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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乙纪(一)

 絡罹 2017-06-27

一 有莘媵臣

又是一年春来到,正是播种的季节,逢着春风化解了寒意,歇了一冬的农人活泛起来,将早已准备好的粟、黍、穄、豆等谷物种子捧出来,夏商之际农业生产还常采用古老的点种法,即用一头尖锐的骨锥或石锥将耕土戳一个洞,再将种子埋入洞里,在点种之前,土壤已经过了翻新,除去杂草,松动土地,这在甲骨卜辞中称为告艿。

为了保持土壤肥力,熟土会在二至三年的耕耘后,留一年抛荒,待得肥力恢复,这种更番休耕制被后代沿用,至西周时,形成了较为成熟的三田制。

那阵子黄河流域农业种植大多为旱地作物,其种植状况和今日无差,亦有部分地区栽种水稻,但比之于长江流域,数量要少得多。

那是个温暖而潮湿的年月,不同于今日华北干旱缺水,当时的黄河流域拥有丰沛的水网,可谓湖沼遍地,后代甚至为当时的华北划分出三大湖沼带,每一湖沼带拥有大小不等的众多渊薮,便是这片广阔水域为农业生产提供了历史可能。随着农业生产的扩大和发展,带来了人间观念的巨大变迁,原先迁徙无常的游牧生活被抛弃,逐渐形成了安土重迁的民俗习惯,生活一旦安定,作息便具规律性,时间概念因此变得越来越清晰,将一年一月一日划分成约略相同的等分,以适应自然交替,便利于农业生产,成为所有农业民族的共同选择。

故而商民族以六十干支纪日,十日为一旬,一年常规为十二月,分有大小月,已懂得置闰,闰月常置于年末,所以常见有十三月的卜辞纪时。

这支发源自漳水的古老部族,在漫长的岁月里,有了清晰的纪时制度,有了适应时代的农业技术,有了凝聚族群人心的祖先传说,有了足可容纳族群生活的疆土,这一切仿佛是为了某个远景目标做出的历史准备。

在万邦林立的上古社会,国家体制呈现复合型态势,既不是中央集权制,也非严格的分封制,内有中央共主作为虚拟象征,外则有数之不清的大小方国,这些方国和后来西周的封建邦国不同,除了极少数因血缘和利益关系,与中央王国保持紧密联系,大多数方国游离于中央王国之外,在口头上承认共主地位,却在事实上拥有独立主权。

那时的中央王国是夏,商族也承认夏的共主地位,每年会礼节性地送上贡物,接受夏王的回礼,欣喜时奉承三五句谀词,沮丧时总会忘记原来循黄河往西而去,某座宫殿里住着一个面目模糊的王。几百年时间里,双方保持着友好而陌生的关系,西面的夏忙于内讧宫斗醉生梦死,一日复一日任性地败家下去,东面的商忙于开疆辟土繁衍生息,兢兢业业地扩张势力,彼此互不干扰,乐呵呵地共同沐浴着同一轮太阳,在同一条河里喝水洗菜涮锅,只是这样的和平局面,并不能永远维持下去。

就在这一年春风化绿时,当农人在地里播下第一颗种子,商部落的首领迎娶了有莘氏的女儿。

商部落首领,因作为夏王朝的外服方伯,封爵为商伯,私名为唐,后世习惯称他为成汤,在商王朝留存的卜辞里他被尊为天乙,或大乙,每逢祭祀,常常与上甲一起统领诸王,接受子孙献牲祈福。

有莘氏位于中原与齐鲁的中间地带,从族属上来说,是为东夷人,自传说中的黄帝时代,东夷与华夏便始终纠缠不清,仿佛一对前世冤家,忽而情好如蜜,忽而势如水火。

商族一直很坚定地认为自己有东夷血脉,他们以鸟为图腾,东夷人也以鸟为图腾,同为鸟的子民,又是邻居,可见双方有着共同的祖先,所以商族的首领一定要娶东夷的女儿,这唤作亲上加亲。

迎亲队伍从有莘氏出发,迤逦北行,直到商族的居地亳,亳西邻黄河,与后来的殷王都隔河相望,将来的许多日子,商王们常常东涉黄河,去旧都亳祭祖,或在亳整军,亳是一处兼具宗庙与军事功能的都邑,但由于黄河改道,今日的亳竟变为位于黄河以北,和殷墟成了邻居。

能将女儿嫁去蒸蒸日上的商族,有莘氏的心情是愉悦的,因此陪嫁堪称大手笔,除了由宝物与珍兽组成的庞杂彩礼,还有相当数量的媵臣。

这些没有人身自由的媵臣,其价值与彩礼同等,也许还比不上物,他们在那时的文字记录里,常被称作“众”、“臣”、“仆”、“妾”、“刍”、“羌”或“人”,那年月,被称作复数的“人”往往意味着地位卑贱,甚至没有名字,要么充任牺牲为神奉献,要么勤勤恳恳为王躬耕战斗,唯有不称“人”了,反而获得了人格尊严。

送亲队伍喜气洋洋,包括众、臣、人,都笑开了颜,一面感叹这桩般配的婚事,一面议论起新家亳,听说那儿土地肥沃,播下去的种子不用精心护理,秋来便会获得大丰收,还听说商族最擅酿酒,人人好喝烈酒,婚宴上大家伙可要顶住,不能丢了我们东夷的酒品!

