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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亚峰:山里女人

 龙叔文馆 2017-10-17

小山桃,核桃的瘦小版,具有一定药用价值,桃仁可入药。

城里的朋友很喜欢山桃核,多次央求我弄些来。她说,山桃核辟邪佑福,她母亲自佩戴山桃手链来,能安静入睡了;她还说,山桃核能做枕头,治颈椎的。她又说,她会做山桃手链,大小均等、模样周正、纹理清晰、天然材质的山桃手链,汗液浸染后,红光发亮,具有收藏价值,你不想拥有吗?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有幸进入山里,落实承诺。朋友W君顺路带我们去了他的发小——来福家。路上,W君与来福通了电话,还给我们讲了来福家的一些事。来福婆姨年年采摘山桃,晒干褪皮后,达上千斤。日子好过了,稀罕这营生,愿意下苦采摘的人寥寥无几,来福家算得上“采摘大户”。来福自小老实,本分,随寡母……

一道沟川,纵深延入。两边,大大小小的山峦,摩肩接踵。平坦的沟川,绿油油的玉米地、洋芋地,一片又一片,长势很旺;山体上,野草与树木,疯长,编织着绿色的衣裙,日夜不懈。湛蓝的天空下,满眼的绿。清新的空气,清凉的晨风,新奇的眼睛,兴奋的脸。

绕过几道弯,爬上一处陡坡,小车停在一户人家门前。车刚停稳,就窜出一条白狗,前扑着,狂吠着。门里闪出一个女人,她拿着铁锨,一边拦狗,一边急急地呵斥。白狗退到一边,委屈地缩成一团,我和芳才敢下了车。细端详,女人身材高大,体格健壮,面色黑红,头发乌黑,一双肿泡眼,眨闪出热情的光。顷刻,红漆大门里,也走出一

中年男人,招呼我们进门。他长得黑瘦,中等个子,一脸和气。想必这就是来福了。W君解释,时间紧,十一点要接火车呢。不进去了。我们来得巧,迟几天,恐怕卖光了。女人闻言,便不迁就,指向地面,笑着说,“就这,看上吧?看上了,我给你们拿袋子。”

她家门前的小片地上,山桃,摊开一片,正在晾晒褪皮阶段;旁边有三个蛇皮袋子,敞口,大腹便便。近看,全是青皮山桃。

“不知你这儿有个宝库,好东西,嘹得很。”我两眼发光。

女人闻声,回家找了塑料袋出来。我们五人,圪蹴在山桃堆上,捡着山桃核,拉着话话。

已褪皮的、将腿皮的、未褪皮的,混杂在一起。我们挑拣已褪皮的。想到手链,我要求,挑拣饱满规正的山桃核。大家依从我,手指拨拉着,搜寻着,不多时,几只手沾满黑色油污。

“福子,这二年,日子过得还可以吧?”W君问。

“总算熬出来了。自嫁了他,可受匝了——”女人瞅着自己的男人,尾音拖得长长的,仿佛在强调苦难的漫长。

“就你受苦了?我差点熬干。”来福低头,对自己的婆姨小声反驳。

“哎呀,你不晓得,我们俩干干地熬着。两弟娶媳妇,又供娃们念书,又箍新窑,一事接一事,没有停歇。”女人摆出具体事实。

W君接了话:“不容易呀,家里底子薄,事情又多,花的都是疙瘩钱,不管怎样,熬过去了,也熬出成绩了,就好。”

据W君讲过,女人的婆婆,三十岁守寡,一手拉扯三个儿子过活,

一直未再嫁,如今已快七十岁了。女人嫁过来后,跟着丈夫起早贪黑、下苦劳作,帮着婆婆先后娶了两门媳妇。女人从不计较,依老人意愿行事。她认为,婆婆命苦,不容易,得尊重、孝敬。另家时,婆婆把好地分给了女人家。她认为,她的大儿及媳妇,对家贡献大,立了汗马功劳。婆婆没有真金白银,只有这样的补偿。女人还生养了两个好儿女,都上大学了。村里人提起女人,都说孝顺,贤惠,好媳妇。又说,来福的“福”来自他婆姨……

“幸亏退耕还林,每年按人头发粮,发钱。后来树大了,林子长起来了,挣钱的渠道也多了。自己挣一些,借一些,忽忽散散搞达下来了”女人说。来福没吭声。

“等娃供成,再箍窑。咋赶一块了?”我不解。

“你不晓得,扁到那份上了。前后人家都在箍,修得排场又亮堂。咱的土窑,烂包地不搭调。几十年的土窑,下大雨就掉土疙瘩,危险呀! 没办法,扁到那份上了。”女人叹道,“当时,他不同意,我铁了心,哪怕我自个借账、下苦,也要把窑箍起。”

