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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9-28 | 阅:  转:  |  分享 
  
汪曾祺-古都残梦胡同胡同是北京特有的。为什么叫胡同?说法不一,多数学者以为是蒙古语,意思是水井。我在呼和浩特听一位同志说,胡同即蒙语忽洞,
指两边高中间低的狭长地形。呼市对面的武川县有地名乌兰忽洞。这是蒙古话,大概可以肯定。那么这是元大都以后才有的。元朝以前,汴梁、临安
都没有。《梦梁录》《东京梦华录》等书都没有胡同字样。有一位好作奇论的专家认为这是汉语,古书里就有近似的读音。他引经据典,作了考证。
我觉得未免穿凿附会。北京城是一个四方四正的城,街道都是正东正西,正南正北。北京只有几条斜街,如烟袋斜街、李铁拐斜街、杨梅竹斜街。北
京人的方位感特强。你向北京人问路,他就会告诉你路南还是路北。过去拉洋车的,到拐弯处就喊叫一声“东去!”老两口睡觉,老太太嫌老头挤着
她了,说:“你往南边去一点!”沟通这些正东正西正南正北的街道的,便是胡同。胡同把北京这块大豆腐切成了许多小豆腐块。北京人就在这些一
小块一小块的豆腐里活着。北京有多少条胡同?“有名的胡同三千六,没名的胡同赛牛毛。”胡同有大胡同,如东总步胡同;有很小的,如耳朵眼胡
同。一般说的胡同指的是小胡同,“小胡同,小胡同”嘛!胡同的得名各有来源。有的是某种行业集中的地方,如手帕胡同,当初大概是专卖手绢的
地方;头发胡同大概是专卖假发的地方。有的是皇家储存物料的地方,如惜薪司胡同(存宫中需要的柴炭),皮库胡同(存裘皮)。有的是这里住过
一个什么名人,如无量大人胡同,这位大人也怪,怎么叫这么个名字;石老娘胡同,这里住过一个老娘----接生婆,想必这老娘很善于接生;大
雅宝胡同据说本名大哑巴胡同,是因为这里曾住过一个哑巴。有的是肖形,如高义伯胡同,原来叫狗尾巴胡同;羊宜宾胡同原来叫羊尾巴胡同。有的
胡同则不知何所取意,如大李纱帽胡同。有的胡同不叫胡同,却叫做一个很雅致的名称,如齐白石曾经住过的“百花深处”,其实这里并没有花,一
进胡同是一个公共厕所。胡同里的房屋有一些是曾经很讲究的,有些人家的大门上钉着门钹,门前有栓马桩、上马石,记述着往昔的繁华。但是随着
岁月风雨的剥蚀,门钹已经不成对,栓马桩、上马石都已成为浑圆的、棱角线条都模糊了。现在大多数胡同已经成了“陋巷”。胡同里是安静的。偶
尔有磨剪子磨刀的“惊闺”(十来个铁片穿成一串,摇动作响)的声音,算命的盲人吹的短笛的声音,或卖硬面饽饽的苍老的吆唤----“硬面饽
饽----阿饽!”。“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羊”,时间在这里又似乎是不流动的。胡同居民的心态是偏于保守的,他们经历了朝代更迭,“城头
变幻大王旗”,谁掌权,他们都顺着,像《茶馆》里的王掌柜的所说:“当了一辈子的顺民”。他们安分守己,服服帖帖。老北京人说:“穷忍着,
富耐着,睡不着眯着。”“睡不着眯着”,真是北京人的非常精粹的人生哲学。永远不烦躁,不起急,什么事都“忍”着。胡同居民对物质生活的要
求不高。蒸一屉窝头,熬一锅虾米皮白菜,来一碟臭豆腐,一块大腌萝卜,足矣。我认识一位老北京,他每天晚上都吃炸酱面,吃了几十年炸酱面。
喔,胡同里的老北京人,你们就这样活下去吗?http://bj.bendibao.com/tour/201457/147880.sh
tmhttp://bj.bendibao.com/tour/201457/147880.shtmhttp://www.sohu.
com/a/128064900_355456http://www.sohu.com/a/128064900_355456季羡林-
我愛北京的小胡同我爱北京的小胡同,北京的小胡同也爱我,我们已经结下了永恒的缘分。六十多年来,我到北京来考大学,就下榻于西单大木
仓里面一条小胡同中的一个小公寓里。白天忙于到沙滩北大三院去应试。北大与清华各考三天,考得我焦头烂额,精疲力尽。夜里回到公寓小屋中,
还要忍受臭虫的围攻,特别可怕的是那些臭虫的空降部队,防不胜防。但是,我们这一帮山东来的学生仍然能够苦中作乐。在黄昏时分,总要到西
单一带去逛街。街灯并不辉煌,“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也会令人不快。我们却甘之若饴。耳听铿锵清脆,悠扬有致的京腔,如闻仙乐。此时
鼻管里会蓦地涌入一股幽香,是从路旁小花摊上的栀子花和茉莉花那里散发出来的。回到公寓,又能听到小胡同中的叫卖声:“驴肉!驴肉!”“王
致和的臭豆腐!”其声悠扬、深邃,还含有一点凄清之意。这声音把我送入梦中,送到与臭虫搏斗的战场上。将近五十年前,我在欧洲呆了十年
多以后,又回到了故都。这一次是住在东城的一条小胡同里:翠花胡同,与南面的东厂胡同为邻。我住的地方后门在翠花胡同,前门则在东厂胡同,
据说就是明朝的特务机关东厂所在地,是折磨、囚禁、拷打、杀害所谓“犯人”的地方,冤死之人极多,他们的鬼魂据说常出来显灵。我是不相信什
么鬼怪的。我感兴趣的不是什么鬼怪显灵,而是这一所大房子本身。它地跨两个胡同,其大可知。里面重楼复阁,回廊盘曲,院落错落,花园重叠,
一个陌生人走进去,必然是如入迷宫,不辨东西。然而,这样重复的内容,无论是从前面的东厂胡同,还是从后面的翠花胡同,都是看不出来的。
外面十分简单,里面十分复杂;外面十分平凡,里面十分神奇。这是北京许多小胡同共有的特点。据说当年黎元洪大总统在这里住过。我住在这里
的时候,北大校长胡适住在黎住过的房子中。我住的地方仅仅是这个大院子中的一个旮旯,在西北角上。但是这个旮旯也并不小,是一个三进的院子
,我第一次体会到“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意境。我住在最深一层院子的东房中,院子里摆满了汉代的砖棺。这里本来就是北京的一所“凶宅”,再加
上这些棺材,黄昏时分,总会让人感觉到鬼影憧憧,毛骨悚然。所以很少有人敢在晚上来拜访我。我每日“与鬼为邻”,倒也过得很安静。第二进
