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清穿文特别流行,每一个少女都要穿越,幻想着自己要去征服爱新觉罗的子孙。我的一个女朋友,平时上班开小车,坐在办公室码文。她的穿越是鸿篇巨制的,好像和机器猫一样,有个穿越机器,活生生从纳兰性德穿越到光绪小载湉。那段时间她真是容光焕发,每次见面,都开心地告诉我,昨天又给自己加了多少上车戏。 “你也穿一个呗?挺过瘾的。”她总是这么鼓励我。 我可不敢和她抢,毕竟,她连恭亲王都不放过。 “那你给我提供点素材呗。” 那,麻烦告诉溥心畬,让他开阔点眼界,找个温柔一点的小妾。 * * * 比起张大千,溥心畬简直是我心头的朱砂痣。 他喜欢吃螃蟹,一口气能吃下30只螃蟹还不饱,而且,吃完还不洗手,提笔就要画画,往往油渍满纸。陈巨来每次求他的书画之前,都会拿脸盆肥皂手巾,求溥心畬先洗手。 他喜欢吃的菜,一定要任性地放在自己面前,如果别人拿走,他就会生气,不开心,拿小拳拳捶你胸口。 他喜欢西山秋坡村野柿酿出的酒,“味薄而甘芳可饮”。 他喜欢玉泉山的生野菜,吃起来像豆苗,他取了一个名字,“喜其有凌霜之意,名之曰凌霜菜。”你看他写的菜单,鸡粥要加火腿,拌糯口的猪脑要加脆脆的藕,他爱吃炸丸子,要求也和我一样——丸子要大哈哈哈! 他经常弄不清钱的数目,上课也经常迷路。有一次买一根油条,当时只值五毫,他却给人家十块钱。还有人送他一个吹泡泡的肥皂水,他转手送人一张画。 他的画,在一堆名作中,一眼就可以认出。无他,只有他的画作,雍容华贵,深醇淡定,自有风流。 他画的莲叶,寥寥几团墨,灵动轻巧,你站在那里看几个小时,仿佛下一秒,那叶子就这样飘落下来。 他的山水,初看是马远的北派山水,然而少了一些陡峭凛然,寒山越林,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白涛细浪,如他的内心,淡然而天真。 我最喜欢他的雪,着色并不多,然而并不需要太多色彩。那仙鹤,那楼台,那山中的童子,所谓萧疏高逸,说的便是这样的意境吧。 他并不是一味这样高古,有时也顽皮,画炸了毛的鸳鸯,呆萌呆萌的。 他喜欢画鬼,画钟馗,热衷美食的他,还画过钟馗吃西餐,钟馗骑单车: 他还画过小黄画。那是1955年,他住在日本旅馆里,有一晚来了五六个陪酒的酒女,“她们先洗澡换上浴衣后大闹花酒,到后来都脱光了浴衣饮酒,连我的衣服也被她们剥光。”他和朋友王之一说起这件事,边说边画,便有了这张《群阴剥阳图》,画上的自己,坐在五个女人中间,剥光裤子作惊恐状,真是好笑至极。 看张大千就知道他是个喜欢热闹的俗人,看溥心畬,则知道他是“旧时王谢堂前燕”,两个人的气格,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他去世时,大家都叹息:“中国文人画的最后一笔,这也就画完了。 张大千则说:“我山水画画不过溥心畬,中国当代有两个半画家,一个是溥心畬,一个是吴湖帆,半个是谢稚柳。” 说这句话的张大千,是发自肺腑的。 * * * 溥心畬生下来那一天,是咸丰皇帝的忌日,1896年农历七月二十五。 家里人把他的生日改成了七月二十四,不过,不管怎么改,还是个处女座。 他的名字是光绪皇帝给他取的:溥儒。 三岁时进宫陛见,光绪皇帝告诉他,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当时的光绪皇帝刚刚新政,意气风发,他面前这个三岁的孩子点了点头,并且一生以此为信条。 他五个月就被赐予头等顶戴,很小就可以在紫禁城骑马,因为他有个牛逼闪闪的爷爷——恭亲王奕䜣。 他差一点就当了末代皇帝——在慈禧快要咽气的那一天,他曾经成为皇帝候选人,不过,最终,入选的是溥仪,这显然是他的幸运,要不然,中国将少了一位了不起的画家。 一夜,民国了。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他和母亲项太夫人被迫钻了家里的狗洞,仓皇逃出,在这之后许久许久,他都难以忘怀那个夜晚,我相信,也是在那个夜晚,他明白了,也许,一切,都是虚幻梦影,百年基业,也可以在一个夜晚全面崩塌。 当时,他16岁,如贾宝玉一般,明白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他的哥哥小恭王从此致力于复辟,变卖家中财产古董,也要支持溥仪,而他,则在戒台寺,静静读书,一住十三年。 