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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高水平词话:不是《人间词话》而是它?(三)

 燕雁无心允社 2017-08-03


《分春馆词话》发覆(三)

陈永正(中山大学古文献研究所)

体格

《词话》云:「余为词近四十年,方向始终如一。远祧周、辛、吴、王,兼涉梅溪、白石;近师清季王、朱、郑、况四家。所求者为体格、神致。体格务求浑成雅正,神致务求沉着深厚,虽未有所大成,然自问规模略在矣。」

此是全书之主旨所在。

「体格务求浑成雅正。」开门见山,此为第一。「体格、神致」之说,虽本自况周颐《蕙风词话》,然况氏只提到体格要「浑成」,而「雅正」,实为诗歌之根本所在,是以先生特意表而出之。诗词,是高华典雅的文学形式,是传承高贵的纽带,用意高雅,用语典雅,用心端正,用情纯正,均大诗人大词人之本色。先生认为,要尊词体,先要「摒去浮艶、佻挞、儇薄、叫嚣语」,而「以雅正之言」,叙景写事,抒发心声。

《词话》谓宋初小令「典雅近诗」,欧、晏小令「风格亦自婉雅温丽」,又谓少游词「用笔轻灵,深得欧、晏之典雅」,周邦彦能「雅化柳永词」,故「终较柳词优雅」,又赞美吾粤学者陈澧之词「雅正」,皆大力标举一「雅」字。

欲求为词之雅正,则须志存高雅。惟雅人始有深致,先生是一位崇尚高雅的传统文人,诗词书画是他一生的挚爱,词风雅正,书法娴雅萧散,所绘山水小品亦秀雅自然。先生容姿俊朗,吐属风流,喜爱雅致的生话方式,读书之暇,则与友人品茶煮酒,赏月观花,吹箫听曲。门弟子侍分春馆中,无立雪之惮严,而有坐春风之温煦,其温文儒雅形像,亦为侪辈所倾慕。

《词话》卷一之八、一一、一二、一七、二四,此五则强调「浑成」乃为词之关键,「初学词求通体浑成。既能浑成,务求警策;既能警策,复归浑成。此时之浑成,乃指浑化,而非初学之徒求完整而已。」强调作词「先求浑成,然后再求神味、情致」。「通体浑成」,评词、为词都应以通篇整体感觉为先。

先生评词,亦每以「浑成」为基准。如谓柳永《雨霖铃》词「写来浑成」,周邦彦词乃「通体浑成」之样版。评吴三立《次韵墨斋》七律「老练浑成」,先生致傅静庵函曰:「必欲自作的评,仅得数字:体格浑成。」又曰「所求者乃浑成畅达」而已。

《词话》云:「何以始得浑成?当于文从字顺中而来,是以石遗『文从义顺』一说,实为章句篇什之要义。」文从字顺,通篇稳妥,是学词的最初一关。乍看起来,似亦「卑之无甚高论」,实际是先生从多年教学中总结出来的甘苦之言,决不可轻易忽之。

《词话》又云:「长调则非具有功力不可,尤须博学,与诗文汇为一流,不然则纵有句篇,亦难称巨手。」长调尤须浑成,切忌有句无篇。

《词话》中有关「创格」之议论,尤为深切。先生指出:「学词之道,自有其历程,不能跳级躐等。」「今日初学者未识历代诗词体格,便思躐等,以求创格,或故作奇形怪状,以求面目新异。须知面目有美丑之分,有真伪之别,狰狞攒怒亦面目也,但不可与秀美清华同日而语;涂抹标奇者乃舞台之面谱,亦非本来面目。」徐晋如解释说:「初学诗词,固然要力求对仗工整,以打好根基,但切不可为求工巧,并诗词本身体性亦置之不顾。须知诗之感人,终究要靠『芳馨悱恻』之情思,而不是语言上的独特、对仗上的精奇。」

先生致傅静庵函曰:「弟为词多年,新意向能创之,如何始得别具一格,至今尚茫然不自知其所止,即求归宿处亦未择定,创格更不敢望,现只求浑成而已。」这而绝不是故作谦抑之辞,而是一位真正有自知之明的词家肺腑之语,读后当掩卷三思。不少青年作者,好高骛远,求新求奇,一篇吟成,自以为得意,可是,在行家眼里,却是不成熟的东西,连入门还未能,哪里谈得上自成面目。