来福话少,却也开口了:“亏她主意正,早早住进了新窑,娃们跟上也不受。要不,拖到哪个年份,我也不知道。那时城里修建多,多亏村里有砖厂,砖厂打胚、装窑、出砖、拉运,都得雇人。她是好手,别人打两个泥胚,她打三个;人家装一车砖,她装一车半。计数发钱,顶了不少事。”像来福这样言语不多、老实厚道的男人,能这样夸自己的女人,除非,她非常做事,他深刻感动与深度感恩。

来福这么一说,我突然发现,女人说活是主角,干活也是主力,

她很麻利,不多时就捡出一大捧,她放入袋子里的山桃核,多于我们四人中的任何一个。

我和芳听着夫妻俩的对话,不约而同地朝着大门里瞅了几眼。他们的窑面贴了白瓷砖,晃亮亮地,养眼。

W君宽慰道:土窑洞咋了?冬暖夏凉,毛主席不也在延安住了十几年,煤油灯下写书立著,带领民众开展大生产运动,自力更生艰苦奋斗,这就是延安精神。现在的石窑洞,干净采光,结实耐用,比土窑好, 你们自力更生,挣了一份厚家当。

来福“嘿嘿”一笑,点着头:家当…家当!

我不时直腰、下蹲,圪蹴的功夫一塌糊涂。细心的女主人,拿出几个小木凳,让我们坐着干活。

可能窑洞的事,女人费老劲了。她不再言语,仿佛还未走出艰苦的往事回忆。

聪明的W君转移了话题:“你俩现在苦尽甘来,儿女都大学毕业了,不用太熬了。”

“哎!按说儿女供出来了,挣钱了,能享福了。哎!你们不晓得,盛不住,净盛着,浑身不自在。再说,儿还没娶媳妇,哪能净盛着。村子里的那些闲人,吊儿郎当,没一个好过的。闲了,摊两张凉皮,小卖铺子卖。要不,摘摘山桃。”女人恢复了她的情绪,高喉咙大嗓,“摘山桃 ,时间短,只几天,错过了就没了。” 盛,方言,住、闲呆的意思。

“好摘吗”我问。

“满山都是。退耕还林后,原先栽得,长大了。树枝划拉地,戴不住帽子,把我晒得,像个掏煤的。”她自嘲道。接着说,“上树下树,刺刺拉拉地,胳膊划了几道道,肿了,上了点药。”她撸起袖子,胳膊上有两行血道子,已结痂。一处皮肤泛青,中间有刺过的痕迹。

我和芳唏嘘不已,芳建议穿长袖。

“天热呀,闷热闷热滴。好在咱皮实,上山走洼,爬树背柴,挖药掏龙骨,搬砖卸水泥,锻炼出来了。”女人说起自己的事来,语句溜溜的,像河坝里的水一样流畅。龙骨,动物化石,一味药材,可止血。要在深山壁上凿洞,探寻。找对了地儿,方有收获。深洞里又黑又潮,还有坍塌的危险。可以说,它来钱快,但很冒险,惜命的人绝不问津。女人的轻描淡写,让我捕捉到很多“猛”料——这个女人,她非同寻常。为了儿女,为了生活,她拼尽了全身气力。她渴望体面,向往富裕,即使经受再多的苦难,她也会大无畏地迎上去,像一具钢质弹簧。我对她的敬佩,油然而生。

当问及儿女的近况时,来福依旧“嘿嘿”笑着,女人的脸颊更加红光,嗓门高了几分:“儿子原先广州,后来不干了,尔格上海工作,自个找的,我们一满解不下(方言,什么都不懂的意思),帮不上一点忙。我女儿应聘时,自己去的,没找门路,也找不下。回来给我说,她紧张地后背出汗了。别的娃专门机构培训过,我女子没去,舍不得五千元。我娃说,她少花五千元,我就少下些苦,自个看书复习,说不定,也能过。结果还真成了。”她的语气自豪满满,眼睛里闪着光亮,璀璨星光一般。

我们仨,你一言,我一语,由衷赞叹:懂事的娃,敢闯敢为,有出息。现在大学生就业不易,能自己找到工作,好本事。有些娃,一毕业就失业,窝在家里啃老,也不自己奔波找工作,只会享受,不肯受累。你们将来等着享福吧。

“我们熬了一辈子,不能让娃一样,睁眼瞎。”来福对W君说话,一字一板,慢悠悠地,“你那时上学也没少受罪。上出来就不一样了,有文化,懂技术,啥都好。最起码,住楼房,不晒太阳。”

W君不以为然:“山里空气好,吃得全是绿色食品,夏天不热,冬天没雾霾,人活得长寿。住城里,没这条件,我退休后,就回山里住。”

