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2-20 格雷厄姆 泽履财智汇 价值投资的哲学成熟于大萧条的历史背景之下。回到1929,即使是华尔街教父也无法幸免于市场波动的冲击。直到1964年,格雷厄姆撰写回忆录之时,仍然经常想起起一位93岁老人的忠告。 本期公众号文章节选自上海远东出版社出版的《格雷厄姆——华尔街教父回忆录》(致敬版)的第13章。在此向杨宇光等译者表示感谢! 在人生旅途的中点, 我被困在漆黑的森林里。 这就是但丁那篇著名诗歌的卷首语。这首诗写于1300年,当时他正好35岁。事实上,那时他已经走完了大部分的人生旅程,因为他在50岁出头时便离开了人生——他的偶像维吉尔也是如此;还有那些伟大人物,如凯撒、莎士比亚、莫里哀、贝多芬、拿破仑等等都是在50多岁时去世的。1929年我也正好35岁(这正是我父亲去世的年龄)。而我写本章的时间恰好是1964年夏天,因此对我来说这一章所描述的事确确实实发生在我的人生中点。如果说我从此将像但丁一样尝尽人间的艰辛和苦难,那确是有些夸大其词了。但当时情况如此糟糕,与我先前的巨大成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的确让我一度情绪低落,萎靡不振。在但丁的流放生活中,他必定有这种真切的体验,因此他通过弗兰切斯卡·达·里米尼之口说出了他那千古流传的诗句: 没有比回想昔日幸福的时光 更令人感到悲伤 沉浸在痛苦之中…… (但是他为什么又加上了“你的老师知道这一切”这句诗呢?维吉尔没有受过什么苦难,他只是对他自己的不朽之作感到不满意罢了。) 事实上对我来说,1929年上半年的情况还是令人激动的;甚至下半年的大动荡也没有给我造成太大的损失。真正的麻烦是在随后3年里发生的。然而,不管是对我还是对其他人,1929年都是致命的一年,因为所有的人都被那年发生的事所连累。 …… 在这段时期内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投资信托基金。第一种是“固定信托”,这种信托毫无特色可言,即银行作为受托人持有既定的一组普通股股票(这就是“固定信托”这个名字的由来),每个股东按比例持有同样的证券组合。其次是“管理信托”——就像我们的“格雷厄姆共同帐户”一样,公司的工作人员可以调整证券组合。这种信托基金并非天生就有缺陷;事实上在英格兰数十年的经历就证明这种信托是成功的,尽管像其他任何金融机构一样,它的成功也依赖于诚实的经营和正确的策略。然而在20年代后期的投机浪潮中,几乎所有的大金融公司都卷了进来,那些向来以稳健经营著称的公司也令人难以置信地进行着狂热投机。 许多证券公司成立了自己的投资公司,并向客户出售它们的股票。他们之所以这样做是受到三重利润的引诱:发行股票时的溢价,经营投资公司所得的管理费用以及替人买卖证券所得的佣金。亨茨公司的合伙人认为:他们的条件并不比别人差,所以他们也要成立自己的投资公司——而且他们自认为条件可能比别人更有利,因为他们可以说服本·格雷厄姆来主管该公司。我对这个职位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因为我清楚我不可能像在“共同帐户”那样取得20%—50%的利润分成(虽然我现在得与杰里·纽曼分享“共同帐户”的收入)。但亨茨公司的合伙人执意要我过去主管该投资公司。他们谈到要将公司基金的规模扩张到2500万美元,谈到我作为大公司的老总将享有很高的威望,并允诺要跟我订一个长期合同,据此可以保证我享有种种好处。杰里·卢因对此也是满腔热情;他以善于捕捉市场时机而闻名,而我则在发掘特殊证券(或者说价值被低估的证券)和证券综合分析方面是公认的权威,因此他希望能将我们的长处结合起来。我被这些优厚的条件吸引住了,于是我们谈了几次,看看是否能达成一致意见。 …… 与亨茨公司合伙人就建立联合投资基金的谈判持续了好几个月;我已想不起为什么会拖得这么久。这时8月份的第一次股市大跌开始了,因此我们决定先将这计划搁一阵子。但一搁下就再也没有重新拾起。从9月份起股市开始暴跌,几天之内股价平均下挫了一半,最高潮时换手的股票数以百万计,连行情报告机也来不及打印这些交易情况,道琼斯指数几乎跌得无影无踪。