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江山——历代青绿山水画特展”今日在故宫博物院揭幕。 九年前,《千里江山图》在武英殿展出,条件所限,空间略嫌局促,让人意犹未尽。这次独霸阔大的午门展厅,龙体完全舒展开来,荣尊之极,两侧燕翅楼则为各代青绿山水余韵。 午门曾办过“兰亭”大展,也是由一件人间重器引发出文本大案。伏线千里,需要各种例证,所以有些等级稍次的藏品,借此机缘一同被晒出来。如果与主体内容没有牵惹,或许这些作品一辈子都锁在深宫,不见天日。《千里江山图》是一个复调性的展览,就如同一棵繁茂的树,有根,有枝,也有叶,相互应证,能得出图像的启示,真赝好像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千里江山图》是“青绿山水”初创时期的成熟作品,格局完整、气势恢宏,年纪虽然很老,却是朝气蓬勃。艺术史常说“古意”,所谓“古意”,好像不似人们以为的“老气横秋”,相反,“古意”是一种年轻,带有创制时的生涩,无所畏惧,充满活力。倒是归纳出条条框框以后,越来越沉滞,稚气变浊气,举步维艰。所以艺术史到了某个“山穷水尽疑无路”的关口,“复古”就是正本清源,病体一震,“文艺复兴”,意思是“我又年轻了”。 看《千里江山图》,青春豪情扑面而来,说这是王希孟十八岁所作,气息也相符,但这不正是宋人绘画的时代特征吗?至于是不是确如蔡京跋议,完全就是一个十八岁画院学徒所作,我觉得几可当作传说看待。还是那句话,绘画的活儿,得靠一点一滴积累,从量变到质变,时间成就经验,何况此前半年,王希孟还“不甚工”呢,徽宗亲授,就放出一个卫星,圣上当然大悦。文学、音乐、绘画,历史上确有天才,但二十岁之前多为小品,宏篇巨制罕见。所以,窃以为,《千里江山图》就是借王希孟之手的宣和画院集体工程,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否则很多迹象解释不通。 蔡京题跋最后一句,“謂天下士在作之而已”,似乎也在暗示什么。 从字面上看,首先是国运昌盛,众心加持。政和三年(1113年),正是徽宗朝气顺的光景,好事连连,政通人和,反映在艺术上,便是积极表现祥瑞吉兆,徽宗亲绘《瑞鹤图》即完成于上一年,类似作品还有其它。同理,《千里江山图》亦如徽宗的文艺导向,“粉饰大化,文明天下,亦所以观众目,协和气焉”。 唐志契《绘事微言》说道:“写画多有因地而分者,不独师法也。如李思训、黄苓便多山峡气象者,生于成都也。宋二水、范中立有秣陵气象者,家于建康也。”可见早期北宋绘画,讲究地理上自然状貌,实景演出。而《千里江山图》则不然,忽南忽北,东成西就,无法落实于具体地点。显然,《千里江山图》是一个优选出来的江山,一个象征性的体系,一个理想国的最好写照。 顺理成章,“天下土”,由“天下士”集之,王希孟得道多助,以“丰亨豫大”献之。 无疑,《千里江山图》是图像幻想的大数据,虽然如此,依照徽宗对绘画的要求,细节也得做到恍若真,可居游,宛如日常生活的“桃源记”。苏东坡诗云,“川平山开林麓断,小桥野店依山前;行人稍渡乔木外,渔舟一叶吞江天”,诗意恰如同《千里江山图》,有“桃花流水在人间,武陵岂必皆神仙”的意境。与后世的概念山水不同,《千里江山图》不仅具绘了水岸山色,更大的特点是世俗细节均可考,舟桥人物,亭台楼屋,无一不具体,依据详实,让人不得不信美好图画的真实性。这也是《千里江山图》让人思接千载的魅力所在,因为贴近生活,一下子就让现代观众穿越到当年情境,感同身受。 早期山水画,尤其是两宋工写山水,都较为重视此情此景的“在场感”,人物不是笼统在点景,而是某一事件的真正主体:李思训《明皇幸蜀图》反映玄宗逃难,董源《潇湘图》反映围渔及待渡,赵干《江行初雪》也是渔作及岸行,马远《踏歌图》生动描绘醉意而歌的村民。这些人物都真凭实据,鲜活如常。所以说,早期山水名范,意并不在山水,而是以人为本,就如同电影中的远景,拉近看,便是栩栩如生的那一幕。此后山水画仅剩一些点景人物,无非是策杖而行之类,语焉不详,生活气息就少了许多。 重新拜观《千里江山图》,依然是眼前一亮,通览之余,蓦然领悟到卷中的一个密码。在近十二米的披卷中,桥五六处,形制各异,尤其那座有十字形楼阁的长桥,非常引人注目。 为什么这些桥忽然触动了我呢? 在《千里江山图》中,如果说山川为面,村落为点,那么桥则为线——这个线,或长或短,几乎就是画面中动感的欲望,连同泊舟行船(作为移动的桥),不仅明接万里之远,也暗喻了咫尺之通。无论国纲,还是人伦,桥,或许是此岸彼岸的心理支撑。有了桥,意念上便有了安全感,从此上通下达,两岸潮平,纵使世事跌宕,也要努力修得一个太平。这样的心结,在《清明上河图》中也显然,所以,桥的意象,不妨可以看作是同时代两件伟大作品中的一对“画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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