院子里有很多树木,我最初没有注意是什么树。有一个夏日的晚上,刚下过一阵雨,我走在树下,忽然闻到一股幽香。原来这些是马缨花树,树上正
开着繁花,幽香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这一下子让我回忆起十几年前西单的栀子花和茉莉花的香气。当时我是一个十九岁的大孩子,现在成了中
年人。相距将近二十年的两个我,忽然融合到一起来了。不管是六十多年,还是五十年,都成为过去了。现在北京的面貌天天在改变,层楼摩天,
国道宽敞。然而那些可爱的小胡同,却日渐消逝,被摩天大楼吞噬掉了。看来在现实中小胡同的命运和地位都要日趋消沉,这是不可抗御的,也不一
定就算是坏事。可是我仍然执著地关心我的小胡同。就让它们在我心中占一个地位吧,永远,永远。我爱北京的小胡同,北京的小胡同也爱我。周
作人-南北的点心中国地大物博,风俗与土产随地各有不同,因为一直缺少人纪录,有许多值得也是应该知道的事物,我们至今不能知道清楚,特
别是关于衣食住的事项。我这里只就点心这个题目,依据浅陋所知,来说几句话,希望抛砖引玉,有旅行既广,游历又多的同志们,从各方面来报道
出来,对于爱乡爱国的教育,或者也不无小补吧。我是浙江东部人,可是在北京住了将近四十年,因此南腔北调,对于南北情形都知道一点,却没
有深厚的了解。据我的观察来说,中国南北两路的点心,根本性质上有一个很大的区别。简单地下一句断语,北方的点心是常食的性质,南方的则是
闲食。我们只看北京人家做饺子馄饨面总是十分茁实,馅决不考究,面用芝麻酱拌,最好也只是炸酱;馒头全是实心。本来是代饭用的,只要吃饱就
好,所以并不求精。若是回过来走到东安市场,往五芳斋去叫了来吃,尽管是同样名称,做法便大不一样,别说蟹黄包干,鸡肉馄饨,就是一碗三
鲜汤面,也是精细鲜美的。可是有一层,这决不可能吃饱当饭,一则因为价钱比较贵,二则昔时无此习惯。抗战以后上海也有阳春面,可以当饭了,
但那是新时代的产物,在老辈看来,是不大可以为训的。我母亲如果在世,已有一百岁了,她生前便是绝对不承认点心可以当饭的,有时生点小毛病
,不喜吃大米饭,随叫家里做点馄饨或面来充饥,即使一天里仍然吃过三回,她却总说今天胃口不开,因为吃不下饭去,因此可以证明那馄饨和面都
不能算是饭。这种论断,虽然有点儿近于武断,但也可以说是有客观的佐证,因为南方的点心是闲食,做法也是趋于精细鲜美,不取茁实一路的。上
文五芳斋固然是很好的例子,我还可以再举出南方做烙饼的方法来,更为具体,也有意思。我们故乡是在钱塘江的东岸,那里不常吃面食,可是有烙
饼这物事。这里要注意的,是烙不读作者字音,乃是“洛”字入声,又名为山东饼,这证明原来是模仿大饼而作的,但是烙法却大不相同了,乡间卖
馄饨面和馒头都分别有专门的店铺,唯独这烙饼只有摊,而且也不是每天都有,这要等待哪里有社戏,才有几个摆在戏台附近,供看戏的人买吃,价
格是每个制钱三文,训,油条价二文,葱酱和饼只要一文罢了。做法是先将原本两折的油条扯开,改作三折,在熬盘上烤焦,同时在预先做好的直径
约二寸,厚约一分的圆饼上,满搽红酱和辣酱,撤上葱花,卷在油条外面,再烤一下,就做成了。它的特色是油条加葱酱烤过,香辣好吃,那所谓
饼只是包裹油条的东西,乃是客而非主,拿来与北方原来的大饼相比,厚大如茶盘,卷上黄酱与大葱,大嚼一张,可供一饱,这里便显出很大的不同
来了。上边所说的点心偏于面食一方面,这在北方本来不算是闲食吧。此外还有一类干点心,北京称为饽饽,这才当作闲食,大概与南方并无什么
差别。但是这里也有一点不同,据我的考察,北方的点心历史古,南方的历史新,古者可能还有唐宋遗制,新的只是明朝中叶吧。点心铺招牌上有常
用的两句话,我想借来用在这里,似乎也还适当,北方可以称为“官礼茶食”,南方则是“嘉湖细点”。我们这里且来作一点烦琐的考证,可以多
少明白这时代的先后。查清顾张思的《土风录》卷六,“点心”条下云:小食曰点心,见《吴曾漫录》。唐郑傪为江淮留后,家人备夫人晨馔,夫人
谓其弟曰“治妆未毕,我未及餐,尔且可点心。”俄而女仆请备夫人点心,傪诟曰:“适已点心,今何得又请!”由此可知点心古时即是晨馔。同书
又引周辉《北辕录》云:“洗漱冠柿毕,点心已至。”后文说明点心中馒头馄饨包子等,可知说的是水点心,在唐朝已有此名了。茶食一名,据《土
风录》云:“干点心曰茶食,见宇文懋《昭金志》:''婿先期拜门,以酒撰往,酒三行,进大软脂小软脂,如中国寒具,又进蜜糕,人各一盘,
曰茶食。’”《北辕录》云:“金国宴南使,未行酒,先设茶筵,进茶一盏,谓之茶食。”茶食是喝茶时所吃的,与小食不同,大软脂,大抵有如蜜
麻花,蜜糕则明系蜜饯之类了。从文献上看来,点心与茶食两者原有区别,性质也就不同,但是后来早已混同了。本文中也就混用,那招牌上的话也
只是利用现代文句,茶食与细点作同意语看,用不着再分析了。我初到北京来的时候,随便在饽饽铺买点东西吃,觉得不大满意,曾经埋怨过这个
古都市,积聚了千年以上的文化历史,怎么没有做出些好吃的点心来。老实说,北京的大八件小八件,尽管名称不同,吃起来不免单调,正和五芳
斋的前例一样,东安市场内的稻香春所做的南式茶食,并不齐备,但比起来也显得花样要多些了。过去时代,皇帝向在京里,他的享受当然是很豪华
的,却也并不曾创造出什么来,北海公园内旧有“仿膳”,是前清御膳房的做法,所做小点心,看来也是平常,只是做得小巧一点而已。南方茶食中
有些东西,是小时候熟悉的,在北京都没有,也就感觉不满足,例如糖类的酥糖、麻片糖、寸金糖,片类的云片糕、椒桃片、松仁片,软糕类的松子
糕、枣子糕、蜜仁糕、桔红糕等。此外有缠类,如松仁缠、核桃缠,乃是在干果上包糖,算是上品茶食,其实倒并不怎么好吃。南北点心粗细不同,
我早已注意到了,但这是怎么一个系统,为什么有这差异?那我也没有法子去查考,因为孤陋寡闻,而且关于点心的文献,实在也不知道有什么书籍
。但是事有凑巧,不记得是哪一年,或者什么原因了,总之见到几件北京的旧式点心,平常不大碰见,样式有点别致的,这使我忽然大悟,心想这岂
不是在故乡见惯的“官礼茶食”么?故乡旧式结婚后,照例要给亲戚本家分“喜果”,一种是干果,计核桃、枣子、松子、棒子,讲究的加荔枝、桂
