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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养牛记|张敦

 老鄧子 2017-08-26


养牛记 

张敦 

 

插画|茯神

我在乡村长大,自然很熟悉那些牲畜,最熟悉的,是牛。

记事时家里穷,干地里活只靠人力,后来我爹散尽家财,买回一头黑驴。关于此驴,我并无太深的印象,只记得它很不友好,爱踢人,难以亲近。它虽然有点驴脾气,可对于本职工作毫不马虎,无论是拉车,还是耕田,都能胜任,可谓任劳任怨。怎奈它是头公驴,无法繁殖出小驴。买它时,爹图的是价格便宜,力气也大,没考虑到如果它能生出驴来会带来多大的经济利益,等明白这一点,爹后悔不迭。我娘后知后觉,也明白了这个道理,开始成天唠叨,仿佛希望她的碎碎念变成咒语,让大黑驴由公变母。可总有某个时刻,黑驴胯下的庞然大物毫无顾忌地彰显着自身的性别,让他们倍感闹心。爹娘经过认真商议,终于将大黑驴牵至集市,卖掉了。

大概不满意驴子们倔强的性格,爹不再打算养驴,相中了性情温顺的牛。卖驴所得钱,不够买一头成年母牛,我们只好买一头小牛,当然也是母的。因为买的是本村的牛,所以我也去了交易现场。我家住在村子西头,牛的主人住在村子东头,我们穿过整个村子,去把小牛接回家。在那户人家的院子里,我看到了一大一小两头牛,那头小的,刚刚脱离牛犊的形态,算是“半大牛”。主人兴致勃勃地做着介绍,他以多年的养牛经验担保,这是头好牛坯子,何以见得?他一手掰住小牛的嘴巴,说,这嘴多宽,如果一头牛长了狗那样的尖嘴,千万不要买。我也能看出,小牛的嘴确实够宽,但也没有宽到夸张的程度,整体来看,它长得饱满而匀称,憨态可掬,怎么能说不是一头好牛呢?最重要的是,它可是一头具有生育能力的母牛啊。牛的嘴宽不宽,被我牢牢记下,成了最早的人生经验。以至于后来遇见牛,总要看其嘴是否宽,经过比较,嘴巴宽的牛确实好看。

我们要买的这头小牛非常英俊,毛色浅黄,闪闪发亮,虎头虎脑,活泼可爱。我把小牛牵回家,拴在曾经拴驴的槽头。开始的几天,它思念母亲,时而叫上几声。时间一长,它也就认命了,吃得饱,睡得香。相比于驴,牛果然和善多了,任人抚摸。牛脖子下面的皮肉松弛而且下垂,摸上去最舒服。它还很小,不能下地干活。它的喂养工作主要由我完成。早上牵出去,拴在野地里,晚上牵回家,筛上一槽草。

半年之后,小牛长了不少,膘肥体壮,是该下地锻炼的时候了。要下地,得先扎鼻牵。那天,爹让我把牛拴在院子里的枣树上,他拿一个大锥子,先在牛头上抚摸几下,然后扳住牛嘴,一锥子从鼻孔捅过去。血流出来。牛痛得后蹄蹬刨,可是无法逃脱。在我看来,这扎鼻牵相当于牛的成人礼。从今往后,牛的鼻子上多了一个铜鼻环,被一根缰绳所牵引。由此可见,牛的脾气也许比驴更加倔强,以至于人想出扎鼻子的方法将其控制。

我们全家对这头小牛宠爱有加,正因如此,它在田里的表现比较随意,总想开小差跑掉,以至于得专门有个人牢牢牵住它。人家的牛,都十分老实,在田里运玉米,该停时就停下,不用人牵,需要往前走了,主人在旁边吆喝一声,就往前走两步。娘把牛的不听话归咎于爹的无能,说他没有训好。爹是皮匠,在训牛方面确实不是行家。我还是个孩子,只会喂牛,也不知如何训牛。我认为,这完全是因为它还年轻,等它长成一头大牛,就听话了。

