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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自杀者

 老鄧子 2017-06-02





制帽匠


【奥地利】托马斯·伯恩哈德/文 马文韬 /译


现在我知道了,我们许多年从一个人身旁走过,却不知道这人是谁,现在我知道了,数十年我曾从一个人身旁走过,而不知道他是谁。数十年之久,早早晚晚,总在同样的时间从这个人身旁走过。的确,我曾几千次,甚至几万次、几十万次看见过这个男人,而不知道他是谁,自然,我从未跟他打过招呼,也从来没有想跟他打招呼。我也从未想到,这个人跟我住在同一条街上,就隔着两座房子,而且一直住在那里。今天这个人跟我打了招呼,他说:“我是制帽匠!”他说,他得知我是律师,便来找我,他的确向我介绍了自己,说自己是制帽匠,我们约会了见面日期,这个人严守时间,准时出现在我的事务所。您的办公室真大呀,他说,真的没有想到。我说,是啊,我的办公室很大,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有这么大的办公室,我说,如今这个时代,以及种种客观情况都需要我拥有一间大的办公室,可能就像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具偶然性一样,我说,三十年前也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搬进了这间大办公室。这个人说,他也是三十年前搬进他现在住的房子,他说,我的房子跟这里中间只隔两座楼房。我们,他说,我们很长时间以来就常常见面。我说,肯定有二十年了,我重复说道,肯定有二十年了,他说,这么多年,我们总擦肩而过,相互都不知道对方是谁,他说,我真的不知道,您在这里办公。我说,自然我也是每天看到您从我身旁经过,可是您就住在附近,与我只相隔两幢房子,我却不知道,我说,您说奇怪不,我是律师,竟不知道只与我隔着两幢楼房住着的人是谁。的确,我说,我总从您的衣着上辨别出您,不是从您的面孔,因为每逢您经过我身旁,我从未看过您的面孔,我总是瞧着从我身旁走过的人穿的衣服,他们衣服的质地,以及他们脚上穿的鞋子和鞋的品质。我的确还从来没有看过您的面孔。这个男子说,但是我很熟悉您的脸,我和您不一样,所有经过我身旁的人,我总是瞧他们的脸,而不在意他们身上穿着什么,什么套装、什么鞋子。他说,但现在,我看到,您的穿着很讲究,律师的穿着都很讲究。我还没见过搞法律的人不讲究穿着的。他说,我穿的衣服马马虎虎,质量也不行。这个人说,您一准净去最好的服装店买衣服,去找手艺好的裁缝做衣服,而我只去街头巷尾的便宜店买现成的服装,他说,不过,最近以来这样做变得困难了,我的身体一天天发胖,找到合适的尺码不容易了。他说,过不了多久我就不能再买现成的衣服穿了。他说,虽然我也觉得穿着讲究的人养眼,我也喜欢看那些衣着有品位、有档次的人,但我本人却是一个完全不注重外表的人。这个人说,一个人的服装好还是不好,穿衣戴帽是不是可以邋遢一点,这要看他干得是哪一行。他说,您的职业在那儿了,当然您总得讲究穿戴。我并不知道您是律师,但我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心里就想,您肯定是位律师。这绝不仅仅因为您的衣着。说了半天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他说,接着便言归正传。他说,他要说的事情很特别,不知道从哪儿谈起。我问他,您要讲哪方面的事情?并请他喝点东西,他表示不喝,然后说:怎么说呢,我的事情说它复杂是特别复杂,说它简单也简单得很。