圆。又一种是干点心,记不清它的名字。查范寅《越谚》饮食门下,记有金枣和珑缠豆两种,此外我还记得有佛手酥、菊花酥和蛋黄酥等三种。这种
东西,平时不通销,店铺里也不常备,要结婚人家订购才有,样子虽然不差,但材料不大考究,即使是可以吃得的佛手酥,也总不及红绫饼或梁
湖月饼,所以喜果送来,只供小孩们胡乱吃一阵,大人是不去染指的。可是这类喜果却大抵与北京的一样,而且结婚时节非得使用不可。云片糕等虽
是比较要好,却是决不使用的。这是什么理由?这一类点心是中国旧有的,历代相承,使用于结婚仪式。一方面时势转变,点心上发生了新品种,然
而一切仪式都是守旧的,不轻易容许改变,因此即使是送人的喜果,也有一定的规矩,要定做现今市上不通行了的物品来使用。同是一类茶食,在甲
地尚在通行,在乙地已出了新的品种,只留着用于“官礼”,这便是南北点心情形不同的缘因了。上文只说得“官礼茶食”,是旧式的点心,至今
流传于北方。至于南方点心的来源,那还得另行说明。“嘉湖细点”这四个字,本是招牌和仿单上的口头禅,现在正好借用过来,说明细点的起源。
因为据我的了解,那时期当为前明中叶,而地点则是东吴西浙,嘉兴湖州正是代表地方。我没有文书上的资料,来证明那时吴中饮食丰盛奢华的情形
,但以近代苏州饮食风靡南方的事情来作比,这里有点类似。明朝自永乐以来,政府虽是设在北京,但文化中心一直还是在江南一带。那里官绅富豪
生活奢侈,茶食一类也就发达起来。就是水点心,在北方作为常食的,也改作得特别精美,成为以赏味为目的的闲食了。这南北两样的区别,在点心
上存在得很久,这里固然有风俗习惯的关系,一时不易改变;但在“百花齐放”的今日,这至少该得有一种进受了吧。其实这区别不在于质而只是量
的问题,换一句话即是做法的一点不同而已,我们前面说过,家庭的鸡蛋炸酱面与五芳斋的三鲜汤面,固然是一例。此外则有大块粗制的窝窝头,与
“仿膳”的一碟十个的小窝窝头,也正是一样的变化。北京市上有一种爱窝窝,以江米煮饭捣烂(即是糍粑)为皮,中裹糖馅,如元宵大小。李光庭
在《乡言解颐》中说明它的起源云:相传明世中官有嗜之者,因名御爱窝窝,今但曰爱而已。这里便是一个例证,在明清两朝里,窝窝头一件食品
,便发生了两个变化了。本来常食闲食,都有一定习惯,不轻易更变,在各处都一样是闲食的干点心则无妨改良一点做法,做得比较精美,在人民生
活水平日益提高的现在,这也未始不是切合实际的事情吧。国内各地方,都富有不少有特色的点心,就只因为地域所限,外边人不能知道,我希望将
来不但有人多多报道,而且还同上产果品一样,陆续输到外边来,增加人民的口福。一九五六年七月作,选自《知堂集外文·四九年以后》萧乾-老
北京的小胡同我是在北京的小胡同里出生并长大的。由于我那个从未见过面的爸爸在世时管开关东直门,所以东北城角就成了我的早年的世界。四十
年代我在海外漂泊时,每当思乡,我想的就是北京的那个角落。我认识世界就是从那里开始的。还是位老姑姑告诉我说,我是在羊管(或羊倌)
胡同出生的。七十年代从“五七”干校回北京,读完美国黑人写的那本《根》,我也去寻过一次根。大约三岁上我就搬走了,但印象中我们家好像是
坐西朝东,门前有一排垂杨柳。当然,样子全变了。九十年代一位摄影记者非要拍我念过中学的崇实(今北京二十一中),顺便把我拉到羊管胡同,
在那牌子下面只拍了一张。其实,我开始懂事是在褡裢坑。十岁上,我母亲死在菊儿胡同。我曾在小说《落日》中描写过她的死,又在《俘虏》
中写过菊儿胡同旁边的大院——那是我的仲夏夜之梦。母亲去世后,我寄养在堂兄家里。当时我半工半读:织地毯和送羊奶,短不了走街串巷。
高中差半年毕业(1927年冬),因学运被变相开除,远走广东潮汕。1929年虽然又回到北平上大学,但那时过的是校园生活了。我这辈子只
有头十七年是真正生活在北京的小胡同里。那以后,我就走南闯北了。可是不论我走到哪里,在梦境里,我的灵魂总萦绕着那几条小胡同转悠。
啊,胡同里从早到晚是一阕动人的交响乐。大清早就是一阵接一阵的叫卖声。挑子两头是“芹菜辣青椒,韭菜黄瓜”,碧绿的叶子上还滴着水珠。过
一会儿,卖“江米小枣年糕”的车子推过来了。然后是叮叮当当的“锔盆锔碗的”。最动人心弦的是街头理发师手里那把铁玩艺儿,磁啦一声就把空
气荡出漾漾花纹。北京的叫卖声最富季节性。春天是“蛤蟆骨朵儿大田螺丝”,夏天是莲蓬和凉粉儿,秋天的炒栗子炒得香喷喷粘乎乎的,冬天
“烤白薯真热火”。我最喜欢听夜晚的叫卖声。顾客对象大概都是灯下斗纸牌的少爷小姐。夜晚叫卖的特点是徐缓,拖尾,而且当中必有段间歇
——有时还挺长。像“硬面——饽饽”,中间好像还有休止符。比较干脆的是卖熏鱼的或者“算灵卦”的。最喜欢拉长,而且加颤音的是夜乞者:“
行好的——老爷——太唉太——有那剩菜——剩饭——赏我点吃啵”另外是夜行人:有戏迷,也有醉鬼。尖声唱着“一马离了”或“苏三离了洪
洞县”。这么唱也不知是为了满足一下无处发挥的表演欲呢,还是走黑道发怵,在给自己壮胆。那时我是个穷孩子,可穷孩子也有买得起的玩具
。两几个钱就能买支转个不停的小风车。去隆福寺买几个模子,黄土和起泥,就刻起泥饽饽。春天,大院的天空就成了风筝的世界。阔孩子放沙雁,
穷孩子也能有林秸糊个屁股帘儿。反正也能飞起,衬着蓝色的天空,大摇大摆。小心坎可乐了,好像自己也上了天。夏天,我还常钻到东直门的
芦苇塘里去捉蛤蟆,要么就在坟堆旁边逮蛐蛐——还有油葫芦。蛐蛐会咬架,油葫芦个头大,但不咬。它叫起来可优雅啦。当然,金钟更好听,却难
得能抓到一只。这些,我都是养在泥罐子里,每天给一两颗毛豆,一点水就成了。北京还有一种死胡同,有点像上海的弄堂。可是弄堂里见不到
阳光。北京胡同里的平房,多么破,也不缺乏阳光。胡同可以说是一种中古民用建筑。我在伦敦和慕尼黑的古城都见到过类似的胡同。伦敦英格
兰银行旁边就有一条窄窄的“针鼻巷”。很像北京的胡同。在美洲新大陆就见不到。他们舍得加固,可真舍不得拆。新加坡的城市现代化就搞猛了。
四十年代我两次过狮城,很有东方味道。八十年代再去,认不得了。幸而他们还保留了一条“牛车水”。我每次去新加坡,必去那里吃碗排骨茶。边
吃边想着老北京的豆浆油炸果。但愿北京能少拆几条、多留几条胡同。一九九三年十月林海音-在胡同里长大欣赏喜乐的六十多幅画