“格雷厄姆—亨茨投资基金”这一计划也像泡沫似的破灭了。纽曼和我的思绪又回到了本杰明·格雷厄姆共同帐户上;这里要考虑的事够多的了。 1929年中期的情况是这样的:我们的资本是250万美元;1929年上半年只赚到一点点利润(我本来应该认识到这是后来麻烦的预兆)。我们手头持有巨额的保值和套利头寸,即250万美元的多头头寸,以及用于冲销操作、金额大致相当的空头头寸。据我们的计算,这些操作不会引起净风险,因此只需一点点资本。除此之外,我们还有450万美元的真实多头头寸,即各式各样的投资,因此我们还有200万美元的资金缺口。就当时的保证金比率而言,我们计算的结果大约为125%,这一比率比经纪公司要求的最低比率高5倍,比公认的保守比率高2倍。而且我们认为,我们多头持有的证券,它们的内在价值不比它们的市价低。尽管华尔街的活跃分子并不怎么熟悉这些证券,但以往的经验表明:在我们买进它们一段时间后,它们便会显示出上升的趋势,这使得我们有机会转手卖出赚取利润,并再次买入我们不断发现的廉价证券。 在典型的保值操作中,我们会买进可转换优先股,同时以大致相同的价格卖出相关的普通股股票。在市场不景气的时候,普通股股票的下跌幅度远大于优先股股票,这样,即使扣除四重佣金之后,(没有这些佣金,我们的帐户显得死气沉沉,有了这些佣金,我们的经纪人则喜笑颜开。)我们还可以通过反向对冲操作赚到可观的利润。刚开始时,我们是以在买回普通股的同时卖出优先股的方式来完成整个操作过程的。但后来发现,我们经常要以更高的价格买回这些优先股以恢复头寸,于是决定采取部分冲销的策略。我们还是买回普通股股票,但继续持有优先股股票作为一种理想的投资,直至能以近似优先股的价格再次卖出这些普通股股票为止。此外我们还进行了半冲销的保值操作:即只卖出一半用于对冲优先股的普通股股票,如果价格进一步上升,剩下的那一半普通股股票就能卖更好的价钱。我们的目的是,不管普通股股票价格如何变动,我们都能赚钱。如果普通股股票价格下跌,我们就可按很有利的条件冲销这个半开的空头头寸;如果普通股股票价格上升,我们便能从未卖出的那一半普通股中获利。 1929年股市大跌以后,我们冲销了大量的空头头寸,获得了丰厚的利润。但在大多数情况下,由于优先股股票(或是可转换债券)的价格似乎太低了,所以我们就保留着没有卖出。到年终时,我们全年的损失是20%,这比道琼斯指数的下挫幅度要小得多了。我们很多客户有自己的保证金帐户,但由于借款经营带来的“金字塔”效应,他们的损失要严重得多。几乎所有人都对当年的帐户经营结果表示不满意;事实上我还经常听到人们称我为“金融天才”,因为我的损失只有那么一点点。1929年末的那段时间里,股票价格有所回升,人心也比较平静;大多数人都认为最糟糕的局面已经过去了。 新建的贝雷斯福德公寓的竣工有些耽误,因此直到1929年10月我们才搬进富丽堂皇的新居,当时正是华尔街股灾的最高峰。实际上我根本不喜欢这个“宫殿”。一订完合同后我就后悔了——根据合同规定租金为1.11万美元,租期10年。另外房子显得太大了。为了家庭装潢和陈设,我们进行了无穷无尽的讨论,然后作出的决定又让我左右为难。一方面,我对这类事情从来就不太感兴趣——事实上我对任何物质享受都不太感兴趣——所以即使是购买家具对我来说也是一件烦人的琐事。另一方面,如果完全由海兹尔来处理这件事,这又会更彻底地坚定她的信念:她是这个家的主人,她有能力处理任何事情。(写到这里,我又看到房间里那未曾使用过的小烟灰缸,上面刻着:“我是一家之主,妻子。”)今天,妻子充当家庭主人已是普遍现象。我已回想不起我是如何解决这一矛盾的。但我清楚地记得我们在装饰和家具上花了不少钱。 开始时我们雇了好几个佣人,其中一个是男管家,兼做我的个人男仆。大约也就在那时我们参观了老朋友戴夫和利塞特·萨尔诺夫的新居(这个俄罗斯移民现已成为RCA这家大公司的总裁),他们的新居位于第5大街,其中一间房子里还固定置放了一把理发椅,每天理发师都要替他刮脸。我的男仆的职责之一是每天给我按摩一次,但我马上就感到厌烦了,而且认为这是在浪费时间。于是我坚持己见辞退了他。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使用全日制的男仆。 …… 1930年冬天,海兹尔在佛罗里达的圣·匹兹堡订了个套间,她带着孩子先到达,后来我也去了,在那里度过长长的假期。