我已经说过,我的家离这儿不远,中间只相隔两栋楼房,门牌是七号,我想您这里是九号。我们两个人住处的门牌号只差两个数,可是相互什么都不了解,简直就是一无所知,您说多么奇怪。我是个制帽匠,我想,这一定会让您感兴趣的。就是说,这条街七号是一家帽店,这个店的所有者就是我,我是从父亲那里把它继承下来的,到今天整整二十年了。帽店的生意一直不错,最近更是买卖兴隆,但是它的生意越好,我的情况就越糟,他说,为什么会这样,接下来我解释给您听。我有一个儿子,他学过做帽子这门手艺,我的父亲让我学会了制作帽子,我也让我的儿子学会了干这一行。我十七岁时已经掌握了制帽技术,我的儿子像我一样,也在十七岁时满师出徒。我儿子脑子好使,天生一个做帽子的灵工巧匠,这个人说,经过我和他共同努力,就把一个普通的帽子铺做成今天远近驰名的精品帽店。我们做的帽子出口世界各地。本城生产的帽子有一半是我们的产品。最著名的人物戴着我们制作的帽子,无论是在英国还是法国,那些受人尊敬的、大名鼎鼎的人,来来往往,头上戴的帽子都是我们的产品。我们加工帽子用的材料是最好的。但是,他说,这些都不是我原本要说的,我到您这里来,不是要告诉您,我们制作的帽子用的是最好的材料,我们的帽店很可能是全欧洲最好的制帽店。比方说如果您走在米兰的大街上,您的确可以看到,那些最高级的帽店里展示着我们的帽子,在伦敦、在巴黎也是如此……更不要说在那些海外国家了……您可以想像,我出外旅行,每到一地首先要做的就是去看帽店……就是说,我不是走进各个帽店,而只是亲自去看一看,我制作的帽子是否陈列在那里……我每年总要在欧洲旅行一次。您可能会想,我这个人一准神经不正常,在欧洲旅行不去参观名胜古迹,而去看一个个帽店,比方说我到了麦茨,下车后便立刻去附近的帽店,到里昂、巴黎、伦敦、格拉斯哥、布鲁塞尔和安特卫普,都是这样……如果我发现橱窗里没有陈列我做的帽子,我就走进店里,问他们想不想经营我做的帽子,说实在的,我还从来没有失望过,人家都表示愿意……您的确可以在全世界都能发现我制作的帽子……他说,但说这些也不是我今天到您这里来的目的。我来拜访您是因为我内心感到异常惊恐,这与我的儿子有关。您不认识我的儿子,他说,虽然就像您每天经过我的身旁一样,实际上也从我儿子身旁走过,因为当您每天从那家餐馆出来时,我的儿子也跟着我走进那家餐馆……像您这位单身汉一样,我和我的儿子也依赖那家餐馆,那里的饭菜并不可口,但到那里吃饭不知不觉就习以为常了……我一再问自己,为什么偏偏去那家餐馆,也许到那里去是荒唐的,可是我们的确每天都到那里去吃饭……后来情况有了变化,他说,两个月来我们没有再去那里,自从我儿子结婚,我们便在家里吃饭了……想必您也发现了,我们之间有两个多月没有再碰面了……但在我看来,我和我的儿子不再去那家餐馆,这个情况并没有引起您的注意……他说,我的儿媳妇下厨房做饭,但这也不是我到这里来要说的,不过我的儿子结了婚,而且照我现在看来,这桩婚姻非常不幸……这就是问题的根源,我的愿望是怎样的呢,我总想,我的儿子要么不结婚,要结婚,那应该是带来幸福的婚姻,可是随着这个儿媳的到来,我们家就交上了厄运……他说,事实就是这样。我三十五年来一直住在店堂的隔壁,就是说我住的房间也在一楼,可是自从这个儿媳进了家门那一刻,我就得从我一直以来住的房间里搬出来,搬到二楼去住,为什么呢,因为我的儿子要扩大经营,把我住的房间也用做店铺,其实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他媳妇的主意,这女人是那号经常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了不起的人……我本来可以拒绝往外搬,不准他们扩大帽店经营,因为这帽店始终是我的财产,应该我说了算,可是不然,尽管这帽店属于我,现在我在我的店里,在我的家里,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就这样,我从我一向所住的一楼房间里迁出,搬到了二楼。