北平的彩色图片,一面细读这一篇篇有趣的散文,也就一阵阵勾起我的第二故乡之思。尤其在这些画片中,很多是画到胡同风光的,使我这自小在“
胡同”里长大的人,不由得看着看着图片,就回到椿树上二条、新帘子胡同、西交民巷、梁家园、南柳巷和永光寺街这些我住过的胡同里去——在北
平的二十六年里,从五岁到三十一岁,我只住过两次大街,那就是虎坊桥大街和南长街。在北平一年四季的生活,在胡同里穿出穿进的,何止是“春
天的胡同”(喜乐给小民画插图的书名)。北平是个四季分明的地方,不像台湾这样四季常绿,记得我的母亲生前曾讲她第一次到北平的笑话;到北
平去时是二月,树还没发芽,都是干树枝子,我的母亲竟土里土气的说:“怎么北京的树都死光啦!”在干树枝上,可以很清楚的看见鸟巢,或者
下大雪的日子,满树银白,一碰,雪花抖落下来,冰凉的掉在你的后脖里,小孩子都会又惊奇又高兴的缩着脖子吱吱叫。冬夜的胡同里,可以听见
几种叫卖声,卖半空儿花生的,卖萝卜赛梨的,卖炸豆腐开锅的。开门出去,买个叫做“心里美”的萝卜,在一盏小灯下,看卖萝卜的挑出一个绿皮
红瓤的,听他用小刀劈开萝卜的清脆声,就让你满心高兴。北平俗话说:“吃萝卜就热茶,气得大夫满街爬!”在一炉红火上,开水壶冒气嗡嗡的响
了,吃着半空儿花生或萝卜,喝着热茶,外面也许是北风怒吼,屋里却是和谐温暖,这种情况,北平老乡都曾经历过、体验过。夏日的胡同,最记
得黄昏时光,太阳落山热气散了,孩子们放学回家。有时放了学的哥姐,要照顾小弟弟、小妹妹,就大大小小的推开街门到胡同里玩。黄昏里的胡同
风光,我记忆最深刻的是卖晚香玉的。把晚香玉穿成一个个花篮,再配上几朵小红花,挂在一根竹竿上,串胡同叫卖。卖花的多是家庭妇女,买一只
晚香玉花篮,挂在卧室里,满室生香。最使孩子们兴奋的,是“唱话匣子的”过来了,他背负着一个大喇叭,提着胜利牌俗名“话匣子”的手摇留声
机,那时有几家有自备唱机的呢,所以这种租听留声机的行业,就盛行于我的幼年。唱片中,以平剧、地方戏为多,开头说着:“高亭公司特请梅兰
芳老板唱''贵妃醉酒’”等语。兼也有歌曲,但最教人兴奋的。是他送听一曲“洋人大笑”的唱片。那张唱片,从头到尾是洋人大笑,哈哈哈,嘻嘻
嘻,呵呵呵,各种笑声,听的人当然也跟着大笑。这张唱片,相信许多人都听过。胡同里虽然时有叫卖声,但是一点儿也不吵人,而且北平的叫卖
声,各有其抑扬顿挫,现在回想起来,非常好听。比如夏日卖甜瓜的过来了,他搁下挑子,站在那儿,准备好了,就仰起头来,一手自耳朵后捂着,
音乐般的喊着:“ei——卖暖好吃dei——苹果青的脆甜瓜咧——”他为什么半捂着耳朵,是为了当喊出去的时候,也可以收听自己的叫喊声是
否够味儿吧!上午在胡同里出现的,有卖菜的,卖花的,换绿盆儿的,换取灯儿的,送水的,倒土的,掏茅房的,……都是每天胡同生活的情景。
说起“换取灯儿的”,使我回忆起那些背着篓筐,举步蹒跚的老妇人。她们是每天可以在胡同里看见、听见的人物之一。冬日里,她们头上戴着一个
绒布或线帽子,手上套着露出手指的手套,来到胡同,就高喊着:“换洋取灯儿咧!换榧勒子儿啊!”“取灯儿”就是火柴,“洋取灯儿”还是火
柴,只因这玩意儿的形式是外来的,所以后来加个“洋”字。那时的洋取灯儿,多为红头儿的丹凤牌,盒外贴着砂纸,一擦就进出火星。“榧子儿”
(“勒”是我加诸形容她的叫卖声)是像桂圆核一样的一种植物的果实,砸碎它泡在水里,浸出粘液,凝滞如胶,是旧时妇女梳好头后搽抹的,也就
是今日妇女做发后的“喷发胶”。而榧子儿液,反而不像今日发胶是有毒的化学制品,浸入头皮里有危险。无论你家搬到那条胡同,都会有不同的“
换取灯儿的”妇人,穿梭于胡同里。“换取灯儿”的老妇人,大概只有一个命运最好的。很小就听说,那就是四大名且尚小云的母亲,是“换取灯
儿的”出身。有一年,尚小云的母亲死了,出殡时沿途有许多人看热闹,我们住在附近(当时我家住在南柳巷),得见这位老妇人的死后哀荣。在舞
台上婀娜多姿的尚小云,重孝服上是一个连片胡子脸(旧时孝子在居丧六十天里不能刮胡子)。胡同里的人都指点着说,那是一个怎样的孝子。并且
说死者是一个怎样出身的有后福的老太太。在三十年代小说里,也有一篇描写一个“换取灯儿的”妇人的恋爱故事,那就是许地山(落华生)所写
的短篇小说“春桃”,是我记忆深刻,而且非常欣赏的小说,它感人至深。主角“春桃”是一个很可爱的不识字的旧女子。“春桃”一开头儿,就描
写的是北平的胡同景色:这年底夏天分外地热。街上底灯虽然亮了,胡同口那卖酸梅汤底还像唱梨花鼓底姑娘耍著他的铜鼓。一个背着一大篓子纸
底妇人从他面前走过,在破草帽底下虽看不清她底脸,当她与卖酸梅汤底打招呼时,却可以理会她有满口雪白的牙齿。她背上担负得很重,甚至不能
把腰挺直,只如骆驼一样,庄严地一步一步踱到自己门口。再说到北平的交通工具,穿梭于大街上、胡同里的,也多是洋车;洋车就是人力车,这
个“洋”是代表东洋日本,因为它最早是从日本传入的。洋车在胡同出入,不会碰到在胡同玩耍的孩子,跑得慢嘛!北平因为是方方正正的城,如果
偶有斜巷,就会取名斜街,如杨梅竹斜街,王广福斜街,东斜街,西斜街,上斜街,下斜街,白米斜街……,所以拉洋车的如果要转弯,就叫“东去
!”“西去!”而不是像现在所说“左转!”“右转!”要下车叫停,也是吩咐:“路南到了”、“路北下车”等语。喜乐所画的胡同风光,是画
的典型当年北平胡同和谐生活的真实情景。胡同里不管是大宅门儿、小住家儿,生活得都很安静,因为北平人的生活,步调一向不快。胡同里的宅墙
,该修补该见新的,也都年年做,所以虽属小门户,在胡同里看下去,也是整整齐齐的。一九八五年五月王辛笛-记忆中的北京胡同大凡在北京住
过的人,一旦离开了,就总会不断惦念着它,惦念那里大大小小的胡同以及那一扇扇门开向胡同的四合院。每逢春秋佳日,抬头望见胡同和四合院上
空高高覆盖着的蓝天,耳边还听得一阵阵传来清越的鸽哨,顿然会惹起无限遐思,有时胡同里还会迈进来一列长长的运煤驼队,那沉重的蹄声和曼长
的驼铃时响应和,立刻就会让人意识到离北京城不远就是长城和长城外的朔方沙漠。胡同,在北京系指街巷通称,据说始于元代。当然,还有不少
