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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户亮了的时候， 就意味着他们要送上刑场了， 这么高大、壮实的一个人， 再过几个小时， 生命就没了， 只给世界留下最后一道背影。”
穿过铁丝网和围墙包裹的水泥路， “吱呀”一声，铁门开了， 欢镜听小心谨慎地迈着步子， 看上去沉着， 实际上心里早已微微发颤， 因为，这个地方名字叫“死牢”。
他不是死刑犯， 却来到这个距离死亡最近的地方， 带罪执行一个特殊的任务 ——为死囚写遗书。
年轻时候的欢镜听 ▼ “第一次和死囚面对面坐着， 我浑身发抖， 一个字也写不出” 时光倒退二十年， 欢镜听怎么也不会想到， 自己的人生会跟监狱有什么交集。 20岁，他是个地地道道的文学青年， 每天做着打字员的工作， 偶尔写写小说、散文。 一晃十年过去，赶上“下海”热， 他就弃文从商做起了生意， 最风光的时候，当过重庆江津某公司的老总。 可就在混得风生水起的时候， 却因为一笔四万块的账目问题， 犯了侵占罪锒铛入狱， 被判两年有期徒刑。 虽说人生陷入了灰暗和低谷，但是欢镜听也是个有文化的人，一心想早日出狱，所以在看守所的日子表现也不错。 某天，他接到个特殊的任务——去死牢给死刑犯写遗书。
一开始，欢镜听的内心是拒绝的：“虽然我也是被判两年徒刑的服刑犯人，但是我跟死囚那还是两回事儿。怎么会让我去给死刑犯写遗书？？”
可是，再怎么说也是服刑人员，他说了不算。 欢镜听只得一手拿着稿纸、一手握着钢笔，硬着头皮去了死牢。他也没想到，这一去，自己的后半生会因此发生巨大的改变...... 第一次走进死牢的情景，欢镜听这辈子也不会忘记。
刚走进牢房，他就看到一个20来岁的小伙子戴着脚镣手铐，坐在木地板上。小伙子叫艾强（化名）。
虽然知道要面对的是杀人犯，提前做了心理准备，但是头一回和死刑犯面对面坐在一起，欢镜听第一感觉还是三个字：真恐惧。 他浑身发抖。虽然两人之间，还隔了一个蓝色铺盖的距离。“为他写遗书的那个稿纸放到铺盖上的时候，我那手是抖的，连续划破了好几张稿纸，写不下去，我极力想平静我的情绪，但无法平静，一背的冷汗......”
最后，还是那个死刑犯本人安慰他：“哎呀，大哥你害怕什么，明天要上路的是我啊，又不是你。”
“我是真的害怕，我是第一次感觉到一个生命，可以用倒计时的方式消逝，听到时钟在嘀嗒嘀嗒响的时候，反正五味杂陈。”欢镜听回忆说。
最后，欢镜听实在颤抖得写不了字，就到牢房外的小卖部买了包香烟递给对面的小伙子，结果原本盘着腿坐的小伙子，突然站起来就想给他叩头，当时把欢镜听吓坏了。
“你这太吓人了，我只给了你一包两块钱的烟，不用这么感谢我。” “大哥，你刚来不知道，我们这死牢里有个讲究，不管什么原因走上这条不归路，内心都希望来生投胎做一个好人，如果有人在上路的前一天给他一包烟，就寓意着来世就会做一个好人。”
司马暂且不论死囚们眼里的迷信，但是这个小伙子的行为却证明了：他内心已经忏悔了，若有来世，他希望自己能做一个好人。
恰巧晚餐时间到了，小伙子说想吃酸菜鱼，死囚最后的心愿监狱基本都会满足。 虽然，之前小伙儿还努力表现出对死刑轻描淡写的态度，但在吃鱼的时候，欢镜听分明看到他吃鱼的时候滴落在碗里的泪水。