我特别喜欢戒台寺,那里不太像北方寺庙,倒有江南园林之秀,迎门的花坛影壁是太湖石叠砌而成,院中各色牡丹(我曾见过黑牡丹)。溥儒居住在此,读书,临帖,侍奉母亲,仿佛城内的城头变幻大王旗,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自己回忆,“居住清河乡间,旧邸书籍皆荡然无存,身边只有所读之书书卷,《阁帖》一部、唐宋元明书画数卷而已。先母太夫人尽典卖簪珥,向书肆租书,命余诵读抄写,期满归还,再租他书,稍有积蓄,则买书命读,应用之书,先母自写一目录,次第购求,余虽不才,而不至于废学者,皆先母教诲也。” 他侍奉母亲,最孝顺不过。后来,为了给母亲办葬礼,他卖掉了自己最爱的《平复帖》。在给母亲停灵守孝时,他曾经用注射针取血,和上紫红颜料,用以画佛像和抄心经,用这种方式纪念母亲。他的前半生,最依赖的便是母亲。 那个曾经在紫禁城被御赐骑马的少年渐渐长大了,22岁时,溥儒要结婚了。 在溥伟的安排下,溥儒与陕甘总督的女儿罗清媛结婚。这桩包办婚姻,是为了加强当时“宗社党”的党派力量,溥儒总算为复辟做了一点贡献。 罗夫人长得矮小富态,他们站在一起时,看得出是相敬如宾的,但也仅仅是相敬如宾。他们之间,显然缺乏爱情,一点也没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甚至听不懂妻子的陕西口音。不过,大家都觉得,这有什么关系呢?王府的每一个青年,不都是这样吗? * * * 1924年,溥儒29岁,因为姑母荣寿公主的七十大寿,他随同母亲回到了恭王府。 这时,北京城乃至整个中国都风云变幻,长兄溥伟已经前往伪满洲国就职,但这一切,都和他无关。复国大业和他无关,军阀混战和他无关,抗日、沦陷、内战……这些都和他无关。 他只有一个原则,不去伪职。 他有的,只是案上的纸与笔。而这些,已经足以令他抵御这乱世的大风大浪。他并不似八大,画翻着白眼的鱼、遗世独立的鸟,即兴泼墨的墨团莲叶,他只是静静地铺开一张纸,用手中的笔,去追忆那些他曾经亲见过的美好。 启功说,他曾经组织雅集,在恭王府的松风草堂成立“松风画社”,“松风草堂的集会,心畬先生来时并不经常,但先生每来,气氛必更加热闹。除了合作画外,什么弹古琴、弹三弦、看古字画、围坐聊天,无拘无束,这时我获益也最多。” 他没有师承,没有套路,靠的是自己从小耳濡目染恭王府的旧藏。齐白石启蒙的《芥子园画谱》,怎么比得上他的唐宋真迹,也因为此,他的画作,一出世,就是横空的,大家已经许久不见的北宗山水,在他的笔下呈现,那是消失了数百年的传统。不过,他的画作比马远辈画院画家,多了文人的恬淡,多了贵族的从容。 35岁,在社稷坛,他和罗夫人伉俪,举办了一次画展,一出场,便是举座皆惊。每个人看着这些字画,“画之气酣飞动,字之精严灵峭,不明白其怎样作成的”。索画者络绎不绝,求学者前赴后继,他的画价扶摇直上,时人谓之“南张北溥”——现在的人听起来,大概觉得是说溥儒和张大千是齐名的。但在当时,这个词其实是为了抬举张大千,当时,“北溥”的声名是盖过“南张”的。 但他快乐吗? 我们不知道。 他不齿于自己画家的身份,对弟子们,他也常说,不要做职业画家,不要卖画。在骨子里,他还是觉得,自己是一个文人。当然,他恐怕不能预知,他的后半生,都要靠卖画为生了。 1936年,溥儒四十岁了,这一年,他没有不惑,而是“老房子着火了”。 捡煤渣出身的李雀屏,是项太夫人花100块买来的丫鬟,指派来伺候罗夫人。这个阴差阳错的安排,让项太夫人和罗夫人都后悔不已,很快,她们把这个丫鬟辞退,因为溥儒喜欢李雀屏。 看起来平和的溥儒,居然为了这个女人,时常跑出府去,甚至以同居要挟,非要让妻子和母亲答应,让这个卑贱的女子进门。 后来的人说起溥儒的这个选择,多半为他叹息。王孙公子与婢女逢场作戏,并不少见,执意要给名分的,甚至不惜顶撞母亲的,溥儒的这一份真情,令人感佩。 李雀屏进门了,项太夫人为她取名“李墨云”。 这个女人,只有三个字可以形容——厉害了。 * * * 李墨云的理财能力一流,她进门第二年,就获得了溥儒家的财政大权。 因为,这一年,项太夫人去世了。 而罗夫人,因为在之前的夺夫之战中大败而归,又或许是生性对管家毫无兴趣,她完全放弃对这个家庭的控制权。 于是,李墨云开始管家,她的理财方式就是——管好溥儒。 先把溥儒的印章收走,不经她的许可根本无法作画,就连溥心畬给送学生的画作盖一个章,还需交她1000元。 张大千曾经和陈巨来吐槽说,“吾在北京时,常见溥氏如有友人过访,谈得高兴时,即挥写书画以赠,他的如夫人总在屏后窃听,见友人携画而去,辄自后门而出,追而问之:‘先生,你手中的画,付过润资吧。’