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里的废都｜赫连勃勃的统万城

① 

统万城，一个在中国历史上名不见经传的古城，而今还有一片废墟遗留在陕西靖边县附近的毛乌素沙漠之中。在被废弃后的一千多年中，它最大的功用就是为周边民众提供畜牧场所。它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没有建在人口稠密区、传统经济区或者山河形胜之处，而是在所谓的塞外拔地而起的王朝都城。灭亡的速度和兴起的速度一样快。

这么一个躲在沙漠深处，到如今都还是远离人烟，鸟不拉屎，甚至连游客都难以到达的地方，怎么会有人想到建都，作为一国之政治中心呢？

要说清楚这个匪夷所思的决策，就要从匈奴人赫连勃勃建立的大夏国说起。

② 

西晋灭亡之后，中原地区进入了数百年的黑暗时代。周边虎视眈眈的少数民族，趁中原政权衰亡之机，纷纷大举入侵，华夏文明第一次陷入亡国灭种的危机之中，史称“神州陆沉”，亦称“五胡乱华”。在汉朝末年内附的匈奴人就是这五胡之一。他们和氐族、羯族、鲜卑等先后大举进入关中，占据长安，轮番混战。

刘勃勃就是匈奴人。人如其名，工于心计，野心勃勃。他先是背叛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后秦皇帝，而后又杀掉救自己于落魄之中的岳父，最终成为一方诸侯，建立了大夏国。

一个匈奴后裔，为什么要称自己华夏之“夏”呢？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夏朝的后裔，根正苗红，就该这么着。不仅如此，刘勃勃还认为自己受命于天，显赫连接于天，干脆改姓叫赫连，史称赫连勃勃。

赫连勃勃虽然出身贵族，但毕竟是连文字都没有的匈奴。从小颠沛于乱世，好勇嗜杀。没有文化的人往往瞧不起文化，但骨子里还是想让别人觉得自己很有文化。赫连勃勃堪称背书党的始祖。东晋大将刘裕遣使来访，赫连勃勃害怕来使看不起自己，就让下属先写了回信，自己背熟，等刘裕的使者来了，就当着使者的面口授回信，封上回复刘裕。刘裕一时搞不清情况，还大为惊讶。

虽然装出自己很有文化，但赫连勃勃最擅长的还是杀人。他经常站在城头上，把弓剑放在身旁，凡是觉得嫌恶憎恨的人，就亲自射杀，大臣们有面对面看他的，就戳瞎眼睛，有敢发笑的，就割掉嘴唇，凡有进谏皆为妄议朝廷，先割下其舌头，然后杀死。

③ 

公元418年，北伐已经成功一大半的刘裕，在攻下陷入异族数百年的长安后，为了平息内部动乱，匆匆返回南方，只留下一个12岁的儿子镇守长安。

已经在长安城外为此等待了数年的赫连勃勃，立刻起兵捡了这个大便宜，击败晋军，占领长安，并于灞上——也就是当年刘邦驻军的地方，登基称帝。

长安一带作为关中旧都，秦汉在此肇兴，后来还有大唐盛世，历史地位、经济地位、战略地位无需多言，自古都是称王称霸的根基所在。就在赫连勃勃的大臣们都力主以此为都，再图中原的时候，但赫连勃勃却认为自己最擅长的打游击，如果固守一个地方，反而容易被敌人围歼。所以他开了一个大玩笑。

他要去塞外划一个圈，按照自己的想法重新打造一个政治中心！这就是统万城。

④ 

统万城这个地方在当时是什么情况呢？位置真的很好吗？

它的前身，是西汉奢延城，这是汉帝国保护北疆的最前沿，直线距离长安也在一千里以上。作为一个军事要塞，它肯定有一定的价值，但地理位置的偏远，已经注定很难把它和政治中心或者经济中心连在一起。

实事求是的说，虽然统万城今天已经成为陕北荒漠中一个点，但在当时它还不是荒漠。史书上说它“临广泽而带清流”，既有沼泽，又有河流，好一派塞外风光。赫连勃勃甚至说此地是他一生见过的最美风景。

