嚼,大有核桃之滋味。得此一技传矣,死而无憾也!”此临终之言,真真道出了将斩于市的天命之年的金圣叹的大无奈和大悲伤。同一意境,古人和今人的文字也多有表述。宋代词人李清照的《点绛唇·蹴罢秋千》:“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很有顾左右而言它的意思,但这是春心萌动的喜悦,不好类比。晚唐诗人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有顾左右而言它的意思,无奈感也有,但不见大悲伤。唯有南宋词人辛弃疾的《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有顾左右而言它、也有大无奈和大悲伤,得此况味。

四、尾声

李斯的临终遗言:“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金圣叹的临终遗言“花生米与豆干同嚼,大有核桃之滋味。得此一技传矣,死而无憾也!”,皆道出了各自人生的大无奈和大悲伤。但细细品味,也有不同。
丞相李斯才华横溢,渴望权力、追求权力 、尊重权力,数十年位极人臣,但也在权力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权力中放弃自我,阿迎奉承,最终落得个斩于市、夷三族。其临终遗言:“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道出了其数十年权力场后,向往亲情平淡生活的稳稳的幸福的大无奈,可这已不可得了。但假想丞相李斯不被斩于市、夷三族,他真的会甘心只过这种小确幸的生活吗?感觉以李斯的性格和现实环境,他不会。
金老爷子为人孤高、率性而为、狂放不羁,其文使其生时即得大名,但其愤世嫉俗,讥笑他人庸俗愚拙,自命清高,以致时时在贫困线挣扎。心中的深深矛盾和愤愤不平可想而知。
县令任维初一边严刑催交赋税,一边大举盗卖官米,中饱私囊;巡抚朱国治谋取私利,恶意袒护,金圣叹亲笔撰写《哭庙文》,并与一百多士人到孔庙聚集,发泄郁郁积愤,被冠以“摇动人心倡乱,殊于国法” 之罪而斩于市曹,死的有些冤。其临终遗言“花生米与豆干同嚼,大有核桃之滋味。得此一技传矣,死而无憾也!”,顾左右而言它,道出了其文有大名,境况窘迫的大矛盾和大无奈。假若可预知是如此结果,他还会这样做吗?感觉以金老爷子的性情为人,他还会这么做,只是应该会做的更隐蔽些。
文如其人,此言不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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