第一次在这阳光之城驱车行驶,我看到公园里聚集了许多人,看上去好像每人都带着拐杖。后来我才知道这些都是滑板爱好者。在1月份的佛罗里达旅行中我碰到一件事,当时我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但事后我却经常回忆起。 海兹尔认识了93岁的约翰·迪克斯。他的父亲是新泽西州朗布兰奇约翰·迪克斯制服公司(John Dix Uniform Company)的创始人,我每次去迪尔时都要经过这家大工厂。我拜访了约翰·迪克斯在圣彼得斯堡的家,我发现作为一名近百岁的老人,他那充沛的活力简直令人吃惊。他详细询问了我的业务状况,例如我有多少客户,从银行和经纪商那里借了多少钱,以及无数其他问题。我很有礼貌但也颇为自得地回答了他的问题。约翰·迪克斯突然非常急切地说:“格雷厄姆先生,我希望你能为自己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明天马上乘火车回纽约;回到你的办公室,把你手头的证券都卖掉;把借的钱都还掉,把资本金还给合伙人。在这个时候如果我处于你的这种境地,晚上我是睡不着觉的,你也应该睡不着觉。我的岁数比你大得多,经验也比你丰富得多,你最好能够听从我的建议。” 我对老人的建议表示感谢,并说我会认真加以考虑——我这样做无疑只是为了给老人一点面子。接着我很快把这事忘掉了。迪克斯确实有些老糊涂了,他是不可能理解我的经营方法的,他的想法也荒唐可笑。然而事实却证明他是百分之百的正确,而我却百分之百地错了。我常常在想,如果当时我听从了他的建议,那我的生活又会怎样呢?我相信,如果我采纳了他的建议,我就不会经历那些痛苦与悔恨;但另一个问题是:如果没有这些痛苦经历,我能不能形成今天这样的性格,能不能取得今天这样的成功呢? 1930年初,股市在经历了去年的暴跌后反弹强劲。到4月份时,道琼斯指数达到279点,比1929年11月13日的最低点198点上升了41%。但紧接着由于安斯塔特信用社(Credit Anstalt)的倒闭,乌云笼罩了整个经济。第二次股市大跌又开始了。这一跌就很少有止住的时候,到1932年6月,道琼斯指数跌到了谷底——42点。 1930年是我33年基金管理历史中最糟糕的一年,尽管当年开头的形势着实令人欢欣鼓舞。由于不得不平掉空头头寸,我们陷入了困境。巨额借款更使我们雪上加霜,我们现在已完全受制于贷款人。这三年里我们一直努力偿还债务,同时又要避免作出太大的牺牲,因为我们相信我们所持有的证券的内在价值是高于它们的市价的,尽管由于普遍的经济萧条,它们的经营业绩也很差劲。 1930年我们的经营亏损率为50.5%;1931年则为16%;到了1932年则只有3%——相对来说这可算是个胜利了。在1929年1月,我们颇为自豪地拥有250万美元的本金,但在1929年到1932年间(经济复苏之前),我们损失了70%。然而我们还是很固执地按1.25%的月息向杰里和我本人支付资本利息。这样做的结果是,到了1932年年末我们只剩250万美元的22%的钱了。许多客户全部或部分地抽回了本金。鲍勃·马罗尼就是其中之一。他非常抱歉地向我们解释:他要用这笔资金偿还其他债务。(弗赖德·格林曼当时曾告诉我,当鲍勃发现自己百万美元以上的财富几乎全部亏损时,这位意志坚强、努力奋斗的爱尔兰人也不禁泪流满面。)我们按比例把一部分证券转交给马罗尼,同时也让他承担了一小笔债务。 我想,在那些困难的岁月里,只有一个人向我们的基金增加了投资。这就是伊莱亚斯·赖斯,杰里·纽曼的岳父。他在我们的事业处于最低谷时投入了5万美金。这意味着由于他独到的精明眼光,他对我们的信任获得了非常丰厚的回报。赖斯随时准备帮助我们,对此我是非常感激的。当他听说我们要卖证券还旧债而证券数量又可能不够时,他又额外拿出不少美国政府债券供我们支配,以便必要时增强我们的力量。不过事实表明,我们一直没有不得不要他慷慨解囊来帮助我们渡过难关。 在那几年里,我们拼命工作以挽回损失,我们还想方设法使我们持有的证券得到比较满意的处理。有一次我们起诉了一家经纪公司,要求他们对我们在锌矿债券上所蒙受的损失作出赔偿。债券招募说明书表明这家锌矿过去的业绩一直很好,但它没有指出富矿都已开采完毕,因此该锌矿以后的盈利必将减少。律师告诉我们,这一案子虽然有些不同寻常,但非常有价值。