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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烟头儿知道“傻子”的孤独 | 有故事的人

 alayavijnana 2017-09-06

图:电影《心花怒放》剧照

每年这一天,他们三个也聚得特别齐整,瘸子八拐、高个儿墙头和二胖都在东河附近坐着,每个人手心里都夹着一只烟头儿,他们看着东头的热闹,却感觉明显不适合那种热闹。


“你往东去吗,瘸子?”墙头扭过头问。


二胖和八拐都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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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976个作品

作者:荒芜

原标题:《烟头儿的孤独》


1


二零一六年,七月的夜光照耀着波光粼粼的河面,东河在无声地流淌着,一声沉闷的干咳打破了光头村的平静,瞬间又恢复到死寂的氛围。


“八拐,大半夜的你又在这儿吓唬谁呢?”大队干部宝大爷刚从乡里开会回来,他不满地怒吼着面前这个瘸老头儿。


因为走路一瘸一拐,所以在我的记忆里村里人都喊他――八拐。后来,我问母亲,她也不知道八拐的真名字。八拐一个人在河边建了一所巴掌大的屋子,厨房都是用破木板搭建而成的。


八拐手里夹着一只烟头儿,光着黑黝黝的膀子,干瘦的身材就像一只黑乌鸦,他只剩下几颗稀稀落落的牙齿,伸出一只干树枝般的手,口齿模糊地笑着问,“大宝,又去开会了?是不是又怀里腰里揣的都是烟?给一支香烟吧!”


宝大爷推开和他同龄的八拐,唏嘘一声,“去,走开走开,整天都是烟烟烟的,老婆都给人家跑了!”


八拐提拉着半片破鞋子,眯缝着半只眼睛,看见大队干部走了之后,悄悄地捡起宝大爷的那半根香烟,“呦,还是好牌子的!”


这个瘸子喜欢香烟是全村出了名的。


光头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听见河水哗啦啦地流淌着。大家都不知道八拐会在什么时候睡觉,这样也好,外村的贼也不敢惦记。


2


还没有到放学时间,小学门口就聚集了很多家长来接,二胖每天都会在绿色油漆的大铁门前晃荡。


二胖的一颗大门牙直接翘出了上嘴唇,一米五的个子却体重三四百斤,他的年纪二十出头患了三高,听人说他的糖尿病尤其的严重。


“二胖,又来这找媳妇呢?”光头村的一个中年妇女故意戏弄他,想寻点乐子消磨时间。


二胖出生那年正好赶上计划生育,他的母亲怀他七八月时被迫使用了催产针,二胖的智商明显跟不上趟儿。后来,他又有了一个弟弟,他的母亲就更加让他“自生自灭”了。


“二胖,听说村东头有人结婚呢,你怎么不去吃一顿呢?还有好烟。”中年妇女继续说。


二胖扛着大肚子,悄悄地伸出头问那个中年妇女,乐呼呼地问,“哪家?”


“沿着这条路往前走,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往右拐,再往前走就到了!”她回答。


说来也奇怪,每逢我们光头村红白喜事,二胖都可以免费地吃一顿,还可以屁颠颠地在怀里揣一盒香烟回来。


村里放羊的李老头赶着羊群,哼唱着经典的豫剧,手里的羊鞭子在空气中里嗖嗖作响,光头村一天就伴随着豫剧而结束。


月亮快要出来了,看着还远着呢,可是在地平线后边,人们觉得它从黑暗的深渊上升。一道微弱的光,给围绕在高坡上的树顶镶了一条花边,好像高脚杯的边缘,这些反映在微光中的树峰的侧影,一分钟比一分钟显得更为深黑,整个光头村一片死寂。


八拐又坐在东河附近,手里夹着一只烟头儿。他突然看见一个黑色高大的身影从远处慢悠悠走来,“莫非是放羊的李老头儿?不应该呀,那个老家伙此时已经搂着老婆热乎呢!”他每逢听别人提到自家老婆这一茬事,就会失落一阵子,只顾吸着手里香烟头。


“咦!谁家兔崽子!”八拐睁开眯缝的眼睛,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他的后背冒出了一身冷汗,揩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墙头?”


“给只烟头儿呗!”那个黑色的身影张口就问瘸子八拐要烟。


八拐从布满油渍的口袋里掏出一只烟头儿,狠狠地闻了一口,不舍地递过去说,“给,最后一只了,却便宜你小子了!”


墙头依偎在半堵泥墙后面,一口口猛地吮吸着香烟头儿,仿佛在吞噬着毒药一样。


“八拐,你要不随我往东边去,那里有肉还有烟。”


“你怎寻的往东边走?又跟着我们村里的唢呐班去的?”八拐夹着烟头儿问。


他身穿一身墨绿色过时的粗布衣,不仔细算大概三四十岁了,因为他的身材高大魁梧,大家都称呼他“墙头”,他总是喜欢把双手环抱在胸前,一圈杂乱的胡子,看得出来他还没有寻一个老婆。


墙头瞥了一眼蜷缩在破烂不堪被褥里的八拐,“瘸子,走吧,我们再喊上二胖,只要往东走,那里有无尽的香烟,都是好牌子的,你还会天天跟在大队干部屁股后面捡烟头儿?”


