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耕牛作为农村犁田耕地的主要畜力,是生长队的主要财产,农民们都将其视如珍宝,因此能否将耕牛喂得肥硕健壮,放牛娃就显得尤为重要,它考验的是一个人的耐心、爱心和责任心。 我在没上学前就是一名小小放牛娃,那段在生产队放牛挣工分的经历,至今难忘。 “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春天,万木吐绿,大地返青,放牛娃便将整个冬天都吃干稻草的耕牛牵出牛栏,到野外去吃鲜嫩的青草,沾着露珠的青草,水牛最爱吃,大口大口地啃着,头都不抬。 离家三四里地,有一条通往菜籽湖的大河,每年冬天枯水季,便会露出大片干涸的河床,春季河床上会长出大片茂盛的青草。我们一大早便赶着牛来到河里(这时是不会骑牛的,因为经过一晚上的消化,牛的肚子瘪瘪的,我们都不忍心骑),将牛绳绑在牛角上,任水牛信马由缰地奔跑、打斗、吃草。 这些憋了一冬的水牛一旦摆脱了束缚,获得了自由,就像一个个顽童,百态尽显。有调皮的水牛一放手便撒开蹄子疯狂地奔跑,将憋了一冬的委屈尽情发泄;有些就像日久不见的好朋友,老远就迎着对方跑过来,甫一见面,亲热得不得了,这儿嗅嗅,那儿闻闻,耳鬓厮磨好长时间才分开;有些牯牛在自己相中的母牛身上这儿嗅嗅,那儿嗅嗅,间或会昂起头,咧开嘴无声而开心地傻笑,或者是用身体在母牛身上蹭来蹭去,耳鬓厮磨,那份情谊,浓得都化不开,而母牛无一例外的,像大家闺秀一样矜持;也有些就像有深仇大恨,此时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远远的,就将牛角对准对方飞奔过去,“砰”,四角相撞,双方都在使劲用力,牛角拼命地顶住对方,直到有一方体力不支败下阵来,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走;有些旗鼓相当,一时胜负难分,双方僵持不下,这时就需放牛的过来解围,一边拼命拽着各自的牛绳,一边用竹棍敲打着…… 这时也是放牛娃们最快乐的时光。来自不同生产队的放牛娃聚在一起嬉笑着、打闹着、做着游戏,还会用带来的小铲子或竹棍挖鸡根(学名翻白草),等口袋都装满了,大家坐到一起有滋有味地吃起来,将鸡根洗干净,剥去外面的皮,露出一截白白的肉,吃到嘴里脆嫩嫩的、略带点甘甜;年龄稍大的会带上一副扑克牌,几个人席地而坐,打起争上游。 我就是那时从扑克牌上认识的阿拉伯数字,并学会了简单的加减,以致后来上小学时数学成绩一直不赖,也许正得益于这时的数学启蒙吧;也有少数年老体弱干不了体力活的大人和我们一道放牛的,他们大都会带上畚箕,满河滩的寻找着牛粪,(那时的牛屎、猪屎都是上等肥料,可以到生产队抵工分的)还有些是不放牛,专门挑着一副担子来河滩寻牛粪的。 至今还记得有一位拣屎的姐姐为了让我们把牛屎给她,经常会带一些诸如头绳呀、发夹呀之类的小东西来贿赂我们,我们给她一泡牛屎,便可以在其中挑一样自己喜欢的东西,高高兴兴地扎到头上臭美,或是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带回家给姐姐妹妹,真是满心的喜悦。 如果太阳晒得厉害我们会躲到圩堤的涵洞里,有时索性在涵洞里睡上一觉;若是遇到下雨天,我们会将竹棍插在土里,将身上穿的雨衣铺在竹棍上及四周,盖成一座五颜六色的雨衣屋(那时的雨衣多是透明的塑料做成的),地上再铺一件雨衣或是一块塑料布,我们坐在屋里快快乐乐地玩耍;若是狂风骤雨,我们不得不乖乖地穿上雨衣或是躲到涵洞中,万不敢造次的。 等到日薄西山,我们已玩得十分尽兴了,便飞跑着去寻找各自的牛。这时牛的肚子已吃得滚圆,有些已半卧在河滩上悠闲自在地反刍;有些舒服地泡在河沟里洗澡;也有些牛儿太贪玩,跑得不见了踪影,于是放牛的便急得大哭。牛是最通人性的,听到小主人的哭声会立马飞奔过来。 “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 我们手牵着牛绳,一只脚踩在牛角上,“递角!”一声令下,水牛会乖巧地抬起头,我们就势爬上它的背,一抖缰绳,牛儿一字排开,悠闲地踱着方步,迈着稳健的步伐,浩浩荡荡地向生产队的方向进发。