“这是他今生今世最后的晚餐，最后一次吃水煮鱼了。”那是一种“活着”的味道。 晚饭过后，欢镜听也不怎么害怕了，除去判决书上的犯罪事实，归根到底，坐在他面前的死囚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小伙子的遗书是写给妈妈的。司马为大家找来了： 妈妈，亲爱的妈妈：明天，我就要走上刑场，去接受法律最严厉的惩罚了。 听其他人说，死刑将在明天上午执行，这样说来，等我看到明天的早阳时，地狱的大门已经为我洞开了。 妈妈，亲爱的妈妈，其实我一直都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那些与我打过交道的人，没有一个人不说我老实、本分。 然而，就是您这个老实、本分的儿子，却做出了伤天害理的事情，不仅害死了一个无辜的人，还将一个无辜的家庭推向了无比悲痛的深渊。 再有十多个小时，妈妈，亲爱的妈妈，我的生命就将终结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可以想象您痛苦的情形。 但是，妈妈，我希望您尽快忘掉悲哀，尽快忘棹您这个无知的儿子。因为无知，我闯了大祸；因为无知，我失去了阳光明媚的世界。 我希望来世，能够重新做您的儿子。妈妈，亲爱的妈妈，永别了。 不孝儿：艾强绝笔。 滑动灰色区域看小伙儿写给母亲遗书 次日上午，小伙子被执行了枪决。
“身高一米八，很白净，非常帅的一个小伙儿，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杀了人，年仅19岁。这么一个充满朝气的年轻人，却必须用生命承担犯下的罪行。” 欢镜听的心里，像被什么揪的生疼。 ▼ “一开始，死囚对我来说， 就是判决书上的枪毙事实， 为他们写完遗书后， 我重新认识了他们” 自从在死牢里帮死刑犯写遗书之后，欢镜对死囚的印象悄悄地发生了变化。
“一开始，死囚所有的人生对我来讲，就是判决书上那些应该被枪毙的事实。 但是，当我给他们写了遗书，跟他们聊天之后，我感觉在他们活生生的生命里边，还有另外一份容易被人们忽略的东西，那就是人性。”
再十恶不赦的人，心里还是存有人性最初的善念。
有个男死刑犯王一（化名），因为抢劫罪入狱。他在“上路”（枪决）前一天见到欢镜听，还挺高兴。他是个话痨，平时就爱在监牢里“吹牛”，说自己曾经偷过谁谁谁多少巨款。 在写遗书的那一晚，王一对欢镜听说：“我曾经偷过一个女大学生的钱包，鼓鼓囊囊的，里边却只有几块钱，还有一封信。”
原来，那是老农民父亲写给大学生女儿的家书，内容是这样的：
作为一个行走江湖的小偷，那天，王一的'侠义”精神突然就上来了：
“这是你做过的善事”。欢镜听说。 “这样说来，我还算是一个好人？” 王一开玩笑道。 片刻的静默之后，欢镜听问： “遗书上你想写点什么？” 这时的王一收起了开玩笑的表情， 突然变得很严肃： “假如人有来世的话，我不做小偷。”
执行死刑的前一天晚上，有的人是话痨，有的人会通宵不睡......无论怎样，表现出的其实都是一种对世界的留恋。 欢镜听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一个女死刑犯，易笑梅（化名），重庆人，模样生得特别漂亮，才20多岁，却因为携带毒品被判下死刑。
图片截取以真实故事改编的电影《鹿回头》 临刑前一天晚上，易笑梅通宵都在唱歌，那是一首流传在重庆云南知青里的歌曲，后来这首歌的歌词成了她的遗书：
看到自己遗书的那一瞬间，易笑梅的泪珠子滴满白纸黑字的稿纸，浸得纸上的字迹一片模糊。 欢镜听原本想重新写过，没料想到，对面的易笑梅竟一把将遗书瞬间撕成两半。那种决绝的举动让欢镜听几乎相信，这个女人已经对这个世间已经没有任何留恋。
行刑的那天早晨， 易笑梅说：“我生前特别爱美， 临死前我要漂漂亮亮地走。” 监狱里一般都会尽最后的人道， 女狱警为她买来化妆品，帮她端着镜子。 这个即将上刑场的女人 一点一点地描眉毛，嘴唇，眼线...... 眼泪却再次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最后被押上刑车的时候， 易笑梅一直轻轻地哼着歌， 虽然一脸的“不怕死”， 但是欢镜听回忆起为她写遗书的过程，说： “她眼睛里是有光彩的， 她还是不想走， 那种对生命的依恋你明显感觉得到。”