就干脆叫做某某街、某某巷之类,其长度宽度一般也和胡同相。不论是胡同或街巷,大都是两端通向其他街道,这和上海的里弄大都是一端闭不通行
,大不一样。偶尔也有不通行的,则恒在巷口标明为“死胡同”。北京是座历史遗产无比丰富的首都。不仅有些胡同从寺庙取名,如老君庙、白衣
巷、隆福寺街;有些胡同就以旧朝代衙门所在地为名,如司马仓、禄米仓、刑部街、外交部街;还有些胡同很形象地冠以生活实物,如绒线胡同、劈
材胡同等等,表明原本是某一行业集中交易或生产之地,几于随处可见。还有的把一系列胡同按号码编排,如东四几条之类,为了简便,把胡同二字
省略掉了。有的胡同还显示着过去的高贵门第,如恭王府、遒兹府、遂安伯胡同以至大户人家如史家胡同等等。解放前,北京城南的“红灯区”是所
谓的“八大胡同”,但也并不都带有胡同字样,既有叫百顺胡同的,也有叫韩家潭的。总之,北京的胡同如果好好下工夫研究一番,各有其来历和特
点,真可谓是一门饶有民俗趣味的地方志哩。像我这样住在北京日子奇短的人,知之甚少,实在谈不出多少历史掌故来的。但是,尽管如此,北京
的胡同在我的心目中,多少年来,还是不失其为非凡魅力之所在。我在青年读书时代,有幸考入北京清华大学,但一连四年都住在西郊,只有到了周
末,才有闲暇进城访师友,淘旧书以至打牙祭。从东单米市大街青年会门前下了校车,就急急忙忙走过金鱼胡同,奔向东安市场内几家旧书店如中原
书店等,有时兴之所至,也会搭电车去琉璃厂看看旧线装书。倒是1935年夏天毕业后,我到北京城内教两所中学,一所是南长街的艺文中学,
一所是灯市口贝满女子中学,开始在甘雨胡同六号住了下来。这个胡同和金鱼胡同平行,在北面,相隔两条小巷,东端通米市大街,西端就是王府井
大街,地点适中,我每天去两校教课也方便。甘雨六号实则是一所小得不起眼的道观,香火久废,主持的道人索性把它改作变相的北方公寓,供单身
客人租用,他就变作二房东了。我还依稀记得道人是个红光满面和善豪爽的胖子,见面总是天气哈哈哈,多话也无。我住在道观后面的右方小院,住
房仅一小间,但关起院门,自成院落,显得十分幽静,和大殿前院隔着一道短墙,彼此各不相扰,相安无事。小天井中就在窗前还长着一棵山桃树,
有时也会飞来几只小鸟,在枝头啁啾为乐,平添一些野趣。我在备课或批改课卷之余,也不时有友好或同学来访,谈笑之声达于户外,由于偏处一隅
,俨然另成一个世界。我在处女作《珠贝集》中收入的《丁香、灯和夜》一诗,所吟咏的正是在这小院中夜景的风致:今夜第一次/我惊见灯下/
我的树高且大了/花的天气里夜的白色/映照中一个裙带的柔和/今夜第一次/我试着由廊下探首窗间/绿窗有无声息/独自为主人/描一个轻鸽
的梦吗我自以为这样凭感觉写来是否可称为印象派的手法呢。但这样怡然自得的苜蓿生涯在大动乱时代中,毕竟是不能持久的。如此,仅仅过了一
年,日寇进犯华北,日趋严重,我在1936年夏天不得不和这静好的小居相别,和这“垂死的城”相别,而提前应同窗的邀约去欧洲进修了。尽管
这里还有温馨的友人、风沙的游戏、工作的愉快、窗下有花和一些醉酒的地方,但我已预见到风景与人物都会因空气的腐朽而变的,毅然决心离去。
去了/远了/死之后何来永生之叹/“朋友,你要坚强”/----在沉沉睡了的茫茫夜/无月无星/独醒者与他的灯无语无言/阴湿的四壁以哑
的回声说/从今不再是贝什的珠泪/遗落在此城中这《垂死的城》一诗最后几行系1936年夏别去北平,题《珠贝集》尾时写下的,主人就是这
样怀着惆怅地走了,但甘雨胡同六号的故事还没有完。诗友南星非常赞赏这个小居,那年正是他在北京大学毕业,和hy在热恋中,因之后来就住进
去了,并在那里写下了他的《石像辞》诗集中多首悱恻动人的抒情诗篇,这是我们的友谊中值得纪念的回忆之一。他在开卷《寄远》一诗中写道:
记得你的故居么,/让我们同声说胡同的名字。/告诉你昨夜我有梦了,/梦见那窗前山桃花满枝,/梦见我敲那阴湿的屋门,/让你接这没有伞的
泥水中的来客。/哦,你应当感觉到这是冬天了,/我常常对自己讲说风霜雪,/爱丁堡的寒意是你多思么,/想到我时请你想到火吧。/来不来一
起看红色的焰苗?/。。。/愿意我做你故居的寄寓者么,/你就快回来敲“我的”屋门吧,/听两个风尘中的主客之相语。偌大的北京城中该有
多少条富有故事性的胡同啊。甘雨胡同仅是无数条胡同之一。虽然经过最近十五年开拓的岁月,以北京为首的各大城市都是广厦如云,高楼林立,蓬
蓬勃勃,风貌全新,但我深信在北京这座古老、博雅而又崭新的首都,必将仍然保留一些胡同街巷,作为历史的轨迹来欢迎海内外来客寻根访旧吧。
苏童-北京胡同北京街道布局之简洁平直是人们的共识,我记得十三年前初到北京,出了火车站到我求学的师范大学,公共汽车在宽阔的大街上行
驶了很长时间,但只拐了两个弯。只拐了两个弯,这给来自南方小城的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通衢大道是北京城的一个标志,但另一个重要的
标志却是遍布京城的胡同,或者可以这么说,气势恢弘的长安街属于一个首都一个政权,而那些纵横街市的大大小小的胡同是属于真正的北京人的。
当然,这是我在北京客居四年后的管窥之见。上学时常常搭汽车到前门大栅栏去,有时是去一家小影院看电影(我最喜欢的一部日本电影《泥之河
》就是在那家小影院看的),有时是去买东西,有时却什么事也不干,只是像许多人喜欢的那样,去大栅栏人挤人,纯属闲逛。印象中前门大栅栏
那里的胡同最密集也最杂乱,繁华与破败,古老与现代竟然挤在一起相安无事,营造出一种独特的都市气氛,而所有前来首都的外地客像鱼群一样在
大栅栏的胡同里游来游去,进瑞蚨祥,出全聚德,或者像我一样只是来人挤人,除了东张西望,什么也没干。适宜漫步的是东城西城那些僻静而整
洁的胡同,当然是在没有风沙和寒冷的夏秋之季,偶尔地你看见一个卖糖葫芦的推着车一路叫卖,看见一些未经改造破坏的四合院门墙在阳光下闪着
朴拙而古老的色泽,听见某个门洞里传来老人聊天的声音(老北京人说话尤见韵味和美感),你会觉得北京其实也是安溢闲适的养生之地。北京胡
同的名字风格迥异,有的简单机械,譬如东四八条,东四十二条,有的通俗象形,譬如拐棒胡同、羊肠胡同,有的充满历史沧桑感,譬如钞库胡同、
兵马司胡同,还有的取了一个美仑美奂的名字,譬如百花深处。它们会令你掩嘴失笑,也会使你浮想联翩。我不是北京人,对北京胡同的印象一味