来福两口子对视了一下,只笑不语。似乎有潜台词:哄鬼哩。

看得出,只要谈及儿女,他们心情舒畅,精神幸福。在他们的思想里,他们的“干熬”能换来儿女的“出息”,再苦再累,做牛做马,心甘情愿。

女人看到我的鼻尖、双臂起皮,当问明是旅游后遗症时,她,也抖出自己的一件囧事:“我从未出过远门,去年,儿子带我去上海,晕车,晕得厉害。头疼地一满不行,上了趟医院,吊液体,花了上千元。哎吆,可惜死钱了。”女人不藏不掖,性子直得像擀面杖。

“还是咱们这搭好盛,一换地方,认不得人,听不懂话,把人受地要命。”女人一边说话一边拍打着手臂,赶着蚊子,“门前有老榆树,年年招蚊子呢。”一阵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远眺,山下的柏油路,车辆碾起了黄尘;沟弯处,黄色的掘土机,新挖出一片天地;

山顶,圆柱形的储油罐,一字排开……

尽管生活多有蚊子般的小咬噬,女人对大山的情感,始终深厚且依恋,如同婴儿对母亲的依赖。她的受苦,煎熬,奋斗,希望,她的搏杀,突围,修整,都以大山为舞台。大山是她生活的根基,生命的养料场。台上的她,有花木兰替父从军的魄力,也有穆桂英统帅三军的从容。离开,她无所适从,如同无根的浮萍。

我和芳分别说了自己外出的一些经历,女人认真地听。太阳照在门前,白狗慵懒地趴着;周边是枝叶繁茂的树木,葱绿的树叶反射着细碎光泽;树丫间鸟巢清晰可见,清脆的鸟鸣此起彼伏;大山的晨浴,惬意安详,清新和谐。

时间过得真快,大约半小时后,袋子捡满了,我们打算离开。

女人带我们洗手,进了院子卫生间。不大的空间,墙面、地面贴上了白净的瓷砖,一个大的红塑料盆,泡着衣服。有盥洗台、淋浴器,无坐便盆。她大概看出我的意思,笑着说,茅房有味,在大门外,这儿,专门洗澡的地方,上边安了太阳能。

从卫生间出来,我仔细打量院子,长方形,地面铺满青砖。一排四孔石窑,坐北朝南,依山而建。西面,两个小房,一个卫生间,刚洗手的地儿;一个柴房,放着黑煤及干柴。她请我们进窑里坐,我说,时间紧,不敢坐了,引我们参观一下你的窑吧。

女人从西向东依次引领我们参观。窑洞不大,站在门口,一览无遗。四个窑洞,水泥地面,墙面粉刷得白光亮净。第一个窑洞,窑后垒有火炕,前半部分,电视柜、沙发、茶几,她说,冬天住;第二个,

大木床,半新衣柜,夏天住;第三个,窑后一排组合橱柜,中间放有餐桌,稍前的锅台,瓷砖贴面,擦拭地一尘不染。看来,这是餐厅;最后一个窑,没有章法,后面,堆满农用工具。中间,一堆半绿半红的长辣椒,两大框熟透的西红柿,还有一口井,盖了盖。女人解释,家家有大棚菜,吃不完的,熬成酱;井嘛,原先三土窑,盖了四石窑,占地大了,水井只好箍进窑里。

我没想到,她的家这么条理,整洁,忍不住连声夸她:真是十等十的实在人,勤劳治家,教子有方。里里外外,清清爽爽……女人很拘谨,低头笑着,脸更红了,不断搓着双手,反复一句话:盛不住,瞎弄哩。

我掏钱给她,她万般推辞,坚决不要。意思有三个:一是东西不多,不值钱;二是我们洋气人看得上她的东西,是她的荣光;三是老关系,之前拌哒住了,W君借过钱,她一直念好呢。

我不再勉强,答应给她做几串漂亮的手链。并立即对比了她与我的手腕。她默许,喜滋滋地。

参观期间,来福与W君窑里叙谈。临走时,来福送给W君四颗龙牙——小拇指粗,约五厘米长,白色,上有裂纹与小破损,很稀罕的东西。

车子下行到沟川,女人依然站在家门口,目送我们。满眼的绿,仿佛潮水在后褪。半山腰,女人的身影,突兀逼仄,牵出我眼眶里的湿润,点点。

山路弯弯,岩壁峥嵘。“手链一定送她。祝她好运。”我是一个唯

物的人,但我的这个意念,在颠簸中愈加强烈。我居然希望朋友的山桃论能灵验!

▋作者:刘亚峰,女,70后,本科学历,延安市作协会员,现供职于陕西延长石油集团延安炼油厂。喜欢阅读,钟情文字,热爱生活。崇尚真善美,文风朴实清新,感情细腻真挚。业余创作,作品散见于《木兰书院》《文化延安》《中国诗歌文学精品》《作家美文》《当代作家》等网络平台及某些杂志刊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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