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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继新:鳇 鱼

 老鄧子 2017-08-14



第 143 期 - - 名  家

鳇  鱼

● 魏继新

那是一个深秋的早上,当山风吹得满山红叶摇曳成一片金黄,浓密紧固的夜渐渐褪去,启明星还挂在泛着青黛色的夜空时,爷爷梅跛子就领着我上了路。那时,清凉的风吹走了我的睡眼朦胧,也吹得满山的白夹竹发出飒飒的响声,像细密的春雨洒在地上似的,黑黝黝的树林后面,仍然笼罩着一片淡绿的,半明半暗的光。


我们沿着山路走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到达湖边。跛子爷爷身上背着鱼网、猎枪,还有煮饭用的鼎锅、引火的干柴,米,划船用的桨等等,就像一匹小山似地在我前面移动。我真不知道他那小小干瘦的身躯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好像不知道累似的,还一路催着我,骂着我快走。


到了湖边,他就往小船上卸那些东西,而且催我快上船。当时,我还不知道爷爷是在偷猎,因为那时政府已经颁布了不准打鸟的禁令,尤其是栖息在草海,以及在草海繁衍生息的野鸭、天鹅和黑嘴鹤、丹顶鹤等。而捕鱼也是不允许的,因为鱼虾是构成草海生态环境中鸟类的重要食物。


当时,我只觉得爷爷是为了让我去好玩,所以乖乖地上了船,坐在船头,看着爷爷迅速地挂上桨,轻而有节奏地用力划着,在他的划动中,小船几乎是无声地划进了草海,消失在了芦苇丛中。只有轻微的桨掀动的哗哗的水声和吱呀的牛筋与桨的磨擦声响起,便又迅速地被广阔无垠的静谧所吸收、湮没。


草海一片静谧,在片片芦苇丛中不时露出一些弯弯曲曲的水道,水面上有氤氲的水气在飘浮,草海一片苍茫,水道两边的青草、芦苇、花朵发出好闻的香气和芹菜味道,看不见的蚊子在嗡嗡地叫着,亮晶晶的水面上,无数蜻蜓飞来飞去,发出细微的响声。不时有青蛙发出呱地一声沉闷的叫声,带着水气向四周溢散,传得很远很远,更增加了草海的广阔与无垠。在一片草滩上,栖息着一群漂亮的野鸭、大雁和几支白鹤。我兴奋地指给爷爷看,跛子爷爷却嘘了一声,说:“我们现在不要惊动它,而且枪声也会暴露我们。我们要先到草海中心去捕鱼,待明天回来时再收拾它们。”


后来,太阳升起来了,暖洋洋地晒得人直想打瞌睡,加上四周全是一片死沉沉的绿,除了芦苇还是芦苇,我早已对此失去了新奇和兴趣,中午,吃了点东西,喝了点水以后,便在船头睡着了。

当我醒来时,月亮己经升起来了。 

草海的夜色很美。


银灰色的月光如水银一般在夜色中流淌。芦苇、茅草在广袤无垠的夜色中显得很苍茫,许多点缀其中的芦苇荡、沼泽、湖面如一颗颗珍珠一般散落其中,发出鳞鳞的波光。远山便在苍茫的夜色氤氲中变得飘浮起来,若隐若现。夜的香气夹杂着青草刺鼻的清新气味弥漫在空气中,天空像刚洗过一般,深黛明静而高远。几丝浮云飘浮在空中,如丝帛一般,给人一种梦幻般的感觉。远处一些挨着草海的田野在深秋的夜空下显得十分辽阔。炎夏已经悄悄地溜走了。山山岭岭披上了一层层金黄,并如潮水一般漫开去,浸润了秋的深邃,犹如浓墨重彩一般,使丛山峻岭变得斑斑驳驳起来。秋收后的田野里,到处都是短短的稻茬和一个个草棵,它们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像无数列成阵队的士兵,有一种沉默而威严的气势。


草海湖泊里,不时有鱼跃出水面,发出清脆的拍打水面的哗啦声。各种候鸟都在草海中栖息着。天鹅把头插在它们的翅膀中睡着,一只只飘浮在水面,像掉落在水中的朵朵浮云。在它们周围,是一些用同样方法睡觉的野鸭子,团团簇簇,像簇拥在它们周围的斑斓的云彩。大雁则在芦苇丛中歇息,它们密密麻麻地在草海的芦苇坡地上睡觉,而坡地的高处,则伫立着几只警惕的放哨的大雁。但尽管如此,危险仍然会悄悄地,无声地临近,所以,看似宁静的草海,却并不平静,它到处都充满生命的律动与喧嚣和生生死死的竞争,许多生物与动物,都借着宁静的夜色,活跃在草海的夜色之中,寻找着机会与时机。草海是它们赖以生存的天堂,而它们各自的生存,都遵循着一种自然法则,那就是物竞天择。