我们骑跨在牛背上,挺直腰,抖着缰绳,感觉自己就像一名骑马凯旋的军人,好不威风!间或会有一两头调皮的年轻水牛,不知为啥会突然兴奋地奔跑起来,那骑在牛背上的人儿双手便会死死抓住牛的鬃毛,整个身子都贴在牛背上,任牛儿奔跑、颠簸,感觉就像躺在摇篮里,晃晃悠悠,特享受。 对于初次放牛的新手,牛儿就不那么听话了,尤其是年轻的牯牛,你让它往东,它偏要向西,跟你对着干,还会时不时吃上几口庄稼,任你使劲拽住缰绳,拿着竹棍敲它的嘴也不起作用,甚至一恼火,会愤怒地瞪起铜铃样的眼睛,用犄角来挑你,或者是挣脱你的束缚没命地奔跑起来,这时你会吓得嚎啕大哭,只等着有经验的老手来帮忙驯服,几次三番之后,你就摸熟了牛的脾性,牛儿也就信服了你,乖乖地听话了。 夏天是放牛娃最辛苦的时候,尤其是双抢时节,清晨趁生产队还没开工前,就要将牛从牛栏中牵出,找到青草茂盛的地方让牛吃个饱,若牛肚子没吃饱是要挨队长和犁田的骂的;不能跑远,跑远了耽误犁田也是要挨骂的。于是经常趁着牛犁田的时候背着竹篮到处去割青草,以便牛歇伙的时候吃。 最难耐的就是中午,大人们收工回家吃饭睡午觉了,放牛娃在这之前囫囵吞枣地扒一碗饭,带上割到的青草急急忙忙地赶到田边,将牛牵到有树荫的水塘,倒下青草让牛儿慢慢享用。顶着毒辣辣的日头,连牛儿都受不了,往往吃一会儿就躲到水塘里不肯起来。中午的时间真漫长啊,太阳直直地射下来,晒得人皮肤发烫,大脑也昏昏沉沉的,赤脚踩在地面上都能烫出水泡,衣服上的汗很快就被烤干,结了一层白白的盐霜,脸上的汗干了,用手一摸,一层细细的盐。空旷的田野,没有一处阴凉的地方,我们无处可躲,一边放着牛,一边眼巴巴地盯着生产队的方向,看犁田的可出工了…… 傍晚,犁田的收工了,放牛娃又要出去放牛了。一边放牛,一边和蚊子、牛虻作斗争。夜晚是蚊虫的道场,它们飞舞着、旋转着、跳着各式舞蹈,尽显妖娆,不时会撞上你的脸,在耳边嗡嗡叫着,哼着小夜曲,当然不会忘记华山论剑,看谁的武功强,下手稳准狠、吸血多快好。放牛娃们又是用手拍、挠、抓,又是跺脚,牛儿也是一边吃草一边不停地左右甩着尾巴赶蚊虫,时不时还会抬起一只后蹄驱赶肚子上的蚊蝇。直到牛的肚子吃得滚圆,又将牛牵到水塘美美地洗过澡,放牛娃们才心满意足地赶着牛回牛栏,还不忘带上一捆青稻草作为牛的夜宵。 这时往往已是繁星满天、蛙鸣一片,放牛娃虽然还饿着肚子,满身的泥泞、臭汗和蚊虫叮咬的红包,但心里是满足的、惬意的,看着自己的牛儿被喂得肥硕健壮,那份自豪是无法言说的。 秋季,河里的水还没退,只能在田埂上放牛,这时要时刻警惕,牛趁你不注意,会迅速地伸出它的长舌头,撩上一口庄稼,你必须万分小心,时刻注意牛的动向,与它斗智斗勇,不让它的小计谋得逞。到深秋,野外的草都枯萎了,放牛娃便不用放牛了,也是牛儿一年中最享福的时光。牛们每天只管睡在牛栏里,放牛娃们也放假了,由大人给它们喂草料,间或还会喂些菜籽饼,干干的菜籽饼被开水一泡,香气四溢,牛儿特别喜欢吃;或将黄豆煮熟,裹在稻草里塞进牛嘴巴,这可是个技术活,不是人人都会的,一手紧紧逮住牛鼻子,一手将裹着黄豆的稻草塞进牛嘴;每天会定时给牛喂水;阳光好的日子,会将牛牵到避风的地方晒太阳,一直到来年春暖花开,农民们就像伺候产妇坐月子似地伺候耕牛,以期长得膘肥体壮,好在来年的春耕秋收中大显身手。 那时候,耕牛买卖是常有的事。哪头母牛生了小牛对生产队来说是件大喜事,等小牛渐渐长大,就必须卖掉一头,放牛的孩子非常不舍,在牛角上挂上几尺红布,用手不停地抚摸着牛头不忍离去,这时的牛儿仿佛一位新娘,买牛的也很识趣,会拿出几元大洋,作为对放牛孩子的奖赏。 随着农业机械化的发展,如今,农村的田地已不需要牛来耕种了,耕牛也渐渐淡出了历史舞台,每次回到农村、回到老家,再也找不到儿时的伙伴和朋友——耕牛的踪影了,心里总是怅怅的。也许若干年后,农村的孩子们已不知耕牛为何物了,就像我们不知道老一辈人纺纱织布的纺车和舂米的石臼一样,它们作为特定时代的印记,终将成为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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