图片截取以真实故事改编的电影《鹿回头》 人往往在被判死刑之后， 无限接近“死”的时候，才突然意识到： 活着，是一种怎样的可贵。 欢镜听说， 他记得有个男死囚进监狱前没有结婚生子， 觉得人生留下太多遗憾， 于是每天太阳一出来， 就开始给自己喜欢的女明星写情书。
“他写出来的情书语句不通，还有很多错别字，而且也送不出去，每天写好之后就传给死牢里的人相互传看，然后撕掉，第二天又做重复的事情。” 那个小伙子最后在毫无预料的情况下被改判死缓。“当他得知改判的那一瞬间，直接就瘫软在地，然后猛地站起来放声大哭， 那哭声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又伴随着惊喜，传遍牢房的每一个角落。”
▼ “人总是在最接近死亡的时候， 才明白生的意义。” 就这样，欢镜听在死牢里度过了130个日日夜夜，为130名死囚写过遗书，他从一开始的恐惧，到后来的不害怕，让他感触最多的就是生与死，以及人性的复杂。 穷凶极恶的囚犯在刑场上付出了代价，但生命的消逝却同样让人感叹。
每个行刑前的那个夜晚，时钟嘀嗒嘀嗒， 仿佛死亡正在逼近。到了后半夜， 就会有人时不时盯着那个 只有方寸大小的窗户出神： “再过几个小时，等凌晨的雾气散完， 天光慢慢地进来，死亡之门就会洞开， 这个时候你能感受到 绝望的情绪越来越浓，就像要吞没这个人。” 一夜的恐惧之后，天亮了。 吃完早餐，换掉戒具，这次是真的要上路了。 “换戒具的时候，大部分人会很害怕， 有大小便失禁的，有瘫软在地上的， 也有给自己壮胆，形形色色。” 五花大绑之后，死囚们被武警押上行车就走了， 留给世界最后一个背影， 从来都没有人回过头， “这辈子，也回不了头了，唉......”
“上一秒， 我还在听着对面的死刑犯说话、 讲故事、唱歌，一转身， 这个人的生命就行将结束了。” 死刑犯被五花大绑的那个背影， 得知改判后放生大哭的声音， 永远定格在了欢镜听的记忆里， 他一辈子也无法忘记， 甚至影响了他的后半生。
出狱后，欢镜听根据狱中的经历 写了《死囚档案》一书， 导演柯枫还以此为蓝本改编电影《鹿回头》 获得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奖， 欢镜听被邀请登上了中央电视台、 凤凰卫视、朝日新闻...... 跟更多人分享死囚遗书的故事。
欢镜听为130名死囚写遗书， 进而走入他们的内心深处。 20年后的今天， 当他再次回忆起那时的情形，心情依旧复杂： “那些罪大恶极的人的内心里， 也有人性最初的光芒，也有脆弱温暖的情感， 也有对生命无限的眷恋， 这些都无法不让人动容。” 他颇为感慨地说：“预谋杀人，经过严密策划的极少，大多死囚犯罪是出自一时冲动，有时候，连他们自己也想不通当时为什么会这样做。临死之前，许多年轻人都无法释怀，死不瞑目。” 可是，犯了死罪，就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其实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两个字：生和死，它提醒你畏惧两个字，有些事，有些人是动不得的，应该敬而远之的。” 因为，敬畏死，归根到底是让我们珍惜生的机会，唤醒内心对生命意义的重视，真正学着活在当下，做个好人，这辈子就不算白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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