但风景归风景，建都这种关系到国本的大事，不能等同于看风景这么简单。赫连勃勃的理由是什么呢？他认为自己的劲敌北魏在北方虎视眈眈，一旦自己把都城定在偏南的长安，那么北边就受不住。如果在北边建都，那有自己镇守，必然无忧。

这个理论是不是很熟悉？这其实就是后来明朝朱棣的“天子守国门”。朱棣定都北京其实很大的原因是因为自己得位不正，在旧都南京不能服众，睡不安稳，干脆回自己的封藩老巢。明朝后来腹背受敌，无险可守，无人可救，亡于李自成和满清的两面夹攻，跟朱棣的这个小算盘有很大的关系。但好歹明朝延续了两百多年，而赫连勃勃的大夏，只有十几年。

⑤ 

建都这种国之大计，关乎王朝命运，历来都是慎之又慎，需要反复权衡。

纵观中国历史，但凡建都，多取水资源丰富的形胜之地，有战略纵深，山河之固，如长安、洛阳；取富庶之地，经济中心，支撑首都的各项所需资源，如金陵、成都；取水陆交通之枢纽，有大江大河大海之便捷，如汴京、杭州。

即便是那些偏居一隅的地方性政权，在选择建都的时候，也是首选历史悠久、形态成熟的区域中心，绝不会剑走费力不讨好的去蛮荒之地再造中心。

统万城占据那一项呢？一样都没有！除了风景和政策好。但风景和政策有个卵用啊。能作为国之柱石的从来不是游客和房东。

赫连勃勃建都统万的真实目的是不是有别的战略谋划，已经很难揣测。但野心是昭然若揭，他说：“朕方统一天下，君临万邦，可以统万为名”，这就是统万城的由来。他甚至把南门取名为朝宋门，东门为招魏门，西门为服凉门，北门为平朔门。虽然一听就知道没啥文化，但人家有野心啊。

但是还有句鸡汤说得很好，当你的才华配不上野心，不是笑话就是悲剧。是非成败是很快就得以验证——别说一统天下，连守住老本都做不到。仅仅在他翘脚两年之后，统万就被北魏攻破，大夏灭亡。

⑥ 

虽然是个错误的决定，不能不说赫连勃勃为自己的这个政绩工程也算是用尽了心力，完全是按照千年大计的标准来建造的。

为了在人烟稀少的塞外实现自己划的这个圈，赫连勃勃发民力十万大搞基建，由于地偏路远，材料运输艰难，只能蒸土筑墙，历时七年才最终完工。筑完后以锥试之，如果能插入一寸，就杀修筑的工匠一并筑入墙中。

为了展示自己统领万邦的气概，赫连勃勃用铜铸成大鼓，那些飞廉、翁仲、铜驼、龙兽之颊，都用黄金来装饰，列在宫殿之前。若不满意，动辄杀工匠。一共杀了数千名工匠，换来新都城的精美华丽。

即便城郭如此之坚固，宫殿如此之华丽，也没有什么卵用。在赫连勃勃的暴政之下，民心早已溃散。以至于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后来攻统万，一战即破。拓跋焘见到统万城富丽堂皇而民众却贫困潦倒，不无感慨的说，巴掌大的国家，如此滥用民力，竖子之国，焉能不亡！

⑦ 

统万城作为大夏国的都城，从公元418年竣工，到公元427年灭亡，仅仅威风了10年。它在赫连勃勃之后再无闪光，仅作为军事要塞布防，再后来连这个功能都没有了，在宋朝被下令遗弃后，就基本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年复一年的躺在流沙之中，接受岁月最无情的嘲笑。作为暴君的赫连勃勃倒是一死了之，可怜了那些为了建造这个城市暴尸塞外的无辜百姓。他们累世的血泪，都埋在坚固的城墙中，无人知晓。

人类历史上靠行政手段横空造出的城市不少，但能不能成为千年大计，还在于它的存在是不是符合经济社会发展的规律。当长安、洛阳、南京、杭州这些千年古都依然灯火阑珊人声鼎沸的时候，统万城已经入土为安了多年。拍脑袋的规划再伟大，也终究是一片荒漠中的废墟。它曾经承载的那些统领万邦的梦想，在既有的规律面前，显得那么的荒凉和可笑。也许只有建造它的人们，才能理解这苦涩的结果。

（配图为统万城遗址现状）

201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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