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是伟大的,犹如一位母亲,也是神秘的,好似无形中总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时刻在牵引、召唤着你。我却一直不是故乡的好孩子,只是在情有所动或偶尔听到有关家乡的消息时才想起它,但事情一过很快就又忘了。故乡真的只成了一种精神寄托。 我的故乡在通渭。那是一个旱甲天下的地方。在我遥远而幼小的记忆中,每到麦子拔节的时候,天晴得常常连云彩都很少见。因此一到晚上,我也学着大人的样,望眼欲穿般地看星星闪了没有。若闪了,而且是眨巴眨巴那种很调皮的样子,就预示着明天会下雨了。到了第二天早上,再看有没有遮天蔽日的朝霞,若有,则意味着黄昏时有可能下雨。看的次数多了,父母竟将这看云识天气的活交给了我。遗憾的是我的观察一直都不准,说得次数多了,大人倒还觉得有些烦。但我并不在乎这些,因为在那个只有雨多才有收成,只有庄稼丰收了才不至于挨饿的年月,父母这样骂我们终究还是为了我们。 故乡的雨总是集中在夏秋季。春天也有,但只是毛毛细雨,且冷嗖嗖的,应当只有树木和花草喜欢。犁地的牛、马和驴是不喜欢的,在墙根下盼太阳的老爷爷、老奶奶是不喜欢的。就是盼下雨的大人,每次下雨时,也还是以打冷颤和紧缩眉头的居多。夏天的雨则不一样。别说惊天霹雳的雷声,就是雨点儿,也大得多,雨势也很大,不过半把个钟头,下得到处都是的。我至今仍能清晰地记得,每到大雨瓢泼的时候,总有小河般的流水一路哗哗的、溅着水花从馒头般的东山上顺势而下。多得冲决地面,携带着肥厚的墒土,半大的洋芋,还有矮小的秧苗,一路心无旁顾地流到了低处的深坑里、地面上,最后渗人地下的,才算是农人们渴望的“雨顺”。由于上山的羊肠小路只有一条,所以只有少许的水才流到庄子里,先是流过继林家的门口,再湍湍流到我们中庄的涝坝里,有一部分则汇聚到了保林家旁边的涝坝里。当天气稍微一热,太阳刚从云背后露出一点笑脸,男孩子们赶快跑出家门,瞬时,涝坝里便成了孩子们欢乐的海洋。在快要没过头的水里,有打水仗的,有“蛙泳”的、有“狗刨”的。最让大家感兴趣的,是从涝坝沿开始,把水倒在事先挖好的“溜溜坡”上,看着湿好了,孩子们便如花样游泳队的队员们一样整齐地排在涝坝沿上,等领头的开始滑了,后面的便依次跟上,坐火车似地齐刷刷向下滑去,在触水的那一刹,赶快一个俯冲钻到水里,再鱼一样游上一阵。更多的时候,如果兴致高了,在水里比憋气,看谁憋的时间长,谁长了就说明谁的本领大。我记得在我们那个年龄,有个叫任平的(绰号胡汉三)憋得最长。有一次我和他当面比试,我原以为能毫无悬念地战胜他,没想到他居然比我多出了四秒钟。作为他曾经的班长,那时我觉得在这件事上很没面子。玩这样的游戏当然也有风险。在溜溜坡上飞速下滑的时候,如果坡上的草没铲净,屁股被划烂是经常的事。但当时虽然被划得血淋淋的,但没几天就好了,家长也是见怪不怪。不像现在的孩子,丁点大的事儿都要往医院里送,生怕伤了自己的心肝宝贝。若是别的孩子弄烂的,那可是惹了天大的麻烦了。 夏天的降雨给我们带来的另一大乐趣就是去看河。在我们董家河的南边与东边,分别有两条河经过。东边的一条小些,直到发大水的时候,才让人望而却步。它的水也更苦些,只适宜青蛙和蝌蚪生活。同时,它也是我们董家河最寂寞,也令人恐怖的地方。在我记事的时候,常有死了的娃娃和牲口往人轻易见不到的地方扔。在七八岁时,我曾见过几个,但并不觉得可怕。倒是那些苍蝇和老鸹,还有蚊子,一看见尸体就拼着命往那里飞。南边的河则基本成了我们的生命河。水清的时候,全庄子的人都去那儿挑水,饮牲口。只可惜通往河边的路极不好走,坡度不仅接近70度,近100米的路竟只有两米多宽,窄处则只能容两人并肩通过。正因为窄,一到中午和黄昏,饮牲口的、挑水的一走到这儿,便是最热闹也最头疼的时候。挑水的给牲口瞅着让路了不说,若是驴和驴见面,非要弄出点事故来。草驴和草驴之间,只是急匆匆默默经过;叫驴和草驴之间,公驴自然少不了骚情,凑到草驴跟前,不要命似地这儿闻闻,那儿嗅嗅,如果有机会了,还想直接现场痛快一次。但两家的主人不同意,因而它们的这段“交情”只能以失败告终。事实上,董家河的驴永远都是“光棍”,是真正意义上的“处男”,白出了驴出的力,却从没干过它能干过的活——有时人还骂了,你就像驴一样,这真的是冤枉驴了。若叫驴和叫驴狭路相逢,勇猛得真如角斗士一般,但除了内耗,让主人生气,最终谁还是落不下好处。因为它们从不知道,董家河的草驴从来都没有它们的份,而锲而不舍的只有它们生来“物竞天择”的命——这就是你长得丑的命。不像男人,有钱了啥都可以干。这条河除了发洪水,一年四季基本上都是清的。因为是苦水河,尽管没有鱼,但大家还是很喜欢它。春天的时候,清凌凌地响着欢快的小曲;夏天了,闪亮闪亮的,则是男人们去洗澡的好地方;秋天的时候,随着渐渐冷下来的天气,它似乎身不由己也增添了一些寒意,很像冷美人的眼光。