八拐闭上眼睛沉思,“我这身体吃不消了,走两步都会喘,哪像你和二胖。”


“罢了,罢了!”墙头看自己也说服不了倔强的瘸子,就自讨没趣地离开了。


光头村东河的水哗啦地流淌着,流过八拐不安的心里,他手指间夹的烟头儿已经快烧到了手指。突然,他拍拍屁股上的泥土站起身来,“想那个没良心的婆娘干嘛?”此时,墙头已经过了东河,走向了二胖家。


3


快过中秋节了,按照光头村的习俗,村里四五十岁的婆娘会组成一只腰鼓队来庆祝秋收时节。


母亲跑了很远去邻村做了手工的绿豆月饼,感恩于老天的雨水充沛和风调雨顺。


尽管光头村里一波波的年轻小伙被大城市吸引走了,但是,村里老一辈的人仍然用自己的方式去怀念自己的先祖,依旧可以看到挪不动的老头儿们坐在村口,一起回想过去吃树皮的岁月。


八月十五这晚,村里无比的热闹,唢呐班和腰鼓队齐声唱和,光头村老老少少都聚齐在村东头。


每年这一天,他们三个也聚得特别齐整,瘸子八拐、高个儿墙头和二胖都在东河附近坐着,每个人手心里都夹着一只烟头儿,他们看着东头的热闹,却感觉明显不适合那种热闹。


“你往东去吗,瘸子?”墙头扭过头问。


八拐又掉了一颗牙齿,“不去喽,身体折腾不住了,这一辈子就是嘴贱爱吸两口烟,老了老了只剩下自己了。”


二胖说,“你又想你那个婆娘了吧!”


墙头回归正题,“瘸子你到底去不去?二胖你去不?”


二胖和八拐都沉默不语。


4


村里人都传遍了,二胖想和墙头往东走,却被他奶奶一路拦截下来。八拐目送着墙头跟着光头村里的唢呐队伍上了路,眼神混浊而深远。



到二〇一七年,我回家的路上经过了二胖家的门口,母亲突然对我说,“二胖因为糖尿病已经去世一个月了。死前两只眼睛都失明了,只有他奶奶照顾他到走的那一天。据她说,二胖走前,也就念叨着想再吸一口烟而已。”


我愣住了,半晌,问母亲,“那...瘸子八拐呢,那一天送殡的时候他去了吗?没有给他送一包好烟吗?”


母亲叹了一口重重的气,“墙头去了东边之后,瘸子八拐因为捡一群年轻小伙的烟头被人打死了。一帮醉鬼,八拐腿不利索,一绊一推搡......唉,年轻和酒精的搅合。”


听说出事时,宝大爷第一个赶去,地上的八拐一动不动,嘴角还挂着血迹,手里紧紧握着烟头儿。打的人说,没挥几拳头,人就没气儿了。埋葬那天,八拐那个婆娘连露面都没有,他可以无声无息地存在,也可以无影无踪地消失。


“那墙头呢?还在往东走吗?”良久的沉默后,我问起母亲。


几个月都没找着人。


“已经报警了。”母亲道。


我看着那间房子破旧不堪,褪去冬意的东河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无声的流淌,那么静默,那么孤独,再没有三人守着东河的欢声笑语,和一瞬炽亮燃烧后从烟头儿飘起的缕缕白烟。


5


今年我再次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三月份。大队干部宝大爷带着一群人风风火火的经过八拐那间小破房子,八拐去世之后,那间破房子也被年后的大雪压垮。


 “敲锣打鼓的干啥去?”村里的妇人问。


  “迎接从北京来的警察。”宝大爷催促后面的人,“快点,快点跟上!”


大家伙把警车围的严严实实,警车上坐的就是墙头,他穿了一身整齐的新衣服,精神头儿好比二十多岁的小伙。


墙头慢慢讲来,激动的劲儿好比电视里说书的。


最初,墙头是随着光头村的唢呐班走的,吃香喝辣的就几天。接着也想继续跟着唢呐班往前走,路上就多看了一会儿路边打麻将的老头们,转身就再也找不到唢呐班的人影。


墙头就一直朝着东方走,每天走十几里也会有,走六七公里也会有,风餐露宿,却总归活着。墙头一点儿也不傻!


但是,后来他就迷路了,有个好心人上下打量着墙头,都觉得不对劲,问他什么都不知道,就立即报警了。


警察告诉墙头这里北京,把他送到了医院。塞翁失马,在当地慈善机构和医院的资助下,花了一两万元甚至看好了墙头脑子里的憨病。


村里的妇女开玩笑问,“墙头,这回可行呀,又去北京转了一圈,可比八拐和二胖好命,当初他们两个也应该随你往东去。”


后来,再见到墙头时,他一个人沿着柏油路往前走,一只手里拿着一根一米多长的铁棍,每天晚上回家还会经过东河那间破房子,有时还会坐在那里抽一只烟头儿,就像那时的瘸子八拐一样,偶尔还会碰见大队干部宝大爷,也会厚脸皮要一根好烟。


只是再也没人和墙头一样食指间永远夹着一只烟头儿,再也没人和他一样被烟头儿烧得嗷嗷叫,再也没人和他吞噬着烟头儿。


现在只有手指间不断的烟头儿陪着他,消磨着他。像过去一样,没有人主动和他说过一句话,更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总爱捡别人家丢掉的烟头儿,就像别人永远不知道傻子的孤独一样。


曾经的八拐和二胖或许孤独才会有烟头儿的,而现在的墙头或许因为烟头儿而孤独着,而且一直一直孤独下去。


“那个瘸子和胖子呀,你们为啥不陪我往东去呢?”墙头嘴里经常反反复复嘟囔着这一句话。




责编:万虚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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