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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圣思 | “他写得好,这个老头儿!”

 一粒米的收藏 2017-10-04


他写得好,这个老头儿!

 ——贺钱谷融先生百岁华诞



王圣思




十年浩劫结束,恢复了高等院校入学考试,我们78级一百五十余名本科生得以从山乡、工矿、边疆、农场等全国各地跨入华东师范大学的大门。近四十年前钱谷融先生上课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那种富有感染力的讲课长久地留在了记忆中。


钱先生与其学生

先生在文史楼215教室给我们78级一百五十余名本科生上课,讲的是“艺术的魅力”,也谈及作家创作的具体性等。先生讲述高尔基回忆看望托尔斯泰,听托翁朗读自己作品的片断之后,只见托翁抬起头闭上眼睛,很清楚地说:“他写得好,这个老头儿!好得很!”



那天,先生坐在讲台后讲这一情景时,也是抬着头,微闭着眼睛,面带发自内心的微笑,轻轻地模仿着说:“他写得好,这个老头儿!好得很。”当时我觉得先生仿佛就是托尔斯泰,他走进了托翁的心里,如此动情真诚,生动地展示了艺术和作家的魅力,让我们如临其境,沉浸其中。先生的神情和这一场景永远镌刻在脑海中,他的讲课是我们最爱听的课程之一。而先生的文章更是强调文学艺术的情感力量,也成为指导我们判断作品的标准之一。我甚至深信,先生晚年在重读自己精心写作的、尽管曾被批判的《论“文学是人学”》后,一定也会这样对自己坦率而真诚地表示:“他写得好,这个老头儿!好得很。”


读先生的文章可见到他对美和真诚有着特别的看重。这源自他在生活中对美和纯真的敏感。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五一节,我和兄嫂带着三岁的小侄子去长风公园玩,在公园的路上看到了钱先生,我们准备停下来向先生打招呼,小侄子却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向前奔去,只见先生的眼神一直追随着这个可爱的小男孩而去,脸上露出欣赏而欢喜的神态,让我又一次认定先生真是性情中人。


钱谷融与她的重外孙女在长风公园闲坐 

(图片来自搜狐网)


钱先生曾主持新文学社团、流派丛书大型课题,他不拘泥于对定义的狭隘概括,而是认为“在文学主张或者表现风格上大体类似,而又自觉追求这种相似,甚至仅仅意识到这种相似的作家,都不妨被看作是一个类似流派的群体,都可以在我们的书目中占有一个位置。”他将“九叶”诗人群体也作为流派选入,我有幸参与其中的编选工作。正是有如此客观包容的思考,才有“九叶”作为一种诗歌流派而被广泛注意和研究,丰富了中国现代文学的诗歌内容。


父亲逝世后,我编选纪念文集《记忆辛笛》,承先生赐文《诗意与世长存——怀念辛笛先生》,回忆与我父亲“淡如水” 的交往,也令我感动 。尤其我在读父亲早年在天津南开中学时写的诗作总有“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之感,但先生则看法不同。他最欣赏的却是我父亲早期的一些习作,“它们似乎很幼稚,艺术上也未必很成熟,但是诗中那种纯真的幻觉与青春的惆怅却一直能够打动我,令我对于人生和人性产生长久的回味与畅想。”当读了先生的著作,我更理解了先生看重“那种童真的气息,那种对于自我生命的细腻体察与回味”,看重回旋“在诗意的惆怅中独自享受的境界”,也因此得知先生对自己早年的作品是很珍惜的,学生时代的文稿“虽已纸质发黄,有的还被虫啮鼠咬,但有时偶然翻到,仍不免砰然心动。即使本来在忙着别的事,一拿到手,就会立即悄然凝神,展卷重读”,因为那也都是出于情感纯真的诗意之作,历经漫长岁月仍未褪色。我又相信,先生心里定会悄悄地评价道:“这个老头儿年轻时写得也很好!”


和钱先生一样,父亲也一向尊重钱先生的为人为文,而对先生培养众多优秀的学子更是耳闻目睹,早在2001年11月曾因有感而作七言绝句《钱谷融先生赞》:


“散淡人生不世才,文章情结几回裁。

历年桃李知多少,都自先生绛帐来。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我大病后,很想留下一本“自己的声音”在世间,上海教育出版社“学人文丛”满足了我的愿望,出版了我积二十年之久挑选的第一本个人书稿——论文随笔集《静水流深》。这套丛书也有几位作者是我们学校的老师或毕业生。为了对该套丛书进行回顾和总结,出版社借拙著问世之际到系里举行了座谈会,徐中玉先生、钱谷融先生和其他一些老师都出席了,对我鼓励有加,对这套丛书也提出很好的建议。钱先生尤其希望我今后写作能放开些,写出更多真性情的文章。因此,现在我遵从师教,也“放肆”一回,为这篇贺寿小文定下了如此双关的题目——既指托尔斯泰,也指我心目中的钱先生。


退休后新茶上市时,我会去探望钱先生,尽管我知道先生对茶的品味很高雅,但我还是会带上学生送我的新茶——安吉白茶或是黄山毛峰。今年也不例外,奉上一罐白茶后对先生说:“既是‘借花献佛’,也是略表心意。”先生笑问:“那‘佛’要给你什么呢?”先生的幽默让人忍俊不禁,我笑答:“‘佛’给我的精神财富就已足够了!”和先生聊天,他总会自嘲自己的懒散,文章写得不多,但对学生却寄予厚望,每次他都会问:“写了什么东西没有?要多写,多写。”我则总是像小学生一样,忐忑不安地表示:“写了一些,但不多。”先生又强调:“你父亲是个好人,尤其要多写写他。”我答道:“写父亲的文章除了听他当年自述外,总还要去查找一些旁证为妥。”先生则一语中的:“写对父亲的感情无须找旁证!”这也让我想起先生饱含深情回忆自己的老师——伍叔傥老先生的文字。其实,我自知文思不够敏捷,感情不够充沛,下笔无法洋洋洒洒,也总以“慢工出细活”来安慰自己。每每在先生关切地询问下,心头冒出的回答其实是:“向先生您学习呢!写一篇是一篇,宁愿少而精,也不为应付而粗制滥造。”但这句话始终没敢当着先生的面说出来,却一直是我写作的座右铭,并且也是如此要求已毕业的作研究的学生。偶尔又出了一本新书,呈给先生指教,就好像完成了一次满意的答卷交上去一般地高兴。


本文为《伍叔傥集》(方韶毅、沈迦编校,黄山书社出版)序言,标题系《 中华读书报 》( 2011年09月07日   07 版)编者所加。


我希望能遵循先生的教诲继续努力写作,待年纪更老了以后,重读自己的文章,也能微笑着点头,轻轻地对自己说:“你的文章写得还是不错的!”


今年,钱谷融先生迎来他的百岁华诞,谨以此文表示衷心的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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