说起在这条河里洗澡,有一件事我至今难忘。那是一个下午,我随一些大人去洗澡,他们把我领到了一个事先有塌方淤着的清水湾。跟着他们,像往常一样,我独自下了水,但没走多远,我就发现清凌凌的水快要没着我的脖子了,双脚也瞬时失去了踩踏的感觉,于是我连声呼救,最终也不知是谁把我从水里拉了出来。在短暂的清醒后,再去细看他们的洗澡,尽管他们都很欢乐,我却从此对这种深水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感。看了没多久,就一个人回家了。在走上河坡的时候,却发现小胜正和他的妹妹朵朵蹲在河坡上的一个小洞里歇息,而且还是刚洗过澡的样子。不知怎么,我从此就喜欢上了这叫朵朵的女孩,并一直到十二岁离开生我养我的这个村庄。同时,对小胜也是暗怀恨意——如果我是他就好了,那样,我也可以和朵朵亲密地偎依在一起,再不会因为轻易见不着面而煎熬。 最震撼人心也让人最感兴趣的自然是看它发洪水了。炎热的夏天,只要有大雨瓢泼,这河里自然就要发大水。水刚来的时候,浪头尖尖的,犹如蛇头,上面薄薄裹着些细碎的浮沫,也不发出一点儿声音,但速度出奇地快,常常有人开玩笑地说想和它比一比速度,但终究没有谁去比过。等水头渐渐远了,才是它发威的时候。浊浪排空、排山倒海地全然如疯了一般,用脱缰的野马,疯狂的蛟龙形容它远远不够。只见在七拐八弯的河道中,它时而奋勇奔腾,在遇到前面万丈悬崖阻挡时,又如倒塌的悬崖般跌了下来,并伴随着巨大的浪花,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在故乡,由于地形以山区为主,又是典型的黄土高原地质构造,所以河道迂回曲折的地方就特别多。以前的人,一看到这种大的弯道,尤其是出现在地表并绕村而过时,总要讲究风水,说什么这是玉带缠身,能看见它的这个村子必然是风水宝地。生活在这个村子里的人,自然是让人羡慕的有福人。因为他们的子女将来能成大官或富商的概率最高,而且这是命中注定的。但这美好的想法向来只以奢望居多。不是河水不想流出地面任意穿行,而实在是阻碍它的山脉沟壑太多,它的确难有出头露面的机会。若有,实乃万中之幸,就是降福保护和它相伴而生的人们也是情理中的事。至于人们讲不讲风水,那是人类认知世界的事,和它无关,永远无关。在董家河方圆几十里,真有这样被玉带缠身的,只有大通子一个村。说来奇怪,自从人们有口头传颂以来,还真的就数大通子出的人最多。这让周围的村庄先是羡慕,再是妒忌,最后竟是窃恨。但没有办法,人家村的出去当兵了不但能带兵打仗完了还做官,自己村的出去了常是半死不活地回来,仿佛枪子儿瞄的就是他。再就是经商,哪怕投机倒把,人家村的依然盆满钵满,而自己村的总是空手而归。随着时代和教育的发展,这种怪圈直到上世纪80年代初才被打破。打破这一怪圈最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当数我们家的大哥。在上世纪80年代初,方圆数十里,他是我们那地方第一个考出去的大学生。接着,郭家庄的考上了,野山里的考上了,最后竟连从不出人才的张家河也有学生考上了。尽管有些人在金榜题名的那一刻毫无顾虑地毁掉了包办婚姻,但被“休”人家的女儿没有一点怨言。因为她们知道,这样做就是为了不影响国家的人才,更何况,人家迟早都是城里人。只要再找的人家里富,对自己好就行了。 还是再说看河吧。正是因为曲折迂回多,水势便愈添了摧五岳、倒天庭的威力,其声也更如雷声隆隆。每当发大水的时候,一公里以内,几乎全是它的声音。如果到跟前去听,别说脚下的大地在颤动,就是整个人也有一种被声浪撞击的感觉。若在夜里传来,则更有一种惊天地泣鬼神的感觉。 看河最美的地方是站在离河床几百米高的岸上。看水如一条翻腾的巨龙在眼前或汹涌或奔流,胸中顿时也平添一种“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快感,若再想想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真可谓是“大江东去”。只遗憾的是除了满腔壮志,从来没有“千古风流人物”在这儿被“淘尽”过。倒是被猛浪冲刷和拍打的千仞壁岸,常有命悬一线的危机。当然,对居住在下游的人来说,这样的发洪水也有一定的好处,那就是经过狂风暴雨的摧残、蹂躏后,或多或少总有上游人家的木头会随洪水顺流而下。村里那些打捞能手于是便趁这个机会来一次守株待兔。在我的记忆中,那时最能捞的,要数村里人缘好、地位高,又能掐会算却长了一颗葵花牙的“总理”大伯。听他讲,干这活一定要有技术。所用的工具必须是长长的带铁钩的木杆,捞的时候,必须是顺着它的流向慢慢来,否则,人会被带到水里有性命危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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