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画的理想 文 | 张承志 大概从六岁上幼儿园时起,我就喜欢涂抹勾画。一年后上了盔甲厂第一小学(汇文小学),大概是因为有了课桌吧,画画的爱好,立即就成了痴迷。记得我把课本每一页的边角空白都密密画满,被老师罚用橡皮擦干净。大约在二年级那年的新年,我给班上的同桌和好友都画了一张贺年片。 盔甲厂一小的同学们那时有一项享受:课间操后听孙敬修老师讲故事。须知孙敬修和收音机播出的他那娓娓动听的劝善如流的故事,是20世纪50年代北京的一个象征——孙老师远远在台上讲,我们全校千余名学生,就那么一班班原地站在大操场上,一片寂静,听得如醉如痴。 应该是我上三年级(1957年)那年,孙敬修老师当了我们班的图画老师。不用说,我在孙老师的课堂上如鱼得水,成绩一色五分。只有一次例外:那次孙老师说画自由画,但也可以临摹他拿来的一张。后来才知道全班都画临摹,唯有我一个独自陶醉,在心在意画了一幅《黄继光堵枪眼》。万没想到,从来慈爱绵软的孙老师突然不高兴了,带着气给了我三分! 我震惊无比。图画课得三分,于我是一种不可能的事。此刻回想琢磨,或许当时我没听见孙老师改了主意让大家都画临摹,抑或是那天孙老师有心事,而我却表现得狂妄招嫌? 可能是后者。三年级的我在图画课上得意忘形,几乎是无疑的。 ▼
关于草原
想念马
离别草原之后,数十年如一日地对蒙古游牧文明和骑马生活、对牧民和蒙古语的怀念,催动了我半生的行为和方向。有一段时间强烈地喜爱画马,想象马的骨骼躯干的可能性,在用笔随意涂抹勾描马的动作的同时,享受对昔日游牧的回味。 白色
白马比喻夏季的奶食和丰饶。 虽然有酷暑和暴雨,但是青草茂盛,马儿肥胖,舒适的日子来了。繁忙一春之后,搬到绿油油的夏营盘。羊和人都懒洋洋的——羊群像粘在草地上一样原地吃草,人消磨着酷暑和丰腴。汉语中有一个词叫“驻夏”,它用以描写这种日子特别贴切,以至我总怀疑它来源于某种游牧的启发。 “白色食物”(?aγan yidege)包括奶食和奶酒。酸奶豆腐和鲜奶豆腐、黄油以及美味的奶皮子,是生活中的佳肴。还有奶酒,它是一种低度蒸馏酒,它给蒙古人以享受,也浇灌了酗酒奢侈之风。 喜庆 在财富的积累之上,文化和传统诞生了。 草原的游艺聚会,多是与游牧生产和传统宗教联系的。祭敖包,是最基本的丰足吉祥庆典。虽然也有“白月”(汉地农历春节)的祭典,但它一般在夏末举行,水草膘情都最为肥美之际。百姓们惯用宗教意味清晰的词儿(nair)称呼它,而并不用意为戏耍的新词“那达慕”。近年来恢复了由喇嘛主持的方式,各庙宇在研究之后,排列了各地的当祭敖包。祭会的宗教内容有高僧诵经,而赛马和摔跤,则是祭典中最基本的两项世俗竞技。 迁徙(秋)
秋天的草结了实,前面就是可怕的严冬。牧人把老小留在毡包瓦房,轻便出牧,追逐多汁饱油的草。走场(otor)这个词应该古老至极。走场的含义,演变为多搬家、吃好草、少饮水,使牲畜油膘结实,还有冬天雪灾时逃出围困。 游牧的本质就是迁徙。1970年前,乌珠穆沁草原牧人的年迁徙数,有15~20次之多。也就是说,大约到1970年为止,游牧方式在北亚草原存在的时间,已经超过二十个世纪。 雪国(冬)
一年有一半是严寒冬季。气候在那时(仍以1970年为限)如古代一样冷,需要穿上皮裤、有马蹄袖的大羊皮袍子、毡靴以及皮帽子。青营盘,避风坡,补充盐——经验决定着生死。即便在严冬,放牧也一天不少,虽然出牧晚一些。 怕冷的人,未曾深思熟虑就慌张选择了更结实的土木房屋。人们已经快要忘了——车和毡组成的棚圈,也曾奇异地御寒。那时早上发抖的山羊挤在车下,死命挤在雪下取暖。无疑那样的防御是薄弱的,带有冬贮草的房子,亘古以来就充满了诱惑。
牧人(人)
古老的游牧生活造就了“mal?in”,即牧人。 这个词汇,这种人遍布于整个阿尔泰语系覆盖的广袤北亚。从观念到语言都是一样的,比如在哈萨克语中牧人被称为“malxe”。不用说,-?in和-xe,都是表示“者”的后缀。由于骁勇强悍,由于敬天爱人、童叟无欺,他们成了一种古典,成了一种传奇,成了一种被向往的形象。 必须男靠女、长靠幼。那里的男女拼成一对,如一个浑然的太极。加上长者和小孩,大家各司其职,男出牧,女挤奶,老人警示经验,儿童看护仔畜——家庭俨然是一艘草海里不沉的船。 朋友(畜)
mal,也就是牲畜,才是这个世界的真正核心。 经济学不能洞彻丰满的游牧。牧人与牲畜的关系,不同于农民和土地的关系。牲畜不仅是生产资料,还是主食、朋友。马有骏马,牛通人性,人性被牲畜的生命启发了。 Mal——牛、马、羊、山羊、驼,合称“五畜”。匈奴云“使我六畜不安息”,可能加上了牦牛。它们是牧人的依靠,也是牧人的朋友。至于狗,这种更加灵性的家伙虽不可或缺,但它不算牲畜。 古歌(艺术)
环境和生活的调子,创造了艺术形式。马鬃和肠弦相摩擦,奏出的音质只会是悲凉的。马头琴的物质特性,使它完成了对舒缓的蒙古古歌的伴奏。两根肠弦间的呜咽,强调了大草原的平坦感觉,也暗示了它的单调。当然是歌在前、乐器在后。但细细端详,马头琴起源的古老是无疑的。 游牧世界并非缺乏变化。哈萨克崇山峻岭的牧区,养育了另一类乐器,是急促宛如蹄音的冬不拉。 要注意,冬不拉也是使用肠弦。这是它起源古老的证据。 图文内容选自《涂画半生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