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0-24 纳塔纳埃尔,你要仿效那些手擎火炬为自己照路的人。 不过,还是我们的欲望所至之处,才会有清泉流淌。因为,只有当我们走近时,那地方才形成存在,只有当我们行进时,景物才在周围逐渐逐渐展现。远在天边,我们一无所见,即使近在眼前,也仅仅是连续不断而变化不定的表象。——纪德 纪德与女儿卡特琳 1897年,纪德出版散文诗集《人间食粮》,在书中,他频繁提及的主题包括宗教、性、自由、欲望、道德等,他强调宗教与上帝的纯粹,同时强调欲望的满足使人快乐。鼓励极力追求艺术之美,又强调美与道德无关。仅仅从《人间食粮》来看,他的自相矛盾激烈且灵巧。 私以为原因有三:文中关于理念自身的无法辨识不必赘言,那些试图给予理念以某种固定的解释和定义的行为,通常需要经历不断地推翻和重塑。不予解释,不予定义的所谓“原生质感”,向来是纪德追逐的“欲求”。作者也曾表示:与我差异最大的,总是我的最新产物。《人间食粮》所试图体现的,并非是“我应当感受到什么”,是“我感受到什么”与“如何感受这一切”。 纪德早年接受的家庭教育即体现着矛盾,母亲认为“孩子应当顺从”,而父亲倾向于“无论从事什么都应当有理由”,后又受到唯美主义、现实主义等多种思想,并且就其对加缪、萨特等人的影响而言,或许也蕴藉着存在主义。 十九世纪中后期,欧洲经济突进,科学技术也随之繁荣,科学在生产上发挥巨大作用并向意识形态渗透。科学思想改变人们的思维方式,包括文学的思维方式,现实主义与唯美主义,象征主义等文学思潮大行其道。纪德对这样的写作环境保持了谨慎,在《人间食粮》的序言中,他提到:“我写这本书的时候,正值文坛矫揉造作之风盛行,气氛沉闷不堪之际,因而觉得文学亟须重新接触大地,赤足扎实地踏在地面上。” Jacques-Émile Blanche所绘制 纪德 “纳塔纳埃尔”与“梅纳尔克” “纳塔纳埃尔,不要停留在与你相似的事物旁边,切莫停留,一旦环境变得与你相似,或者你变得像环境,那么环境就对你不利。你必须离开,对你最危险的,莫过于你的家庭,你的居室和你的过去。” “纳塔纳埃尔,我的爱消耗在许多美妙的事物上,我不断为之燃烧,那些事物才光彩夺目。我乐此不疲,认为一切热衷都是爱的耗散,一种甜美的耗散。” 《人间食粮》采取对话的形式,将“纳塔纳埃尔”作为劝告与倾诉的对象,直接与读者对话。 于坚在《还乡的可能性》中提到:“诗歌为世界守成”。社会发展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对于原始本性的压制,这种“原生状态”的无法满足也与书名中“食粮”二字对应,冲突无处不在。纪德主张“返回原生状态”,听从感性而非理性,尽情表达。 此处可引出纪德创作期的人生经历,1893至1894年,纪德在北非游历时感染肺结核,后奇迹般康复,于诗人自身而言,无异新生。作者淡化了各股思潮的痕迹,“原始”与“克制”,“纵情”与“困顿”以对话重回大地。 矛盾的主题永不过时,一旦诗人意识到了它,它便永远睥睨着试图述说它的一切诗人。丰饶人间是它的,精神饥饿也是它的,诗人被耳提面命要求忠实地记录下这一切,忠实地伏向矛盾,保持谦卑。 “大地的诗人”与“月上的诗人” 如果把诗人进行重新排列,那大地的诗人里必然包括着纪德的姓名,除此以外或许还有着艾略特、里尔克、塞尔努达等人,而叶慈、茨维塔耶娃、普希金、阿多尼斯等人则站在月上。 西方评价或者诗论中通常把诗歌理解为某种对于客观存在事物特殊的解释、分析、再现。这固然是颇具功能性一个方面,但更重要的是诗歌训练与引导读者寻找自我的途径——“重要的是你的目光,而非你目睹的事物”,使其能够更深、更直接地抵达某种体验。 当读者试图进入一本著作,实际上是进入一个“场”,就像是你必须行走在大地上,然后说:“这是大地”,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任何试图以修辞和技巧来形容、物化“大地”的行为,最终只能使读者与大地相距更远。 身体是有疾病的,是需要欲望得到满足的,身体是大地上的身体,它需要被满足,而思想需要经历狂渴,需要将成未成的欢爱与交谈,以求能够达到更加敏锐的深度。 纪德的在《人间食粮》中的倾诉是一个过程,散文化在这个程度上使节奏更加缓慢和深层,这种散文化并非单纯的排异韵律,而是由所要说出的理念之深来决定。它拒绝格律,更自然,也更加符合大地的特性——没有整齐排列的泥土与河流。 “选择是摒弃我所没有选择的事物” “在我看来,选择,与其说是取舍,不如说是摒弃我所没有选的东西。我惶恐地发现时光的狭隘性,发现时间仅有一维,不是我所希望的宽阔的跑道,而是一条线,我的各种欲望跑在上面,势必相互践踏。” 在《人间食粮》的末尾,纪德说出“抛掉我这本书,从书中摆脱出来。”这种以变动为体现的不变,正是贯穿整本书的存在,无论从一本书,一段人生经历中获取了何等宝贵的经验,这些经验始终都与你保持着分明。 能够完整地认识自我的人势必是相当贫乏和局限的人,因为这些经验,这些认识会限制一个人的发展,因为当你拥有了经验,你将会去使用它;当你拥有了认识,你会试图保持。比起这样乏味的始终如一,反复无常的不确定性则显得更加连贯。 令我惊异的是这样深邃的诗几乎是没有隐喻的。你说“瞬间”吗?那我们来谈论“瞬间”;你说“欲望”吗?那我们来谈论欲望。隐喻又如何呢?分行又如何呢?读者已经被诚挚邀请,唯一的要求是以情换情,将心比心,不必过多思虑何为文章的所指,目及之处即成诗。 我们有幸与纪德同行,更有幸赞同他的言论——短暂相遇之后及时远离,因为他拒绝占有,同样拒绝被占有。各类的殉道者、专制主义者、公知分子大声疾呼口号以争权夺利,或许他们认同自己的工作,也热衷于履行他们的职责,虽然这无法增加他们的说服力。 任何了解和知识若无法为自己打开一扇门,无法引发新的困惑,终要走向陨灭。纪德之所以令人惊异,是其背离了众所周知且举世公认的某种模式,背离了规则,但在字字深思的语句里,没有什么“应该”是寻常的,尤其是他的爱,他的火炬与说辞。 “我没有尝过大地的盐, 也没有尝过大海的盐, 我原以为自己就是大地的盐, 也曾害怕会丧失自己的咸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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