然而,当梅跛子爷爷和我一起将船划进草海中心的魔湖时,我便立即被眼前的情景震住了。这一带不仅草海仍然层层叠叠,莽莽苍苍,气韵非凡,飘浮着芦苇、青草的气味和水的带着咸腥的气息,在这种氤氲中仿佛飘浮着生命与死亡的影子。而草海的深处的湖水,则深邃得发绿、呈现出暗黑色,到处是倒下的树木技干,上面复盖生长着绿茸茸的苔藓。环湖的落木则七零八落地错落交织在一起,这些光秃秃的树枝树干根本不长苔藓,而是呈现出一种同湖泥一般发灰发暗的颜色,犹如累累白骨,纵横交错,让人感到有一种触目惊心、撼人心魄。而从湖边裸露的湖泥上,又让我隐约感到了岁月的苍桑与久远,我虽然说不出来,但小小的胸腔似乎仍感到受了某种无形的挤压一般,只感到十分沉重,仿佛有一种什么神圣的东西在冲击我的心扉,使我大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娃崽,看到了吧”就连跛子爷爷的声音也微微有些颤抖,“这里就是魔湖。”接着,他近于虔诚地双手合什,喃喃地说:“山神爷,我可不敢得罪你!只是来打点鱼,捞点小财,你可千万别怪罪我。”


四周很静,他的回声传来,显得苍老而沙哑,跛子爷听了,起初也一愣,他没料到湖水四周的绿色屏障竟会传来回声,好久才回过神来,开始颤颤惊惊地撒网打鱼。不一会儿,跛子爷爷就打了半船鲫鱼、鲤鱼和十分少见的银鱼。跛子爷爷高兴极了,嘴里也哼哼起歌来。


也就在这时,跛子爷爷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他停住了手中的活,聚精会神地向湖心望去,只见湖水中陡起一阵条形波浪,波浪中有一条鱼翅似的东西,如旗一般划破平静的湖面,正缓缓地向小船驶来。跛子爷爷一看清以后,便大惊失色,急忙收起网,对我大叫一声:“快!娃子!拿起你手里的小桨,帮我快划!不然,我们就没命了!”

我听了,也害怕、紧张起来,同跛子爷爷一起,飞快地划着桨。

小船飞快地向湖外划去。


可是,那条大鱼的速度也不慢,它很快便追上了我们,并且用它那硕大的头不断撞击着我们的小船,撞得小船巅簸着,有好几次差点翻了过去。我甚至看见了大鱼那金黄色的瓦块大小的鳞片和它那黑里透红的大眼睛。不知为什么,那双大眼睛里透出的光却并不令人感到恐怖,而是透着某种怜惜、劝诫之光,甚至像奶奶的眼睛一样,透着某种慈祥。后来奶奶说,那是因为大鱼可怜我,因为我还是个孩子,不然的话,你那使坏的跛子爷爷,恐怕早就没命了。不过,当时,我还是吓得大哭起来,或许,正因为是我那带着恐惧的响亮的哭声救了我们吧,大鱼似乎听见了哭声,它停止了撞击小船,向我凝视了片刻,终于摇摇头,一摆尾,甩开我们,向湖心深处游去。


跛子爷爷浑身冒着冷汗、热汗,拼命地船划出湖好远好远,才在一片芦苇丛中停下来,大口大地喘着粗气说:“好险!好险!”


这时,跛子爷爷才告诉我,这鱼叫鳇鱼,长的有两三米,鱼重的几乎有一千多斤。鱼力大无穷,常常可以用尾巴打翻一条小船。许多年前,他仗着年轻气盛,曾经带了一把渔刀,潜到水里去找鳇鱼想杀死它,在水里与鳇鱼搏斗了一夜,结果是两败俱伤,鳇鱼被它刺伤了多处,他也被鱼尾抽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伤痕累累,几乎没有一块好肉,有些地方,还露出森森白骨。人和鱼的血柒红了大片大片的湖水,其状令人惨不忍睹。要不是鳇鱼负了重伤,他的这条命早就丢了。


不知为什么,听了跛子爷爷的叙述,我心里涌上了一股复杂的感情,我不明白,鳇鱼在湖里生活得好好的,爷爷为什么要去杀它呢?爷爷听了,沉默了许久,说:“娃子,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了,这都是为了生活呢!”


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了生活,就可以去伤害别人或者别的生物吗?它们也是有生命的呵!而且,我们在伤害别的生命的同时,不是也在伤害着自己吗?


对于我的问题,爷爷听了,似乎并不以为然,他说:“娃子!你还不懂呢!人吃动物,动物吃人,都是可以的,关键是谁能吃谁!这点你可要记住!不然,你以后长大了,可要吃亏呢!”


不知为什么,我听了爷爷的话,小小的心灵反而变得十分沉重起来,许久许久没有说话。尽管,我们的小船在返回的路上,秋日红润着挂在山梁上,寒鸦飞着,把夜的垂幕沉重地扇落下来,草海依旧是那么苍苍茫茫,四周仍然是那么宁静静谧,但我仍然感到了处处充满许多神秘、恐惧与危机四伏。


宇宙茫茫,自然苍莽,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类、动物有着不可分割的血肉联系,这块土地或许太广阔、太古老、太神秘,单湿地就已经存在十五万年了,以致生活在这里的一代一代人,始终无法解读它那太过深邃的奥秘。我觉得,草海湿地让我们读到岁月的苍桑与久远,从泥沼里逸出的,不仅仅是岁月风雨,还有历史以及无数飘落的命运。然而,人类只有与动物、植物,与自然界真挚依存与沟通,才能使天地万物充满蓬勃的生机,才能生生不息,世世代代繁衍生存,这里的大地、山川既是他们的地狱,也是他们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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