阿尔弗雷德·库克认为,我们在法庭上输掉的唯一可能是对方请来常胜律师马克斯·斯托伊厄为他们辩护。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弗赖德·格林曼建议我们聘请马克斯·斯托伊厄作为顾问,这样对方就得不到他了。我们给这位可敬的斯托伊厄先生送去5000美元的支票作为他的劳务费,同时把案件的概要也寄给他。他说这案子很好,叙述简明扼要,便收了钱接了案子。这桩诉讼案的结果是被告以原价三分之二的价格购回我们的债券——对我们来说这可是弥补了一个大损失。 我们还持有大量环球图片公司(Universal Pictures)的累积优先股股票,该股票年率为8%。这是家小公司,在大危机之前连续多年都支付了红利。但在那恶梦般的岁月里该公司也一落千丈,不再派发红利了。股票价格跌到了30美分,这对我们是个不小的打击。该公司的创始人兼总经理马克斯·莱姆尔却继续领取每星期3000美元的高薪,另外还要给卡尔·莱姆尔支付每周1000美元的薪水。这些薪水比付给优先股股东的所有股息还要多。我们感到在这样的环境下,这种行为有些过分了。于是我便约他谈一谈。在他办公室外等了一会之后,我听到里边传来他那热情洋溢的声音:“嘿,格雷厄姆,请进来吧!”当我进去后,觉得有点神秘兮兮,看到一个小个子男人坐在办公桌旁,满脸沮丧。他很懊恼地说道:“我还以为你是格雷厄姆·麦克纳米呢。”(格雷厄姆·麦克纳米是环球公司的著名新闻评论员。)我无法说服莱姆尔降低薪水,但我们最终还是设法以相当不错的价格抛掉了这些股票。 很明显,我需要削减庞大的家庭开支,尤其是按照合同规定我没有固定薪水,只能从帐户的经营利润中取得分成。我们的首要问题是如何处理贝雷斯福德公寓的租约,因为原来定下的租金实在太贵了。我很幸运地将这套公寓转租给达拉斯内曼—马库斯百货商店(Neiman-Marcus)的马库斯夫人,租期将近一年,租金与我当时租来装修时的租金相差无几。后来我们支付了些赔偿金把剩下的租金给免掉了。我们又在中央公园以西,在第91街的艾尔多拉多大厦租了一套房子,房租要便宜多了,但房子仍相当有气派。 大家都能从报纸上了解到,在1929年的市场恐慌中,据说一个又一个投机失败者从经纪公司的窗口跳楼自杀。当然这种故事是夸大其词的,它们只是为了迎合公众的恐怖心理或所谓的“绞刑架式幽默”。但在那段该死的日子里,确实有不少人失去了理智,这是因为他们自认为已经完蛋了,其实有些人的境况并没有像他们想的那样糟糕。我的第一位情人珍妮的叔叔就是其中一例。他做鞋子生意赚到了一大笔钱,接着就投资于房地产市场。但是由于害怕要蒙受各种各样的损失,他把自己锁在车库里,喝了瓶威士忌,并把车子的引擎发动起来,就这样结束了自己无穷无尽的烦恼。但实际情况是,他完全有能力偿还债务,所以他实际上给家里人留下了不少遗产。而且通过在我们帐户上的投资,后来他们的财富达到了好几百万美元。 我能理解这位老朋友的绝望心情,对他的悲惨结局也深表同情,因为在某种程度上,在这三年时间里我也经历了同样的悲观与失望。不过,即使在我事业的最低谷,我也没有破产,而且当时剩下的财产在10年前看来还是相当可观的。财富和贫穷是个相对的概念——纽约的穷光蛋可能是加尔各答的富翁。而且对几乎所有人而言,当他失去4/5的财富后,不管他还剩下多少钱他都会认为这是一场灾难。财富的损失对我来说还不算什么,最让我感到痛苦的是,在大危机出现后我不断地自责,不断地问这是为什么,以及对大危机能不能过去没有把握。此外我还要想:这么多的亲戚好友把他们的财富托付给我,现在他们都要和我一样痛苦不堪。你可以理解我当时那种沮丧和近乎绝望的感觉,这种感觉差点也使我走上了绝路。在1932年寒冷的初冬,我写了一首小诗表达了当时的心情: 静静的,软软的,一如轻丝般的飞雪; 死神亲吻着孤独的人心; 它的触摸冷如冰霜,但总比无尽的忧伤好; 它的长夜一片漆黑,但总比不绝的悲痛强; 那灵魂不得安宁的人啊,何处才是你安息之地; 那可怜的雄鹿啊,你又怎能逃避丛林中的追捕; 烦恼缠绕着他的大脑,大地是它安息的枕头; 绝望笼罩着他的心情,泥土是它解脱的良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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