在这热火朝天的喜乐氛围里,唯有一人麻木着脸,像是因为旅途劳顿,伤了元气,无力去管人间事,可知情者私下咬耳朵,他其实是被女人甩了。

先被女人抛弃,又被当成陪嫁远走,爱情与自由的双重剥离,足以让任何坚强的心灵坍塌,也难怪他心情抑郁。

可像他这种“人”,既无拿得出手的财力,也不是哪个著名宗族后裔,被女人甩不是很寻常么,听说和他有私情的女子,是有莘氏某小宗女儿,纵算不是大家出身,也是小贵之子,凭什么要嫁他,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么?

人就该有自知之明,他便应收敛那不切实际的妄想,本本分分干活,好好儿伺候主人,哪一日主人兴之所来,把那专给主人暖被窝的黑脸小妞赏给他做老婆,还不赶快叩头谢恩,搂着小妞生娃去!

因知道他的伤心事,又见他整日价长吁短叹,随行同伴大概是穷极无聊,酷爱奚落他,故意问他,你那相好是嫁给谁了,有没有请你去吃喜酒,好歹也郎情妾意过,便这般吝啬么?

他往往装耳聋,逼急了,便骂道:要你们管!

奈何他越急,众人越是起哄,偏要讪他,问他和旧情人的亲密往事,亲过小嘴么,有深入发展么,可别藏着掖着,说出来大家共享。

他又气又臊,赌咒道:待哪一日我发迹了,有你们的好瞧!

又是一阵哄笑。

这话并不是他第一次说,但便像看待他和不登对的女子谈情一般,更把他那要改变命运的雄心当成笑话。

你是谁呢?连正经名字都没有的低贱媵臣,你还想翻身,没被当成牺牲供在祭祀坛上,一刀一刀剐干净,已是祖上积德,还敢作妄念?

没人相信他,都当成是疯话,虽嘲笑他,也能理解,其实谁没做过白日梦,你梦想能一顿吃整只羊,我梦想能睡隔壁的婶婶,梦多美好,可以恣心狂狎,可以翻云覆雨,但也只是梦而已。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雄伟的、壮阔的、高岸的,一场接着一场,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实现,别说他人讥讽,他自己也觉得可笑,可这样惨淡苍白的人生,若是连梦也没有了,他还有什么值得活下去的理由。

他记得她决然离去前,问了他一句,你能有什么?

他无言以对,他不可能告诉她,我有梦,这虚无缥缈的回答真恶心!是呢,他有什么,什么都没有,除了那颗不肯服输的心,可此时此际,也是无用的。

想来她当日愿意屈尊和自己谈情,无非是为了求新奇,千金小姐的富贵日子过腻味了,提溜个穷小子来解闷,真正谈婚论嫁时,到底要寻个匹配的男人,婚姻的门当户对从来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她离去后,他也一步步远离故园,一步步走向自己最终的结局,亳有多好,与他无关紧要,那可能是埋葬他的坟墓,他这一类的“人”,活着,挤在一间逼仄的陋室里,死了,也挤在一个墓穴里,千百年后,倘或被挖出来,看见无数骨骸交错挤压,不过是一群无名的贱人。

他是贱人,他们都是贱人,他们这样一群贱人,揣着别人的欢喜,走到了亳。

商族首领和有莘氏女儿的婚礼即日举行,各方来宾络绎登堂,那阵子亳的民居大多为平地起建,成汤所居是一座中庭广大的四合院,因便在四合院的天井里摆起了露天宴,到处是攒动的人头,黑压压仿佛摧城乌云,呼朋引伴的喊声震得房梁快塌了。

有莘氏的陪嫁媵臣们除少数随侍新娘子,大多被安排在西廊下,成汤着实大方,一人赏一罐酒,盛酒的陶罐有半臂合围大,因东夷制陶业一向可堪表率,众人捧着陶罐,先评价了一番这工艺略粗糙,一准吸水不好,叩之也无清越之声,落后才痛饮为庆,和传说中一样,那酒入口果然烈,好酒的贪饕们须臾便倒了一片。

婚宴持续狂欢至深夜,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醉鬼,连本该记录每日大事的贞人,也醉得忘记在甲骨上刻字,新娘见诸人都在畅饮,她甚是心痒,索性也去品尝佳酿,奈何喝大发了,不幸睡了一夜,辜负了良辰。

便在这人人皆醉的欢乐之夜,唯有两个人没有醉,一个是忙于招待客人的成汤,一个是无心饮酒的失意人。

因为贞人醉了,没有记录下那改变历史命运的一幕,没人知道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在万众狂欢的喧嚣中始终保持清醒的领袖,在某个奇迹般的时间点,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

故事有很多版本,其中之一是成汤偶然来到西廊,却见那杯盘狼藉的廊下,酒嗝儿屁嗝儿乱串,一地里尽是不成人样的醉鬼,唯一人在收拾残局,将歪倒的酒器扶正,将摔下台阶的同伴拖上来,成汤眼里的那人,和此刻的浑浊场面相比,显出难得的干净,他猜这人一定有洁癖。

据说是成汤首先问了那人:你是谁?

他说我是有莘氏媵臣,名字……没有名字。领袖“哦”了一声,转身离去,不知道他记住那没名的媵臣,还是转背便忘记了。

但他记住了成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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