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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作永生

 红瓦屋图书馆 2017-07-09

著作永生

———对陆林兄的追怀


    蒋寅

    陆林兄离去已多日,伤悼和怀念所以没有倾注于文字,就仿佛一块沉重的压舱石,搬走它我的心会空虚得没有着落。多年来,喧嚣的学界风生水起,潮涨潮落,只要看见他想起他,心就如驶入平和宁静的港湾。他的存在,是中国学界的骄傲,是中国学界的荣誉,也是对我们的一个无声的激励。陆林兄60年的短暂生涯,病患占据了12年。从2005年罹疾到今年3月 9日委化,陆林兄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搏击病魔,黾勉治学,完成了250万字的 《金圣叹全集》 编校,还打算与学生合作整理卷帙庞大的清诗名选 《诗观》,已完成小传和评语的辑录定名为 《慎墨堂诗话》,交中华书局待刊。12年间完成的工作量超过了350万字! 这是什么样的学者? 什么样的精神? 是视学术重于生命的学者,是将学术等同于生命的精神! 对学术的执著支持了他的生命,而他坚强的生命又照亮了学术,多年来他是我们心目中的一个奇迹!

    我不能不承认,我对陆林兄知之甚少,只晓得他籍贯安徽望江,生长于戏曲世家,双亲都是著名的黄梅戏剧作家,改编过黄梅戏名剧 《天仙配》,著有 《黄梅戏源流》。他因此承传家学,一直对戏曲怀有浓厚的兴趣。自就读于南开大学,师从戏曲研究名家宁宗一先生,参加宁先生领衔的《元杂剧研究概述》 《明代戏剧研究概述》 二书的撰写,硕士论文又以 《元代戏曲理论初探》 为题,奠定了他戏曲研究的根基。日后招收研究生,除了古典文献学外,也指导戏剧戏曲学方向。曾为望江乡贤也是清初有名的剧作家龙燮编过一部专集,收入黄山书社版 《皖人戏曲选刊》,后来又出版有 《曲论与曲史———元明清戏曲释考》《求是集:戏曲小说理论与文献丛稿》两种著作。只不过因为他在清代文献研究方面的贡献更为卓著,学界一般都视他为清代文献专家,而较少注意他在戏曲方面的成就。以陆林兄自视之高及对学术的虔诚,我相信他的两部著作一定不乏独到的见地,很希望研究戏曲的学者能认真读一读这两部著作,对它们的学术贡献做出确切的评价。无论如何,陆林兄都是50后学者中最值得纪念的人杰之一。

    我和陆林兄交往不多,甚至始于何时也不能记忆。我们互相知道或认识应该很早,但较密切的接触似乎与李灵年、杨忠先生主编的 《清人别集总目》 有关,他是此书的四位著者之一。这部书目是清代诗文研究一个里程碑式的作品,学界从此对清代别集的数量和收藏情况有了一个清晰的概念,结束迄今为止的盲人摸象的茫然无着之感。我出于受惠者的感铭和学者的责任感,仔细读完后写了一篇书评,以 《一部清代文史研究必备的工具书》 为题发表在 《中国典籍与文化》2001年第3期上,在高度评价其贡献之余也顺便指出一些著录的讹错,由此得到几位编者的首肯,与陆林兄的通信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适值拙著 《王渔洋事迹征略》 和 《王渔洋与康熙诗坛》 出版,而这两种著作都是我涉猎清代文学的最初成果,不知深浅,很希望请一位学有专攻的学者给予批评斧正,就想到了陆林兄。我给他写信,请他为 《王渔洋事迹征略》写个学术式的书评,多予指教、匡正,并说当今书评多为廉价吹捧,无助于学术进步,我辈应力戒此弊,诚心正学,以开一种严肃商榷的风气云云。他回信爽快地答应。

    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也许是两三个月后,他信告书评已写就,一共写了三篇文章:《蒋寅 <王渔洋事迹征略> 书评》,这是对拙著得失的全面评价,肯定它用功之勤、搜讨之广、体例之善,在今人所撰作家年谱中鲜见其俦,同时也指出考论未密、时有疏误的问题,后刊于 《中国学术》2002年第4期;《<王渔洋事迹征略>商订和献疑》,对拙著存在的讹误和混淆之处一一加以考辨、订正,后刊于《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2年第4期;《<王渔洋事迹征略> 拾遗补缺>,对拙著考论未晰的疏陋之处加以订补充实,后刊于我和张伯伟主编的《中国诗学》 第8辑。三篇文章共计四万多字,对拙著做了全面的订补,其用功之深、考订之细,不啻如自家著书。说实话,当时我治清代诗学也近十年,但相对清代文献之浩瀚而言,只是略及皮毛,对清初史事和史料都不够熟悉,何况彼时我已订下撰写清代诗学史的计划,不可能在王渔洋一个人身上花费太多的时间,所以 《征略》 中提到的若干不著名人物,生平付之阙如。又因看校样时正值赴日访学,不知道word文档转换成方正系统内码字会出错,只粗粗看了行款格式,未细核文字,结果出现一些错字。陆林兄在 《商订和献疑》 一文中悉为厘正,匡我实多。虽然他在文章导言中也称引我信中所嘱,但能穷数十日之力,以四万多字的篇幅,为一位并无深交的同道写如此严肃的书评,并对原书作全面的订补,我不知道当今还有谁能做这样的事? 或许像前人常说的,只能从古人中求之!