地诗化,却缺乏一些鲜活的细节,记得最清楚的是有一次拿了封信去找一个陌生的诗人,诗人家在一条胡同的一个四合院里。寻访未遇,我便在胡同
口看两个老人下棋,那是初夏的一个黄昏,因为无所事事,因为满地晚照和斑驳的杨槐树影,那盘棋对我来说成为不可不看的精彩棋局,我听见一个
老人说,将,你死啦。另一个老人却愤然叫道,你怎么将呢?没见你这马蹩着腿哪?!史铁生-故乡的胡同北京很大,不敢说就是我的故乡。我
的故乡很小,仅北京城之一角,方圆大约二里,东和北曾经是城墙,现在是二环路。其余的北京和其余的地球我都陌生。二里方圆,上百条胡同密
如罗网,我在其中活到四十岁。编辑约我写写那些胡同,以为简单,答应了,之后发现这岂非是要写我的全部生命?办不到。但我的心神便又走进那
些胡同,看它们一条一条怎样延伸怎样连接,怎样枝枝杈杈地漫展以及怎样曲曲弯弯地隐没。我才醒悟,不是我曾居于其间,是它们构成了我。密
如罗网,每一条胡同都是我的一段历史、一种心绪。四十年前,一个男孩艰难地越过一道大门槛,惊讶着四下张望,对我来说胡同就在那一刻诞生
。很长很长的一条土路,两侧一座座院门排向东西,红而且安静的太阳悬挂西端。男孩看太阳,直看得眼前发黑,闭一会眼,然后顽固地再看太阳。
因为我问过奶奶:“妈妈是不是就从那太阳里回来了”奶奶带我走出那条胡同,可能是在另一年。奶奶带我去看病,走过一条又一条胡同,天上地
上都是风、被风吹淡的阳光、被风吹得断续的鸽哨声。那家医院就是我的出生地。打完针,嚎啕之际,奶奶买一串糖葫芦慰劳我,指着医院的一座西
洋式小楼说,她就是从那儿听见我来了,我来的那天下着罕见的大雪。是我不断长大所以胡同不断地漫展呢,还是胡同不断地漫展所以我不断长
大?可能是一回事。有一天母亲领我拐进一条更长更窄的胡同,把我送进一个大门,一眨眼母亲不见了,我正要往门外跑时被一个老太太拉住,她
很和蔼但是我哭着使劲挣脱她,屋里跑出来一群孩子,笑闹声把我的哭喊淹没。我头一回离家在外,那一天很长,墙外磨刀人的喇叭声尤其曼曼。这
幼儿园就是那老太太办的,都说她信教。几乎每条胡同都有庙。僧人在胡同里静静地走,回到庙去沉沉地唱,那诵经声总让我看见夏夜的星光。睡
梦中我还常常被一种清朗的钟声唤醒,以为是午后阳光落地的震响,多年以后我才找到它的来源。现在俄国使馆的位置,曾是一座教堂,我把那钟声
和它联系起来时,它己被推倒。那时,寺庙多也消失或改作它用。我的第一个校园就是往日的寺庙,庙院里松柏森森。那儿有个可怕的孩子,他
有一种至今令我惊诧不解的能力,同学们都怕他,他说他第一跟谁好谁就会受宠若惊,说他最后跟谁好谁就会忧心仲仲,说他不跟谁好了谁就像被判
离群的鸟儿。因为他,我学习了阿谀和防备,看见了孤独。成年以后,我仍能处处见出他的影子。十八岁去插队,离开故乡三年。回来双腿残废了
,找不到工作,我常独自摇了轮椅一条条再去走那些胡同。它们几乎没变,只是往日都到哪儿去了很费猜解。在小巷深处两间低矮的屋顶下,我看见
一群老人在工作,他们整日说笑着用油漆涂抹美丽的图画。我说我能参加吗?他们说当然。在那儿我拿到平生第一份工资。那时我开始写作,开
始恋爱。爱情削减着我的软弱,增添着我的梦想。母亲对未来的祈祷,可能比我的梦想还多,她在我们住的院子里种下一棵合欢树。可是合欢树长大
了,母亲却永远离开了我,与我相爱的那个姑娘也远去他乡,痛苦在那片胡同里,纪念也不会完结。幸运又走进那片胡同----另一个可爱的姑娘
来了,这一回她是爱人也是妻子,我把珍贵的以往说给她听,她说因此她也爱着那片胡同。我单不知,像鸟儿那样飞在不高的空中俯看那片密如
罗网的胡同,会是怎样的景象?飞在空中而且不惊动下面的人群,看一条条胡同的延伸、连接、枝枝杈杈地漫展以及曲曲弯弯地隐没,是否就能看见
了命运的构造?林斤澜-藏龙卧虎北京的胡同,等同南方的巷和弄。说做“等同”不说“就是”,总是还有些差别说得清的在什么地方。若论实
用,都为的“衣食住行”的住和行,这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不过为是人为,不免发生了风味这么个套头,在食方面最明显,街上饭馆大都在显眼的地
方,标明什么风味,好套牢过往行人。北京胡同的风味,写家们有写悠闲,有写寂静,有写暑天和冬夜的叫卖声声,有写受八旗弟子影响的玩乐,有
写八百年京师积攒的建筑格局。。。各有各的学问。让我来写,只可先写一个墙字,再做道理。我不是老北京,五十年代之初才来到北京的,算
是赶上老北京的模样还没有大改。我从江南水乡多半一间门面两层楼的巷弄里,来到北京旱地大小四合院的胡同。四合院当然是平房,大的中间是门
台,两边是墙。小的开边门,门边是三间五间的后山墙。若是大杂院住十户几十户,墙上的门也只一个。一条大胡同可以没有几个门,我想悠闲寂静
还有拉长的叫卖,都和墙有关。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呢,南北都一样,不过北京都捂在墙里头了。都说北京是藏龙卧虎之地,当然八百年的京畿,
少不了龙虎人才,可怎么叫藏怎么称卧,难道没有墙的缘故!老北京的外圈是高大厚实的城墙,里面是坚固精致的紫禁城。有一个那时侯叫苏联的
建筑师,来参观了几天,说:“墙的城。”走过紫禁城外,笑指:“墙的城。”走到团城,小巧细作,城墙砌石方正煞有介事。又见这城墙到按城墙
下,不料水汪汪一片好水,遂叹为观止,无疑是世上无双。现在外围的城墙已经扒光,护城河堵的堵死,堵不得的掩盖在地下。不知后世子孙怎生
议论?看来现代化的规模,干城墙底何事!白白毁掉了八百年京师的罕世一宝。胡同里的四合院也多乎哉,不多也。悠闲寂静连同叫卖的消失,或
者无可“可惜了儿了的”。藏卧墙里的龙虎,也随着自然规律社会变化所剩无几了。新生的龙虎没有物理的心理的墙,目前,十之八九只有投入市场
经济的份儿。但藏龙卧虎的情景,应是北京“胡同深深深几许”的韵味。我曾写过从辉煌的礼堂出来,拐进一条马路,再一拐是马趄胡同,,有拐
句尾巴胡同,还拐是尾巴后坑,那也是胡同。胡同越拐越小,墙可越来越多。尾巴后坑没有商店,也没有什么“单位”,只有墙和几个门洞,有的有