我在下面住惯了,很难适应二楼的环境,但是我终于还是习惯住在二楼了,并且的确发现了这里有一楼所没有的各种好处。您是知道的,这里的房子一楼潮湿,二楼干爽宜人,在上面住了一段时间,发现我的关节炎好多了,刚搬过来没几天背部疼痛也减轻了,感觉到周身较以前舒展、活泛。二楼上面也比楼下亮堂,可以省下不少照明用电,空气当然也比下边新鲜,噪音也小,这样想着,不久也就习惯了这里的一切,习惯了我以前总憎恨的二楼,逐渐舍弃了我一直喜欢的我在一楼所住的房间。但是,我在二楼待了两个月后,人家又劝我搬到三楼去住,理由是孩子要出世了,一定要我腾出二楼住的房间。拒不服从也无济于事,这个人说,于是我从二楼迁到了三楼。我得承认,我儿子扩大店铺面积,把我在一楼住的房间划入了经营范围,的确使帽店迅速得到发展,生意也越来越火了。现在我的孙子降生了,我认识到,从二楼搬到三楼已是大势所趋,不可避免的了。三楼比二楼更安静、更干爽。另外,我还发现,三楼的房间很理想,至少当我搬到三楼时,我感觉到,那房间特别合我的心意,高度也适中,无可挑剔。但不久情况就不是这样了,我不得不忍受住在三楼的难处,住那么高,又没有电梯,您是知道的,整个这条街前前后后这些房子都是没有电梯的,上上下下累得很。我总是想,你知足吧,这上面远离一切干扰,环境更加安静,如今,帽店交给了儿子掌管,住在这上面,眼不见心不烦,清静省心,我想,这就是福。忙忙碌碌几十年,个人的一些爱好都耽搁了,现在总算可以来弥补了,比如可以踏踏实实地读书了,可以弹弹钢琴,享受音乐带来的愉悦了,可以随意邀请朋友来做客,可以按自己的意愿随时出门,去听音乐会,或者去看戏,您知道,这座城市每天都有许许多多的文化娱乐活动。就这样,在一段时间里,我过得很滋润、很满意。但是,他说,现在我要讲到事情的关键了,这也是我所以到您这里来的原因。


他说,一周前,我一面听他说,一面记录下他说过的和正在说的话,这是我的习惯,我总是把我的当事人说的一切都记录下来,一周前,他说,又来劝我搬家,让我离开三楼搬到四楼去住。我儿子建议我这样做,您知道,我一听就明白了,我儿子说的毫无疑问是他老婆说的话,他说,要我离开三楼,搬到四楼上面去住,因为第四个孩子就要生了,这期间他老婆又给他生了两个。您听听,第四个孩子,这难道不可怕吗?不久可能还有第五个、第六个,没完没了……我对儿子说,这么下去怎么得了,势必会有怎样的结果呢,我对他说,是啊,今天的帽店生意很好,前所未有的好,买卖做得红红火火,但不管生意如何,好也罢,不好也罢,四个孩子总归是极其可怕的事情……我说,现在我有四个孙儿,怎么说也是太多了,我说,这一大堆孩子……无论我怎样讲,我那儿子就是认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我确信,跟他说这些是没有用处的了,他不懂我的话了,他再也听不懂了……我想,我的儿子变成什么了,这个婆娘把你好端端的一个儿子变成什么了啊?几年的工夫,这个婆娘给你的儿子生了四个孩子,把你的儿子变成了一个头脑迟钝的大傻瓜……请您理解我,他说着并站了起来,开始在我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一个头脑迟钝的大傻瓜,他说,四个孩子和一个大傻瓜……生意再好,店铺再兴旺又有什么用,一切都没有意义……他说,我年复一年地观察着,先是从一楼观察,然后从二楼,然后从三楼观察……现在竟要我搬上四楼。