    从此以后,陆林兄就成为我最敬重的少数同辈学者之一,常有书翰往来。偶或相晤于会议,论学之外,不及他事,可以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自闻说他罹疾,我深为担忧,每遇南师大熟人,都要询问他近况。但每次见他,却总是气定神闲,问起病情则淡淡地说就是那样,便岔开话题。我只见他脸色越来越灰暗,一天不如一天,他却依旧孜孜不倦地编校 《金圣叹全集》,其间黄山书社于2006年出版了 《知非集:元明清文学与文献论稿》,后来人民文学出版社于2015年又推出 《金圣叹史实研究》。我心里觉得,他完全是靠着对学术执著的信念,才一年一年挺过来的。他长年化疗经受的摧残,与病魔抗斗的痛苦,除了身边的亲友,又有多少人知道呢? 学界知道的只是他虽然重疾缠身,却仍一部接一部地写出他不朽的著作。他确实是我们心目中的一个奇迹!

    陆林兄是个耿介的人,刚正的人,甚至是很自负的人,但也是永不自满的人,更是很低调的人。他的渊博、他对明清之际史事的精熟,不同他讨论具体问题,不读一读他的 《金圣叹史实研究》,是很难了解的。中国文学、艺术史上有很多畸人,像唐代的陆鸿渐,生平事迹一直停留在传说的层面。清代的金圣叹也是一个。陆林兄在整理金圣叹著作的同时,投入很多精力从事金圣叹史实研究。最引人注目的成果是 《金圣叹早期扶乩降神活动考论》 《<午梦堂集> 中“泐大师”其人———金圣叹与晚明吴江叶氏交游考》 两篇文章,令人信服地考证出明清之际出入高门贵邸、名重一时的泐大师,就是金圣叹! 由此打开一个重新认识金圣叹的新视角。

    2004年10月,我应邀回母校南京大学演讲,23日上午造访陆林兄,坐谈片刻,中午同学巩本栋兄请饭,一起喝了点酒。这是我和陆林兄聊学问最从容的一次,留下很愉快的记忆。当时我正做金圣叹诗学研究,陆林兄问我认为金圣叹诗歌批评最大的特点是什么,我对以置身于具体情境中体会诗意。他再问这是出于什么缘故,我推断出于批戏曲、小说形成的习惯。陆林兄笑道,这正好说反了。他告诉我最近考证清楚,明清之际活跃于江南一代、留下许多传说 (最著名的是和叶小鸾的对话) 的僧人泐大师,就是金圣叹,当时他有一个班子,出入于豪门贵邸扶乩降神。这种勾当最擅长察言观色、揣摩人意,于是金圣叹练就一套善于体度人情的本领。我不能不承认他说得有理,佩服他的见解有穿透力,后来我在 《清代诗学史》第一卷中征引他的研究,将这一假说写到了书里。

    这虽是个文学批评的问题,但却得自金圣叹交游考的发现。交游考历来是学界热衷的研究题目,然而许多论文只是毛举人物往来事迹、证据,说明人物之间有交谊关系,其他毫无发明。陆林兄所撰金圣叹相关人物交游考则不然,通过各种资料的细密推考,一个由名、利、势、力关系交织的明清之际江南文坛的“场”一层层、一片片地浮现出来。多年后结合《诗观》 入选诗家的生平考证,他逐渐勾画出一个以金圣叹为中心的人际关系圈子,它同时也是清初江南文人的交际圈。我常对后辈学人说,做交游考只有做到陆林先生那样,才有学术价值!

    翁方纲 《友说》 尝云:“友者所以化气质,析疑义,广见闻也。出处之未信,畏吾友焉;言行之或疏,恃吾友焉;鄙僿之未释,须吾友焉。故其友之也,知友之以友道自处,又知其以友道处我也。”陆林兄就是这么一位可以信赖的畏友、诤友。历历回想和他的一次次会晤,都是亲切,那么珍贵。除了那次造府拜访,2008年4月在南图看书,巧遇陆林兄和孙书磊、徐雁平二君,蒙书磊招待午餐,四人座谈甚欢。我在安徽大学举办两届清代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都邀陆林兄出席,第一届是2012年9月,他出席了,并在闭幕式做了很有深度的发言;第二届2015年8月,他已虚弱得不能出席,会间大家说起,无不为之怃然。没想到半年后陆林兄竟奄然化去,我正在香港访问,惊闻噩耗,不及远奔面诀,默诵陆游悼朱子之辞,以寄哀思:“某有损百身起九原之心,有倾长河注东海之泪,路脩齿耄,神往形留,公殁不亡,尚其来飨。”同时一句很久以前看到的话久久盘旋在脑际:“一些学者人还活着,但他们的著作早已死亡;一些学者人虽故去,但他们的著作将永生。”这正是为陆林兄这样的学者说的。

    陆林兄的离去,让学界失去一位杰出学者,更让我痛失一位真正的道义之交,一位不可再得的诤友! 我甚至记不清是否和陆林兄有过单独的合影,如果找不到,那将是此生莫大的遗憾! 聊可欣慰的是,他惠赠的著作都排列在我的书架上,每看到它们,陆林兄的音容笑貌就浮现在眼前,而他低沉的嗓音也仿佛还会在电话那头响起……

    (裴喆教授为此文核正资料,谨致谢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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