先生致函傅静庵曰:「务使体格高,风骨劲。」惟其浑成,惟其雅正,体格方高,风骨始劲。

用笔

在众多写作技巧中,以「用笔」至为重要,必须认真学习。叶恭绰曾致函先生曰:「比年颇悟词之技术,最要者为用笔。」另函云:「我廿年来颇注于词之用笔,即钩勒刮搏,此点在宋词亦只数家,苏、辛、柳、周、贺等足为师法。」另函又云:「廿年来,愚颇注重于词之用笔,亦自觉略窥诸作者之秘。」先生覆函与之一再讨论,《词话》中亦有多则有关「用笔」的论述。

《词话》云:「欲学某一家词,只能学其用笔以表达感情,因经历人各不同,况今古时移世易」,「填词者意赖笔生,用笔常需赖虚词表达出之。」先生认为用笔之道在于虚字之勾勒,善学者学用笔以表情达意,从字句学只能得其形而不能得其神理。如「重拙大」、「沉郁顿挫」、「沉着秾厚」等风格,非用笔无以表达。

故善学者学用笔以表情达意,从字句学只能得其形而不能得其神理。用笔之技法,如前人所谓「起承转合」、「一气贯注,盘旋而下」,「着重上下照应」,「无垂不缩、无往不复」,「笔笔断、笔笔续」等等,亦须留意学习。

还须认真掌握词调的特点,结合用笔以成风格。《词话》云:「词调各具特点。有宜于直抒者,如《破阵子》调,豪放如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婉约如晏几道『记得青楼当日事』,均一气直抒;有宜曲折者,如《点绛唇》调,自冯延巳以来均一语一曲折,姜夔之作幽峭挺拔,在婉约派之外,亦复如是。」

又云:「《高阳台》平顺整齐,流畅有余。若不以重笔书之,必致轻薄浮滑之病。故填词者涩调拗句,常易见胜;谐调顺句(尤其平韵者),则不易工,梦窗咏落梅(官粉雕痕)、丰乐楼(修竹凝妆)二阕,字面秾丽,用笔极重,故无浅率之弊。」均专家独得之语,不可滑眼看过。

先生评词,亦每从用笔着眼。如谓吴文英「词之佳者在乎用笔重」,史达祖词「用笔起落转折之处甚为警目」,蒋春霖「用笔重,故不浮」,「梦窗咏落梅(宫粉雕痕)、丰乐楼(修竹凝妆)二阕,字面秾丽,用笔极重,故无浅率之弊。

余丙午年《高阳台·九月初三悼杨生作》词云:『趋暝鸦翻,堆寒叶积,画楼消息重探。梦醒欢丛,家山望绝天南。灯昏罗帐沉沉夜,记年时、九月初三。更那堪,恨结垂杨,泪满青衫。』」先生此词摹拟梦窗用笔,注意全篇呼应连接转换的法度。先生致函傅静庵,亦谓周之琦《三姝媚》此调,「功力甚深,亦无非以用笔层转脱换见胜。」

陈洵《海绡说词》提出用笔「贵留」之说,《词话》则对陈洵之「留字诀」作了阐发。先生工诗词,擅书画,诗词与书画的「用笔」,其技法理论是相通的,所谓「无垂不缩,无往不收」,「笔笔断、笔笔续」,也是必须掌握的书法技艺,能书者对此当别有会心。

《词话》还引述前人「一气贯注,盘旋而下」、「着重上下照应」之论,进一步指出:「留字诀,必使内气潜转,与之相配」、「其境虽乍断乍续,其气则通篇流转,不易骤学也。留笔能于停顿中见含蓄,宕笔能于流动中见变化」,大大地深化了陈洵之论。

先生还主张汲取古文与诗用笔之法,如云:「用笔常需赖虚字表达出之,然非谙熟古文义法不可」,「须汲取诗中用笔脱换推进之法」「下笔用意,宜于迂回曲折,层转跌荡」。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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