答是送的呀,即索回曰:‘那不行,拿润资来取画。’”(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 怕不怕,就问你怕不怕!! 不管溥儒是否承认,在娶进了李墨云之后,他的人生,简直就是一泻千里。兄长、母亲、儿子、胞弟、夫人,都先后离开了他,然而溥心畬对于这位如夫人,报之以最大的信任,长子溥孝华怀疑侧室李墨云不贞,溥儒不仅置若罔闻,反而责备长子,罗夫人去世时,甚至把儿子赶出了家门,后来,还是前来吊唁的蒙古达王达理扎雅等人表示,这才多方寻找,把溥孝华找了回来。 啊,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啊!! * * * 1949年,无数人的命运转折岔路口。 对溥儒全家也不例外。 据说,陈毅表示要延请溥儒去担任故宫博物院副院长,潘汉年发函敦促,溥儒答复北上可以,副院长却做不了,想做个大学老师足矣。 看样子,他决定留下了。然而,8月,他却坐渔船到沈家门,由国民党将领陈诚派专机接往台湾。 陈巨来说,溥儒改主意,是源于“突有北方来人告知曰:徐悲鸿知你将回京了。悲鸿在外声言,必须把那大斗打倒,方称其愿云云……溥闻后,遂改北上为南翔矣。” 真正的原因,已不可知,只知道,他在吴淞口,写了一首诗,最后两句:“海门吹画角,梦断此时声。” 溥儒的出走,和其他人恐怕不大一样。他的梦,并不是国民政府的梦。任何奏国歌升国旗的场合,他都躲避。他的世界里,仍旧是爱新觉罗的旧山河。他不接受任何职务,连第一夫人宋美龄想要向他学画,他也要求,要行师生大礼,最终,宋美龄因为不愿意下跪而未曾拜师。 有一种说法是,当时李墨云母子已先行前往台湾,溥儒其实别无选择。 旧日浮华,逝者如斯。在台北,画画彻底沦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依靠,那些南渡之前的淡雅平和的文人气韵似乎减少了,他开始频繁创作各种应酬之作,据说每天有两个小时用于画各种小品卖钱——但他仍然辞掉了“国策顾问”,这是他最后的勇气。 有许多人都责备李墨云,责备她不仅没有照顾好溥儒,还不断给他戴绿帽子,和章宗尧关系暧昧。她甚至信口开河,第一次说出溥心畬曾经在德国拿过天文物理双博士,而在这之后,溥心畬居然一直支持这个说法,并且谎言越编越离谱,这成为溥心畬晚年的一大硬伤。 这个女人看起来并不美,贪财刻薄,爱说大话,可他为什么对她如此着迷?除了有爱,别无他解。 1955年,溥儒在旅日期间,给李墨云的信里,依旧情意绵绵。 我至迟在阴历十二月内必可回去,卖画事亦不再等待。你在家我极为悬挂,在此亦不安心,你出门时多穿衣服,早睡为要。回去飞机听说全改为夜飞,清晨到达台北,迎接送行皆甚不便,我心什感不安。款到立刻设法买珠及杂物自己带回,你一切保重,至要至要。 东京近日又要下雪,千万多穿衣服,夫妻见面何等高兴,梅花也快开了,我在东京,我的谣言也极多,我都不管,想人生几何,及时行乐是赚下的,愿我妻也如此看法,愁容无用,容颜易老,我听你话,你听我话,夫妻同体,忧乐相共,前途光明,不必顾虑,相亲在近,祝你平安,一切保重。
服不服,就问你们服不服!! 溥儒在最后的岁月里,给了李墨云一个名分。据女弟子李傅铎若的回忆,溥儒曾经为李墨云“请了两桌客,正式‘扶正’,从那天起,她即是溥太太,有个身份,学生们都称她为师母。”(李傅铎若《我与心师溥心畬》) 不管我们这些看客如何呐喊,内心如何为溥儒不值痛惜,他对李墨云,真是万般柔肠,含情脉脉。一如1954年,他在墨云夫人生日时,为她画的那一瓶鲜花: 鞋好不好,真的只有脚知道。 这个道理,虽然知道,还是忍不住想说,要是有可能,还是想穿越过去,给他这一生的爱情,找一个更厚道温柔的出口。 大概还是我的一点痴念。 *参考资料: 溥心畬,《溥心畬先生自传》 孙旭光,《恭王府与溥心畬》,文化艺术出版社 王家诚,《溥心畬传》,百花文艺出版社 万君超,《百年艺林本事》,中华书局 启功,《溥心畬南渡前的艺术生涯》,台北故宫博物院1994年版。 启功,《溥心畬的艺术与生活》,《雄狮美术》1993年10月。 项立平、章瑜,《【大象视界】仙女洗澡!实物揭秘旧王孙溥儒的情感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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