差不多一年之后,我家的牛发情了。这是件很可怕的事。我牵着它走在路上,它突然扬起两只前腿,向我扑过来。吓得我连忙躲开,它变得烦躁无比,不受控制。爹说,该去配种了。我们牵着牛,去了邻村一户人家。从事配种工作的公牛是个大块头,体型几乎接近于大象,非常傲慢地从圈里走出来,扬起前腿,趴到我家牛的背上,狠狠地撞了一下,然后下来,又慢慢地走回圈中。牛的交配效率如此之高,让我叹为观止。虽然只有一下,可力道凶猛,简直有排山倒海之势。后来,我家的牛再次发情,就不用我牵着了。它认得路,急匆匆地走在前面,以至于挣脱了缰绳,将我远远地抛在身后。

后来我想,如果扎鼻牵算是牛的成人礼,那配种算什么?真是难以说清。总之,我养的牛怀孕了。随着它肚子日益膨胀,待遇也越来越好,草料里要多加玉米面,地里活全由人力代劳。它生产时是在夜里。正值早春,还比较冷,牛圈里升了炉子,我们全家围在槽头,为它加油打气。头胎,还挺费力,它的样子有点痛苦,卧也不是,站也不是。爹请来经验丰富的养牛老手,在一旁候着,以防不测。

牛犊子平安落地。我养的牛当了母亲,气质上也庄重起来,志得意满地站起来,给牛犊子舔舐全身。经过养牛老手鉴定,牛犊子是母的。我们全家大喜过望,母的能卖个好价钱。我观察到小牛犊的嘴也很宽,毛色浅亮,跟它妈小时候一个样,都是虎头虎脑的。

小牛犊对这个世界充满热情,吃完奶就跑出牛圈,在院子里巡视。初生牛犊不怕虎,院子里没有老虎,但有狗,小牛犊毫不畏惧,主动靠近,看样子要交个朋友。在狗的眼里,小牛犊是个大块头,耀武扬威地冲自己走来,不由得狂吠不止。狗一叫,小牛犊来了兴致,在院子里撒起欢来,四蹄腾空,尾巴翘到天上,尘埃四起,鸡飞狗跳。

我养的牛真正成熟了,不再像从前那样毛躁。小牛犊吃奶,它作为母亲,庄重地站着,任由女儿吸允。每吸允几下,小牛犊猛地一撞,所幸奶子够结实,不至于撞坏,母亲也不知疼,反而转头舔舐女儿的身体。

我一伸手,小牛犊就走过来。我手里可能有一把青草,或者一块馒头,甚至一块饼干。它都非常爱吃,尤其偏爱饼干。对于我这个人类来说,饼干是难得的副食,只有在爹挣到一点钱后,恰好去了趟集市,又恰好心情舒畅,才可能买回一斤半斤。我和小牛犊建立了有福同享的友谊,它爱跟着我,像狗一样。

有天清晨,大雾浓稠,我骑车去上学,刚走出村子,突然听到身后有熟悉的牛蹄声,忙停下来,扭头观看。小牛犊从弥漫的雾气中走出来。它想随我去上学,这简直是笑话。如果有人带一条狗到学校,那没什么新鲜,但如果我把牛带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我只好调转车头,带小牛犊回家。

小牛犊长到能吃草料的时候,就被卖掉了。买家也是本村,看中的是它漂亮的外貌和能生育的性别。它的新家在村边,平日里,它就拴在家门口的桩子上。我放学时经常绕路去看它,给它带点零食。

过了些年,我家买了拖拉机,我养的牛被卖掉了。当时我在外地上学,并不知晓,回家后问起此事,爹说卖给了牛贩子。那时农业基本实现了机械化,牲畜退出历史舞台,没有人家还想养牛,哪怕是一头漂亮的母牛。牛贩子是唯一的买主。爹说,要是不卖,你让我给它养老送终吗?

不难想象,我养的牛已被牛贩子转手卖给屠宰场,这就是它一生的结局。村里的牛几乎绝迹。田园生活荡然无存。几年之后,我离开那里,再也不想回去。

 

2017年8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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