您是知道的,这条街上所有的房子都只有四层……他说,四层上是不适合人居住的呀,您不会不知道我们四楼上的情形,您肯定知道您这栋楼四层上的状况,那些不宜人居住的小房间,低矮狭窄,以前可以安排仆人住在那里,今天连仆人你也不能让人家在那里住了,人家会因为条件太差而跑掉的……但是,他说,他们却让我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住到阁楼上去。他们对我说,的确明白无误地对我说,他们明天在阁楼上给我收拾出一个房间,阁楼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房间,只不过是些又脏又乱的、堆放杂物的角落,他们说,会让人把钢琴也搬过去,把我喜欢的那些画挂到阁楼的墙上……一大清早,我儿子就来到我的房间,向我宣布,我明天就得搬到四楼上去……他们开始在阁楼上搬动家具,推来推去震动得楼板轰隆隆响,我还躺在床上就听到,他们在往给我收拾出来的小房间里搬家具……我儿子说,住在四楼上我一定会感到相当舒适……您想想看,这个人说,听着我儿子讲话,我始终一声没言语,自然,我也没有下去吃早点,在家里见到谁我都一声不吭……我穿戴好了后,便走出家门,在城里溜达了好几个钟点,心里想,我决不会往四楼搬,不上四楼,不住阁楼……然后,我忽然想到要来见您,他说,我想我去找那位律师,也就是来找您说说,我心想,也许这个人能帮助你,这个你二十年来总擦肩而过、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人,这个住处离你家只隔着两栋房子的人……我心里想,你去摁他的门铃,走进办公室,就是说来拜访您,我站在您的房前待了好长时间,最后到底还是摁了门铃……当我走进您办公室时,我一度又犹豫起来,心想到这位律师面前,来向您讲述我遇到的这档子事,没有用处,可是,我终于还是把整个故事都讲给您听了,他说,不是整个故事,当然不是整个故事,讲述整个故事那是不可能的,我觉得是绝对不可能的,不可能把整个故事都讲述出来……每当一个人讲故事,他实际上不是在讲故事,只不过在作些暗示,但那不是讲故事,人们没有讲述的才是故事,如果一个人不讲那原本的故事,他才是在讲故事……他说,讲述整个故事,那将是十分可怕的事情……但我所讲的这些,他说,也足以令人震惊的了,仅仅我跟您所讲的这些就足够了……不过,他说,我现在认识到,我原本不该到您这里来,摁门铃,走进来,都是错误的,要是我继续在城里再转悠几小时就好了……就不会打扰您了……一个处在绝望中的老人,您又怎样能帮助得了,其实我也总一再对自己说,你不要去找律师,找律师无济于事,结果只能是让你感到绝望,更加让你绝望……到您这里来拜访您,真是荒唐……实际上对于我所讲的这一切您也一点办法都没有……一切对于像我这样一个人,都是最微不足道的,哪怕这一切都是致命的,他说,又在我办公桌前来回走了一会儿,然后说: 把账单寄给我。您整个时间都在听我讲,足有一个多钟头了,您肯定会获得一笔很高的酬金,他说,一笔很高的酬金……他说,也许我还会到那家餐馆去的,我有个请求,如果我们每天又在进出餐馆时碰见了,他说,请您还像以前一样,好像我们相互不认识,好像我没有拜访过您……我本人一定会做得好像我根本就没有找过您……人们做的事情,很多都是错误的,他说,几乎人们做的一切都是错误的,如果深思熟虑地动脑子想,人们所做的一切都是错误的。但是,他说,可能不幸特别看好我这个人。请您,他说,就把我当做一段插曲吧,权当您听了一个故事,请您把我忘掉吧,但不要忘记把账单寄给我。如果您需要一顶新帽子,他说,我们随时听您吩咐。最好的帽子是最轻盈的,他说,戴在头上应该是感觉不到的,绝对感觉不到的……两天后,报纸报道一个男子,从四层阁楼的一间小屋里一头栽下来自杀身亡。自杀者是个制帽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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