门严严关着、有的没门扇也静悄悄敞着。一个敞着的门洞里,院子中间戳着公用的水管,防备管子冬天冻裂,堆起黄土像个坟头。这边接出来一个
厨房,那里搭个棚子堆放东西,这个院子好比八卦阵了。后山墙临胡同的三间南屋,有两间是套房,推门进去,可不像个人家。靠墙全是货架子,
架子上又不是货,多半是人头。石膏的、石头的、树根和树冠的、竹子的、金属的、陶瓷的。。。里屋有张小床,躺得下一个老头。这老头成天穿着
蓝灰工作服,往哪一拍都是灰尘。头发花白,佝背驼腰,可是伸出手来,多肉,紧绷,滋润,一双年青的手。后来老天爷赐他以癌,他站不住了,坐
着做。胳臂抬不起来了,两手支着做。一天,年青的手突然僵硬了,叹口气说:机器磨损了。这才躺下,眼睛转来转去看着满架子的作品。“单位”
说,给他开辟一个展览室,把他几十年的作品收走。其实是堆在储藏室里,展览还没有眉目。谁也不忍说穿,他自己也不给自己说透。有个徒弟来照
顾他的生活,慢慢的把双人床,柜厨、八仙桌搬进外屋,塞得满满登登,只等里屋一断气,就摆开来后来人的家庭了。难道中间还少得了超脱奉献这
些务虚,明争暗斗这些务实。隔着一堵墙,一堵一尺黄土的墙外胡同,总是静悄悄。因为是尾巴后坑,晴天干燥起土,雨天死水不走。金元明清
屡建屡修的城墙,可以一扒而光,还说什么胡同四合院。有日本人怀念宁静四合院。有好古的欧洲人寻找古城旧址。现在我们在城角头,新砌几十米
,立块碑,这碑竟刻着文物保护!还要保存几条胡同,几处四合院。一个耄耋作家说,他没有写清楚一个人。李国文-胡同之死树木会老,人会
死,胡同,也有它终结的一天。会有那么一个早晨,北京人猛然间发现,最后一条胡同死了。这日子大概不会太久,也许下一个世纪的前五十年,
北京城里将找不到一条像模像样的,依旧是原来面貌的胡同。镜头对准古都的摄影家,拍老北京故事的电影导演,对这一点;感触必定是很深的。那
真是令人伤感,而又无可奈何的事!即使像我这样并非在北京土生土长,对这个城市说不上具有多么深厚的归属感,只是一个居住年头较久的人,
也对这个消失过程未免来得太快,觉得有些讶异。这也许说来并不是什么坏事,要是北京城永远是这些灰不秃秃的,暴土扬尘的,狭窄拥挤的,颓
门败墙的胡同,还得把污水井里的粪,一杓一杓掏出来,一桶一桶背出去,长此下去,这个首善之区,还有什么希望可言。我也知道许多有识之士
、总在呼吁,总在呐喊,把胡同留下一些给后代子孙,这想法,当然是毫无疑义的好。但说这些话的人,通常不大为自己的住房发愁,而对那些三代
同堂,老少一室,床分上下,布幔相隔的小市民来说;为保留这些胡同,还得挤在斗室里度日如年,又显得不太公平。不过,北京的胡同,却也
是一部无可辩驳的凝固起来的近代史,是数百年京都人文概貌的缩影,就这样迅速地被现代化的高楼大厦,和那些单调无味的火柴盒所蚕食,所吞噬
,总是难免惋借,好像应该想出点什么法才好?变化是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能不能建筑得更加赏心悦目一些,倒是应该悉力经营的。现在,被挖
出来的元大都旧址,那些毡帐游牧的民族,骑射也许内行,建设皇家都城的业绩,说实在的,不敢恭维。它之所以被明清两代以紫禁城为中轴线的内
外京城替代,成为风沙掩埋的文物,就因为后者比前者更适应了时代的发展。所以,胡同之死,是一种历史的必然。有的人,恨不能一古脑儿,
统统用推土机推了,这是绝对不值得提倡的红卫兵行径。但也真不希望有那么一天,最后一条胡同寿终正寝,于是造几条供游人参观的假胡同,如同
看那些失去了彩绘以后的兵马俑一样,绝对是彻底死亡的胡同,有何生气可言?但我也不赞成有的人,对于古都恨不能连几间破房烂庙,几处断垣残
壁,也别挪动,要求原封不动。如果这样恋旧的话,我很奇怪他们为什么不搬到周口店原始人居住过的洞穴里呢,那才能够真正发思古之幽情呢!
说到底,北京那些胡同,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过是年代较为久远的建筑物罢了,早晚总是要死的。夏商周的房子。谁见过?汉唐盛世的房子,谁住过
?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在《洛阳名园记》里早说过,“唐贞观开元之间,公卿贵戚,开馆列第于东都者,号千有余邸。及其乱离,继以五季之酷。其
池塘竹树,兵车蹂蹴,废而为丘墟。高亭大榭,烟火焚燎,化而为灰烬,与唐共灭而多俱亡。唐代的建筑物,随着唐代的结束而结束,那么,元明清
的胡同,随着封建社会的终止而终止,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痛苦的事情。但是,我觉得同住在一胡同里,那些天天碰头见面自左邻右舍,他们之
间的亲切之善,地道的老北京人的礼数套,那种一张口为“您”而不“你”的或许称之为“温良恭让”的与人为善的人文精神如果也随着胡同之死而
死自话,那可就太可惋惜了。现在搬进单元房里住着的各家各户间“鸡大之声相闻,老死相往来”的隔膜,是过去住宅胡同里的人家,绝不会产生。
给一张微笑的脸,和淡漠一瞥,留在对方心扉里的印象,冷暖是大不相同的。没有温馨,没有友爱,这世界是不堪设想的。于是,我想起如今再也
找不到的西风斜阳,衰草枯树的前门以西,古城墙下,那条顺城街了。那时,隔着城墙,便是前门火车站相毗邻边的西货站。半夜里,常有一列列货
车从广安门开过来,然后,就有卸车的动静,就有空车相撞的声响,就有低沉短促的汽笛,城墙那边传过来。那时,冬天是很冷的,而且,风也很大
,城墙下那条顺城街边胡同钻出来的人,都用围脖和口罩把脸捂得严严的。夜里,街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胡同里,更是像打扫过一样清净。那时
,我从流放的外地回家来,只有那么一班慢车,而且是在城市的末班车收了以后深夜到达。通常是这样,我就背着行囊,顺着城墙,在昏黄的路灯下
,摸进这条细小的“此巷不通行”的胡同,敲开一座小院的那并不严实的门。这是北京城里最短的几条胡同之一,长不过十数米,有一处矮趴趴的
小院,在那结不了几粒枣的瘦树下,有一扇不拒绝我的门。“姨妈!没车了,回不去郊区的家,只好来打扰您啦!”“哪有什么?快放下行
李。没关系的,您就在这儿委屈一宿吧!”其实她是我同学的姨妈,其实她也知道我当时是一个类似囚犯的人,在那个岁月里,许多人的脸都对我
绷紧的。但她捅开了煤球炉子,给我烧水,给我热吃的,一个劲地宽慰我:“没事的,不会有麻烦的,我们这儿街坊邻居,大家都挺好的,你放心吧
!”第二天清晨,离开那小院、那胡同时,那些大概可算是最普通的老百姓,蹬三轮的,烧锅炉的,或许还有在工厂里做工的,机关里做事的,
都客客气气地招呼:“来看姨妈的吗?不多坐会儿?”我谢了他们,去赶早班车。“下回火车要晚点的话,你可别忘了到家来!”快走出那胡同了
,姨妈还在身后叮嘱着。后来,先是填平了正阳门前那条护城河,不久,又扒了城墙,接着,拆了西站和铁路。顺城街和那条无名小胡同,就像血
管暴露在体外,很快从城市地图上消失了。姨妈也拆迁到了郊区,直到故去,也惦着那个无名小胡同里住了一辈子的老街坊,和彼此间温馨友善的氛
围。回想起来,我们以往的全部行为中,姑且不论其对或者错;有一点是最不可取的,在扬弃什么的时候,总是一古脑儿否定,连不应该否定的,
甚至极可珍贵的东西,也当作垃圾给粪除了。猛犸的庞大躯体埋存在西伯利亚荒原冰层下面,元大都的遗址。最近才从西直门一个施工工地挖掘出
来。它们所以被遗忘,因为没有什么值得在这个世界留下来的那种不同寻常的文化魅力,那种精神传统留存在人们心灵中的美。我真心希望,也许有
一天,胡同真的没了,但北京胡同里那种人与人之间的亲切、良善、和霭、信任,却还能留存在这块上地上的话,也许比那些古旧的建筑物,对于中
国要更有价值些。胡同作者:朱湘我曾经向子惠说过,词不仅本身有高度的美,就是它的牌名,都精巧之至。即如《渡江云》、《荷叶杯》
、《摸鱼儿》、《真珠帘》、《眼儿媚》、《好事近》这些词牌名,一个就是一首好词。我常时翻开词集,并不读它,只是拿着这些词牌名慢慢的咀
嚼。那时我所得的乐趣,真不下似读绝句或是嚼橄榄。京中胡同的名称,与词牌名一样,也常时在寥寥的两三字里面,充满了色彩与暗示,好像龙头
井、骑河楼等等名字,它们的美是毫不差似《夜行船》、《恋绣衾》等等词牌名的。胡同是的省写。据文字学者说,是与上海的弄一同源自巷字。
元人李好古作的《张生煮海》一曲之内,曾经提到羊市角头砖塔儿,这两个字入文,恐怕要算此曲最早了。各胡同中,最为国人所知的,要算八大胡
同;这与唐代长安的北里,清末上海的四马路的出名,是一个道理。京中的胡同有一点最引人注意,这便是名称的重复:口袋胡同、苏州胡同、梯
子胡同、马神庙、弓弦胡同,到处都是,与王麻子、乐家老铺之多一样,令初来京中的人,极其感到不便,然而等我们知道了口袋胡同是此路不通的
死胡同,与“闷葫芦瓜儿”“蒙福禄馆”是一件东西。苏州胡同是京人替住有南方人不管他们的籍贯是杭州或是无锡的街巷取的名字。弓弦胡同是与弓背胡同相对而定的象形的名称。以后我们便会觉得这些名字是多么有色彩,是多么胜似纽约的那些单调的什么FifthAvenue,FourteenthStreet,以及上海的侮辱我国的按通商五口取名的什么南京路、九江路。那时候就是被全国中最稳最快的京中人力车夫说一句:“先儿,你多给两子儿,”也是得偿所失的。尤其是苏州胡同一名,它的暗示力极大。因为在当初,交通不便的时候,南方人很少来京,除去举子;并且很少住京,除去京官。南边话同京白又相差的那般远,也难怪那些生于斯、卒于斯、眼里只有北京、耳里只有北京的居民,将他们聚居的胡同,定名为苏州胡同了。(苏州的土白,是南边话中最特彩的;女子是全国中最柔媚的。)梯子胡同之多,可以看出当初有许多房屋是因山而筑,那街道看去是如梯子似的。京中有很多的马神庙,也可令我们深思,何以龙王庙不多,偏多马神庙呢?何以北京有这么多马神庙,南京却一个也不见呢?南人乘舟,北人乘马,我们记得北京是元代的都城,那铁蹄直踏进中欧的鞑靼,正是修建这些庙宇的人呢?燕昭王为骏骨筑黄金台,那可以说是京中的第一座马神庙了。京中的胡同有许多以井得名。如上文提及的龙头井以及甜水井、苦水井、二眼井、三眼井、四眼井、井儿胡同、南井胡同、北井胡同、高井胡同、王府井等等,这是因为北方水份稀少,煮饭、烹茶、洗衣、沐面,水的用途又极大,所以当时的人,用了很笨缓的方法,凿出了一口井之后,他们的快乐是不可言状的,于是以井名街,纪念成功。胡同的名称,不特暗示出京人的生活与想像,还有取灯胡同、妞妞房等类的胡同。不懂京话的人,是不知何所取意的。并且指点出京城的沿革与区分:羊市、猪市、骡马市、驴市、礼士胡同、菜市、缸瓦市,这些街名之内,除去猪市尚存旧意之外,其余的都已改头换面,只能让后来者凭了一些虚名来悬拟当初这几处地方的情形了。户部街、太仆寺街、兵马司、缎司、銮舆卫、织机卫、细砖厂、箭厂,谁看到了这些名字,能不联想起那辉煌的过去,而感觉一种超现实的兴趣?黄龙瓦、朱垩墙的皇城,如今已将拆毁尽了。将来的人,只好凭了皇城根这一类的街名,来揣想那内城之内、禁城之外的一圈皇城的位置罢?那丹青照耀的两座单牌楼呢?那形影深嵌在我童年想像中的壮伟的牌楼呢?它们那里去了?看看那驼背龟皮的四牌楼,它们手拄着拐杖,身躯不支的,不久也要追随早夭的兄弟于地下了!破坏的风沙,卷过这全个古都,甚至不与人争韬声匿影如街名的物件,都不能免于此厄。那富于暗示力的劈柴胡同,被改作辟才胡同了;那有传说作背景的烂面胡同,被改作缦胡同了;那地方色彩浓厚的蝎子庙,被改作协资庙了。没有一个不是由新奇降为平庸,由优美流为劣下。狗尾巴胡同改作高义伯胡同,鬼门关改作贵人关,勾阑胡同改作钩帘胡同,大脚胡同改作达教胡同:这些说不定都是巷内居者要改的,然而他们也未免太不达教了。阮大铖住南京的裆巷,伦敦的BottenRow为贵族所居之街,都不曾听说他们要改街名,难道能达观的只有古人与西人吗?内丰的人,外啬一点,并无轻重。司马相如是一代的文人,他的小名却叫犬子。《子不语》书中说,当时有狗氏兄弟中举。庄子自己愿意为龟。颐和园中慈禧后居住的乐寿堂前立有龟石。古人的达观,真是值得深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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